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
一
汶川大地震那一年,我刚好十一岁。
记得十二号那天太阳很大,妈妈中午炒了特别好吃的肉丝,但是我因为闹脾气所以一口也没吃。两眼盯着肉丝直流口水,但是因为倔,我死活不肯服输,狠狠地扒了两口饭就背着书包冲出了家门。
妈妈站在三楼的窗户旁对着楼下喊:“今晚早点回来!”我头也没转就过了马路,朝学校的方向跑去。
到校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很后悔中午没有吃肉丝,在书包翻了半天,才找到上周末爸爸给的一块钱零花钱,我一直没舍得用,可是今天实在是太饿了,就在校门口买了一碗炸土豆。
感觉夏天来得太快了,但也幸好夏天来得快了些,我今天才可以穿姐姐给我买的那双红色的带跟小皮鞋。想到这里,我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小皮鞋,中午没吃到肉丝的懊悔心情似乎瞬间被治愈了。
我们小学每天中午都要准时收看“红领巾电视台”学习英语,我进教室时,红领巾电视台已经开始了。班主任是一个看起来特别有精气神的人,走路的时候总是挺直着背,讲话的声音特别洪亮,只要是她上课,在隔壁教室都能听见。不过,今天她看起来似乎心情不怎么好,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戴着眼镜扫视了教室一圈后,拿着练习册走上了讲台。
“把你们的练习册拿出来,我把今晚的家庭作业说一下。”
大家都不敢说话,教室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转过头看了一眼我后桌的那个女孩,给她指了指肚子,做了一个哭泣的表情,她被逗乐了,我也跟着乐,然后又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特别高的女孩,手上戴了一块好看的电子手表,我记得很清楚,前几天是她的生日,那块手表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礼物,刚好她的父母就送了这块手表给她。我很喜欢她,因为她很善良,以前我总是忘记带橡皮擦,她就会借给我,后来时间久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请她吃了一碗炸土豆,结果她因为这个事跟我说了几天的谢谢。
翻开练习册的时候,刚好肚子叫了一声,我不满地揉了揉肚子,突然感觉地板微微抖动了一下,老师也中断了说话。我抬头看了一下教室的吊灯,它轻微地左右晃动,后桌的女孩拍了拍我的肩膀,她说:“没事,应该外面有大货车经过。”这句话刚说完,大地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她的眼神突然布满了恐惧。我还来不及说下一句话,一股强震将我抛了出去,老师声音特别大地吼了一句:“地震了!快躲起来!”瞬间,我的耳边是剧烈的轰隆声,烟尘迅速地窜进了喉咙和鼻子,像是要窒息一般。
我最后见到的一个人,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她站在电视机前面张开双手死死地护着,再后来一块巨大的板子塌了下来,浓烟淹没了她。全校师生的尖叫声穿透了我的大脑,我眼前突然一黑,有全身失重的感觉。
二
差不多五分钟的样子,我才睁开眼睛,眼前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我的耳边依然充斥着各种哭声和尖叫声,恐惧主导着我的意识,但我始终没有哭出来,试图移动一下身体,双腿突然传来的剧烈疼痛让我叫出了声。整个人趴在地上,唯一能活动的只有右手,我右手扑腾地在黑暗中摸了几下,生硬的石块和钢筋马上把手臂划了一条口子。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教学楼全部坍塌了,这是地震,不是我做的噩梦。
我们学过一篇课文,叫《地震中的父与子》,那个聪明的阿曼达躲到了墙角,最后等到了他爸爸来救他。想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尖叫出来,刚张开嘴巴准备喊“救救我”,一股浓烟马上钻进了嗓子,堵住了我的声音。
余震第一次来袭,压在双腿上的预制板剧烈抖动,疼痛铺天盖地地穿透了每根神经,我没管烟雾是否呛进了喉咙,一个劲儿地喊救命。但是无数孩子的呼救声瞬间淹没我的声音,好像谁也听不见我的求救。
在那个密闭的空间,空气越来越稀少,身体也越来越疼痛,我越来越想喝水,越来越没有了力气。大概二十分钟之后,我感觉一只手伸了过来,因为趴着,也没有办法转过头,就只能别着身体,把手伸过去。拉在一起的那个瞬间,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你是谁?”
