湖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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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倩端详镜中穿着小红袄的自己:依旧容光焕发,但与九年前刚入学时相比,脸上多了一些沧桑,心里则添了几许清寂。

怎么回事啊?这个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国际化都市,比她童年时生活的林区小镇以及后来读中学的加格达奇区(大兴安岭地区行政公署驻地),不知要繁华多少倍,即便夤夜时分,也没有一条街道是灯火寥落、人声阒寂的,不像大兴安岭,一到晚上,所有的城镇仿佛都沉睡过去。可是,上完夜自修独自走在故乡昏暗的道路上,她从没有感到过害怕,从没有担心从斜刺里冲出一条黑影,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拖入树丛祸害,或者在乘坐公交车时被咸猪手偷袭,更没有像现在这般时常觉得孤单寂寞、茫然无助。经过多年的苦读,她终于在自小向往的西子湖畔落户了,为什么反倒惘然若失了呢?

历来“文史不分家”,她这个历史学硕士,读过很多文学名著,对唐诗宋词熟悉和喜爱的程度并不亚于中文系毕业生。她曾几次产生报名参加董卿主持的中国诗词大会的冲动,自觉功底与第四季夺魁的北大才女陈更在伯仲之间——陈更毕竟是力学专业的博士生,比她离“科班”更远。

当她穿上小红袄顾影自怜时,中唐诗人孟郊的《游子吟》总是会像画外音一样缭绕在耳边:“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离家前,她读这首诗时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但来到西湖边读书后、尤其是与西子姑娘结下白头之盟后,她才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这首诗的情感内涵。

小红袄是奶奶缝的,妈妈已经没有这样的手艺了。但奶奶飞针走线时,妈妈一直陪在身边打下手,所以,“密密缝”进去的也有妈妈的心血和心声。诗中的“慈母”已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成为凝聚着几代人的爱恋的亲情的化身。正因为这样,小红袄与《游子吟》始终是相伴而行、互为表里的,穿上小红袄,必然想起《游子吟》,而一股暖流便回旋在她周身的血脉里。

这也就意味着,小红袄对于她而言,多少有着精神图腾的意义。为了避免遭致高院长等“阿姨”级女士的误解和不悦,她在校园内不敢让它露脸了,到外地旅游或出差时,如果没有本单位的人同行,又气温适宜,她都会披上小红袄这件足以抵御他乡风刀霜剑的软甲。

在高铁站问讯处初遇西湖大妈那次,是她首次在招生宣传季单独出差,目标是计划单列市宁波的几所省一级重点中学,尤其是盛产全省高考状元的镇海中学。各高校越来越重视优质生源的抢夺了。几乎所有985高校的管理学院,都以吸引宁波的生源为乐事,包括北大的光华管理学院和清华的经济管理学院。要知道,宁波籍的院士有将近百位,居全国各大城市之首哇!这还不足以诱使各大学的招生宣传人员蜂拥而至吗?

东海大学管理学院自以为在全国的位置是“坐三望二”,这和舆论的评价并不完全一致,但在同序列院系中名列前茅则是毫无争议的。在各高校都视宁波为兵家必争之地的背景下,东大管理学院自也不惜派出精兵强将去攻城略池。本来是主管招生工作的胡书记御驾亲征的,而小倩的身份只不过是其马前卒。然而,出行的前夕,书记突患肠胃炎上吐下泻,小倩临危受命孤身前往。这才得到了再次穿上小红袄亮相的机会。

这不仅仅是为了“臭美”,也不仅仅是出于怀乡和思亲的执念,也是为了有利于开展工作——试想,在各大学如一字长蛇般摆开的宣传摊位中,小红袄就像耀眼的火焰,能把在各摊位间穿梭的飞蛾般的学子们吸引过来,围绕着她扑腾。那样至少在人气上就胜过其他大学了。在大学间的竞争趋于白热化之际,不只是比学科排名、经费总量,甚至连每一个细枝末节,也都在暗自角力,务欲弹压众芳,独自称雄。这一意识差不多已融化到所有教职员工,尤其是小倩这样的行政人员的血液中。所以,她穿小红袄出行的动机,是“私心”和“公心”并存的。

但在高铁车站问讯处遭受大妈的羞辱而差点泪下沾襟后,小倩忽然意识到,这可能又是小红袄惹的祸。小红袄啊小红袄,你不仅刺激了掌控着我职场前途的高院长及胡书记,还得罪了与我素昧平生的西湖大妈,用我们史学界的话来说,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大妈对我如此无礼,固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生性粗鄙,又抱有一种“生在天堂,长在天堂”的优越感,歧视所有的外地人,但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作为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对我这个色相诱人的美少女的本能的敌视,偏偏小红袄又让我十分美色又添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