“我是何亚军。”
“我是牛钰。”
我们是一个班的同学,简单的几句交流,感觉两个人好像距离很近,我的上半身就在她腰部那一块,但因为彼此都别着身体,也不能随便转动,所以我们都看不见对方。何亚军告诉我,她现在的姿势是坐着的,特别难受,想要躺下来。她说:“我现在尝试移动一下,如果你感觉到不舒服,就告诉我。”我说:“嗯。”她开始慢慢移动,半个小时左右,她终于躺了下来。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地气的缘故,密闭的空间非常热,整个人就像是被放进蒸笼一样难受,呼吸越来越沉重。我告诉何亚军,我胸口很闷,快要呼吸不上来了。她说她也是,但是在她后背的上方有一个很小的缝隙可以呼吸,她让我不要动,她用手把那个缝隙刨开,弄得大一点。但是余震接连不断地发生,好不容易刨开的缝隙又会被沙砾掩埋住,继续努力地刨开缝隙,继续被掩埋。
时间过得太漫长了,眼前的黑暗像是另外一个宇宙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腿上传来的疼痛,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外面从没有停止过的尖叫声和呼救声。
余震连续不断。
三
我突然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她好像站在离我很近的位置,她好像就在我的头顶上方,她好像哭了。我听了几次,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就开始拼命喊妈妈,我绷紧了全身,使出所有的力气喊妈妈。可是她没有听到。
我告诉何亚军,跟我一起喊妈妈,这样她就能听见了,于是何亚军就和我一起喊妈妈。明明很近的距离,可是中间却好像隔着万丈悬崖一般,我们的声音怎么也到达不了她的耳朵。从小到大一直不敢叫妈妈的大名,可是怎么才能让她听见呢。我闭上眼睛,捏着拳头,喊了一声妈妈的名字。一分钟之后,她依然在外面叫着我的名字,还是没有发现我们。我没有放弃继续喊妈妈,她也没有放弃喊我的名字。
可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哽咽,她的发音已经开始不那么标准,外面有男人的声音:“这里这么危险,你先下去,我们发现了幸存者都会救出来的!”她还是喊着我的名字,哭得越来越大声。半个小时后,她的哭声慢慢消失在我的听觉范围外。
我不知道地震已经过去多少个小时了,但是这么长时间,就算双腿疼得让人难以忍受,空气稀少得让人没办法呼吸,恐惧和黑暗时时刻刻吞噬着我的意志,我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
可此时,我脑中无数次浮现出:这个中午她做了好吃的肉丝,我因为闹脾气一口都没吃;她趴在窗台上喊我的名字,我因为不开心所以没有回头。
我为什么不吃呢?我为什么不回头呢?
死亡的恐惧开始猛烈地侵蚀我,眼泪唰的一下就流出来了,我用右手不停地抹眼泪,结果眼泪越来越多。我有种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的感觉了。
何亚军也很难过,我告诉她:“我妈妈应该是不要我了。”她说:“可能是没有听见,她还会回来找你的。”我说:“可是万一她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死掉了怎么办。”然后我们都哭了,也没有再说话,就一直不停地哭。
四周依然充斥着求救声,可是我们两个已经没有力气喊救命,嗓子干得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像黑洞一样的绝望。
四
我们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有很多家长来找自己的孩子,然后从他们嘈杂的声音中我们得知整个县城都地震了。
我内心想着爸爸姐姐还有外婆,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妈妈来找了我之后又去了哪里,心里就越来越害怕。我太想见到他们了,到时候我一定乖乖吃饭,绝对不挑食,每天都会按时写作业,准时回家。如果能活着,我一定天天黏在他们身边,一刻也不会离开。
地面上的热气蒸得我喘不过气,我右手开始胡乱抓,试图抓住点什么,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抓住了一只手。手已经冰冷了,整只手捏起来软软的,我用力摇了摇那只手,没有任何反应。然后我就摸到了那块表,是那块再熟悉不过的电子手表。当时心里一惊,就更加用力地摇她的手,可是当我的手摸到她胳膊的位置,再往上就没了。她只剩下了一只胳膊。我的右手上粘了黏糊糊的液体,手背上,手指缝间全部都粘上了,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
她死了。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和我对视一笑,她今天穿的那件鹅黄色的衣服那么好看,她那么善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死呢?我突然哭不出来了,可是很难过,就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但是一辈子都要在这个梦里,不能醒来。
从小那么怕鬼怕尸体的我,突然什么都不怕了,我用滚烫的右手死死地拉着她冰冷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候想到,我一定要活下来,然后告诉很多人,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会给我借橡皮,会在很远的地方跟我打招呼,会因为一件小事连续跟我说一周的谢谢。可是如果我也死了,就没人知道她的好了。那真的很遗憾。
五
我听到外面有人喊快晚上了。
我能想象今晚的北川肯定像是死掉了一样,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一点光亮。周围安静了一些,呼救的声音也少了一些。
上面有家长来救他们自己的孩子,把铲起来的砖块和沙砾全部堆在我们的头顶上,我和何亚军的呼吸越来越困难,那个小缝隙也刨不开了,它被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我们吃力地大喊:“我们这里有人!不要把东西往我们这边堆!”但是依然有东西不停地被堆在我们这边。然后何亚军就哭了,她边哭边嘶吼:“求求你们了,不要堆在我们这边了,我们会死掉的。”
上面的那个人终于有了反应,他说:“对不起孩子,到处都埋有孩子,我也不知道堆在哪里,我必须救我的孩子……”听到他这样说,我们两个就都开始哭。
我们被埋得越来越深,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就像是坠入了海底,周围一切的声音都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十二号的夜晚好像特别漫长。
我一直特别想喝水,最开始时还能感觉到肚子很饿,到后来慢慢就感觉不到了,余震依然很频繁,我的双腿被压得越来越紧,我已经疼得麻木了,只知道疼,但是具体哪里疼,说不上来。
外面有家长给自己孩子拿来水和面包,我们要用很大的声音他们才能听见,我们说:“叔叔阿姨,可以给我们一点水喝吗?”重复了好几次也没有人回应,然后就忍着干呕继续大声说:“可以给我们一点水吗,谢谢你们。”后来有一个家长终于回应了我们,她说她不知道我们埋在什么地方,递不过水来。
我吞了吞口水,发现连口水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离我和何亚军埋得很近的还有一个女生,她哭了整整半夜,我们安慰了她很多次,她还是一直不停地哭。
“不要哭了,要保持体力,明天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说。她还是哭,安慰她的人越来越多。埋在不远处的一个男生说:“明天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再忍忍就好。”还有一个男生说:“我被压住肩膀了,我好想翻个身啊……”她说:“我好想我爸爸妈妈啊……”然后被压住肩膀的男孩突然就哭了起来:“我也是,他们一直没有来找我,他们可能已经死掉了。”
何亚军沉默了一小会儿,问我:“为什么我爸爸妈妈也没有来找我呢?”她的声音很虚弱,但带着哭腔。“不要哭,我们要保持体力。”我说。但是,说出这句话之后,我也开始难过起来。
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不知道家人是否平安。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这个晚上。
六
外面的叔叔阿姨说,下雨了,天快亮了。
我喉咙很干。我像濒临死亡的鱼,张大着嘴巴用力呼吸。但幸好下雨了,如果能喝到雨水,那就太好了。可是雨水一直浸不下来,过了好久好久,我问何亚军:“你喝到雨水了吗?”她说:“喝到了一点点。”我说:“我也很想喝。”她把身子微微移动了一点,我们尝试了很多办法,可是怎么都没有办法让雨水进到我嘴里。我没有力气了,脑子昏昏沉沉的,安静下来的时候,只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微弱地跳动着。
“何亚军,我可能快死了,我太想睡觉了。”何亚军用力动了动身体:“不要睡觉!不要睡觉!”她又对着外面大喊了一声:“有没有人救救我们,我们这里有人要坚持不住了!”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说:“已经早上六点了,你们再坚持一下!”
我感觉我在梦中,梦里的我,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自由自在地奔跑,眼前就是家的样子,妈妈做了好吃的在等我,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姐姐正蹲在房间里偷偷涂着指甲油。可是我还没跑到家,前面的景象突然轰然倒塌,眼前突然一片黑暗,空间里只剩下我跟何亚军两个人,一辆飞驰而过的三轮车突然压住了我们。眼前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我们用力呼救,流干了眼泪,嗓子里都喊出了血,也没有人发现。他们依然走着,像是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是最好的模样。
七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蓝天,我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的确确是蓝天。
我能看见旁边倾斜的教学楼,左边还残留了我们班的半块黑板报,空气中带有一点苦味和腥味,具体是什么味道,我也说不上来。鼻子眼睛和嘴巴里全是小沙粒,脸上也不知道粘着什么东西,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举起右手了,连偏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再接着我就看见了小于叔叔,他穿着一身橙色的救援服,戴着口罩,眼睛红红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候就很想哭,可是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也哭不出来,想喊,也喊不出来。他趴在废墟边缘,整个人贴着预制板,用力地伸了一只手过来。我太想拉他了,可是我的身体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不管我怎么用力,也举不起我的右手。我断断续续地叫着,很绝望地叫着。他眼睛依旧红红的,他说:“不要害怕,叔叔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我跟何亚军都醒了过来,为了让我们不要睡觉,小于叔叔和他的战友们一直不停地和我们沟通,他问我们叫什么名字。
问到我的时候,我说:“我叫牛钰。”
他说:“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牛钰。”
可能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小了,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发音已经不准了,他们没有听清楚我的名字,最后他笑着说:“原来你叫晶晶啊。”
他们一边救援一边和我们说话,他们问我和何亚军谁大,救出来之后最想干什么,以后长大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一句话也没回答上来,后来憋了好久,硬是说了句:“我想喝雪碧……”小于叔叔说:“那你一定要坚持住,出来之后叔叔就带你去喝雪碧。”接着我们就开始打点滴,喝氨基酸,但是因为我埋得比较深一点,给我打点滴的时候,救援的叔叔们几乎要探下来半个身子才能碰到我。他们戴着很厚的口罩,我只能看见他们的眼睛,可是我至今都记得那几双眼睛,温柔如水。
小于叔叔说,他们是用生命探测仪找到我们的,但是因为掩埋得较深,目前的轻便工具没有办法救出我们,所以只能等到第二天大型机械运过来了才能施救。我和何亚军当时都不知道我们被埋的环境有那么恶劣,在我们的脑袋后面有一些被压扁的桌椅,桌椅上面压了几块预制板,而预制板上面则是半栋未塌的楼房。余震随时有可能会让我们脑袋后面的楼房瞬间坍塌,我们两个可能在一瞬间就会被深埋在地底下。
小于叔叔趴在废墟边缘,努力探进来半个身子,伸着手拉着我。我记得,他用他大拇指很轻地抚摸着我的手背,眼睛红红的,但是很坚定。那天夜里有风,我和何亚军一直说特别冷,他们就把自己的军大衣披在我们身上,小于叔叔一直守在我们旁边,他的救援帽上有一盏特别亮的灯,在夜里就像星星一样。
余震突然就发生了,大地突然开始剧烈地抖动,我嘶哑着嗓子尖叫起来,周围的所有人全部跑了出来,我的手紧紧地抓着小于叔叔的手,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没有动,努力地探出身子,试图离我更近一些。他说:“没事没事,叔叔在这呢,不要怕,我在这。”我觉得那是我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话,我每次想起都会热泪盈眶。
十五号的早晨,大型机械就运送过来了,救援队的叔叔们开始对我们施救。我闻到了一股很刺鼻的火药味,整个地板轰隆隆地发出声音,周围的风里都扬起了沙尘。
因为我掩埋的位置更深一点,所以必须要先救出何亚军才能救我。可是因为这里有太多小孩的尸体,他们也分不清楚哪条是我们的腿。小于叔叔问我们:“你们两个穿的什么颜色的鞋呀?”我没有听清何亚军说的是什么颜色,但我知道,我穿的是那双我最喜欢的带跟小红鞋,于是我努力放着嗓子说:“我是红色的。”他们没有听太清,又一次问是什么颜色的,我又回答了一次,他们还是没有听清。我知道我太虚弱了,我以为很大的声音应该其实是很小声,也许我的脑子已经开始迷迷糊糊,我的血液流动、我的心跳已经开始放慢了速度,但是我还是想努力地活下来。
也许再坚持一下,我就真的能活下来了。
何亚军被救出之后,他们就开始救我。我只听见机械的轰隆声,周围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渐渐模糊,可是突然从腿部传来的疼痛感刺激了大脑神经,我又瞬间清醒了过来。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疼痛,只能用力地叫着,拼命地叫着。小于叔叔突然冲了过来,趴在预制板前面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不要怕,叔叔马上就能把你救出来了,你再坚持一下!”我还是叫,他还是使劲拉着我。
八
七十二个小时后,我成了我们学校最后一个幸存者。
小于叔叔把我从废墟里抱了出来,周围的人开始欢呼和鼓掌。我被放到担架上面,抬出去的瞬间涌上来了很多人,他们开始帮我做检查,帮我挂点滴,有一个叔叔用一块布遮住我的眼睛,但我没闭上眼睛,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旁边有很多人在说话,但我耳朵却什么也听不到,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窗户,隔绝了我和他们。他们抬着我开始小跑,眼前的纱布掉在了地上,有个叔叔说:“闭上眼睛,不要睁眼。”我还是偷偷睁开眼睛了,天空依然很蓝,轻轻偏头的时候能看见周围倒塌的建筑,所有的场景和我的记忆产生了巨大的偏差,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什么地方。时间变得缓慢起来,叔叔们急促的呼吸声传到了我的耳朵,他们跑得很快,好几次我都感觉自己随时会从担架上摔下去,担架一会儿倾斜,一会儿往左移,一会儿右移,我们像是经过小山坡,又好像经过很多磕磕绊绊的泥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抬到了救护车旁边,两个护士姐姐在上面接住了我,车门关上的最后一秒,我看到了小于叔叔的那双眼睛,红红的,充满了力量。
我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睁开,我太困了,太想睡觉了。
一个护士姐姐来到我身边,用手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小妹妹,不要睡着了,再坚持一下,到医院就好了。”我半眯着眼睛看着她说:“我很冷,我想睡觉。”她一边和另外一个护士姐姐对我实行医疗救助,一边摸着我的头跟我说话:“不要睡觉千万不要睡觉。”她着急地看着体温计,然后又大声地朝司机的方向喊了一声:“叔叔,尽可能开快一点,这小女孩快不行了。”
我还是一直喊着我很冷,她去找了很多床被子盖在我身上;我还是说很冷,她就又去找衣服给我盖上。到最后我还是说很冷,眼看着我体温急剧下滑,她急得眼泪就出来了,蹲在担架旁边一把抱住了我:“你不要睡觉,你再坚持一下,不要死,千万不要死。”她哭的声音很大,到最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旁边打点滴的护士姐姐偷偷抹着眼泪,后来也哭出了声音。但是我好像感觉到,她的怀抱很温暖,我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我一直不敢闭眼睛,拼尽最后的力气努力让眼睛睁着。
担架再一次被抬下来的时候,阳光齐刷刷地晒在我的身上,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明媚的太阳了,身上是温暖的感觉。护士姐姐用手帮我挡住了太阳,我再一次听到了周围人的掌声和欢呼声。前面的人都自动地移到了两边,我被抬进了重症监护室,一小段路程,像是走了很久。我发现医院走廊两边坐着很多人。那些人都受着不同程度的伤害,可是让我至今都很难忘记的是他们的眼神,绝望的,空洞的,没有一点光。
九
因为受伤的人太多,医院早已容纳不下这么多伤员,所以做完检查和紧急处理之后,我就被放在了医院的走廊里,有两个志愿者姐姐和两个志愿者哥哥来照顾我,他们拿着一瓶消毒水,用棉签仔细地帮我擦脸。那是震后的第三天,通信恢复了部分,有一个志愿者姐姐问我妈妈的电话,她帮我联系,打了很多次,对方都显示已关机。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也没有再说话。
一个志愿者哥哥又继续问我记不记得爸爸的电话,我说记得,这一次他打过去之后,那边滴滴了两声。他们四个突然兴奋得跳了起来,那个志愿者哥哥举着手机在医院走廊来回走动找信号,终于在最靠窗的地方,拨通我爸爸的电话。志愿者哥哥问我爸爸是不是牛钰的父亲,他们简短的几句交流之后,他就把电话放在了我的耳边。
这么多天了,突然听见了爸爸的声音,我再也忍不住所有的情绪。我嘶哑着声音喊:“爸爸,爸爸。”
爸爸在那边一下就哭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坚定有力量,像无数次我跟他打电话的时候一模一样。“是牛钰儿吗?乖乖你不要怕,我是爸爸,你在那边等等爸爸,我马上就过来找你。”
我不知道他是否感觉到了我一直不停地在点头,可是我突然觉得不孤独了,也突然觉得一切都有了希望。
我躺在医院走廊的时候,有一个以前认识我的人,好像是妈妈的朋友来跟我说话,她一直问我是不是牛钰,我点头之后她就蹲在我旁边哭了好久。
再后来,我见到了妈妈和姐姐。“你是牛钰吗?”妈妈站在我身边,红着眼睛问我。我点点头。“你真是牛钰吗?”她跟姐姐再一次问了我。我又点了点头。“老天啊!”妈妈腿一软坐在了我身边,姐姐站在旁边抹眼泪。
我猜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狰狞,一定很不像我,一定很吓人,要不然他们为什么都认不出我,认出我之后都要很难过得流眼泪。爸爸还没有赶到,姐姐试图联系了几次爸爸,爸爸说正在往这边赶。
医生特别忙,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批医生给我做检查,我印象中有一个医生,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只是一直问我痛不痛。我摇头说不痛,姐姐拉着手说:“你再仔细感觉一下痛不痛。”我又摇了摇头。后来他们背着我说了什么,我也没听见,只听见我姐突然就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应该是在很晚的时候,我见到了我爸爸,但我脑子里已经开始迷迷糊糊的了,我分不清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在梦里。可是这个人确实不像我爸爸,我记得我的爸爸很意气风发的样子,可是眼前的人为什么如此苍老如此沮丧。
“是爸爸吗?”
面前的人点了点头,眼泪滴在我的脸上,他的手拉着我的手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确定,这是我的爸爸,我记得爸爸右手侧边有一层很厚的茧子。
“爸爸来了,不要怕。”
记忆好像到这里就停止了,我沉睡了过去。
模糊中有一幕,眼前是白色的灯,我躺在一张很干净的床上,周围站着很多医生和护士,然后我向他们笑了一下,他们摸了摸我的头。
十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病房里,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
我身上特别特别疼,但具体哪里疼也不知道,不敢随便动,也没有力气动。爸爸妈妈和姐姐凑了过来,问我好点没有,我说我想喝水。于是妈妈就拿着一瓶水,用棉签蘸了一点,然后轻轻涂在我的嘴唇上。我一口咬住棉签不肯松嘴,妈妈就安慰我说:“你现在还不能喝水,但是过一会儿就能喝了。”
我说:“那我过一会儿可以喝雪碧吗?”
妈妈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姐姐说:“等你好起来,你想喝多少雪碧我都给你买。”我松开棉签,也点了点头。
余震又一次突然来袭,整个住院大楼被震得轰隆隆的,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瞬间被甩到了地上。病房里的人都往外跑。我惊恐得叫了起来,爸爸妈妈和姐姐赶紧跑过来围住了我。姐姐抱着我,闭着眼睛,浑身发抖。她抖得很厉害,牙齿不停地打着哆嗦。巨大的震动让她没有办法站稳,她只能一只手撑着病床,一只手死死地护住我。她肯定很害怕,但还是不停地说:“不要怕不要怕!”
多年以后,在我二十多岁的年龄,我经常回想起这一幕,我觉得她其实很胆小,可是又特别勇敢。
一个人如果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厉害吧!
十一
第二天早上医生来通知,说一些病人需要转院到省外去,因为目前医院的药已经用完了,医院人手不够也没有办法照顾那么多病人,爸爸妈妈主动要求把我转走。但是医生说:“现在没有救护车了,都是用大巴车转走,你们娃娃这种截肢的不方便转走。”
“什么是截肢?”我问出这句话之后,整个病房就安静了下来,爸爸妈妈和姐姐都看着我,谁也没说话。“是骨折的意思吗?就是两个骨头断了连在一起的意思吗?”我继续问,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周围的环境太过于安静,安静得让我有点害怕。
爸爸打破了气氛,他继续问医生:“但是现在医院已经没有消炎药了,我们娃娃现在刚做完手术,高度感染,一直在发烧,也没办法睡觉,意识也不是很清醒,实在没有办法了,求求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把我们娃娃也转出去。”医生转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我,叹了一口气:“那先推下去吧,推下去再想办法。”推下去之后,发现全是大巴车,根本没有办法放下担架,我也没办法坐起来,连头都没有办法抬起来。
有个大巴车司机看了我一眼之后,让我们先在下面等着,然后他就上去找了一个工具挨着把座椅全部给卸掉,最后挥挥手示意我们上去。我爸爸走上去的时候,一直弯着腰跟司机说谢谢,司机一直说没事没事,但说着说着彼此的眼眶就都红了。
我就这样被转到了重庆的医院。
十二
一路上我听到了很多种声音,救护车的,大货车的,他们都朝着我们反方向开去。我问爸爸:“爸爸,等我到了医院,可以吃镇痛药,可以好好睡一觉吗?我太困了。”爸爸帮我掖了掖被子,点头说道:“等到了医院,就会不痛了,就可以好好睡觉了。”
晚上到了重庆垫江县后,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站在门口等待着我们。我们一下车就被送进了病房,医生挨着来检查,检查到我的时候,说是感染了很严重病毒,需要马上隔离起来,然后把我用过的被子、枕头、杯子……只要是我接触过的东西,全部拿出去焚烧。我被转到了一个只有我的隔离病房,爸爸妈妈和姐姐不能离我太近,如果要触碰我,就要穿上很厚的隔离服。
我问爸爸:“爸爸,我可以睡觉吗?”刚问完这句话,几个医生就走了进来,他们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各种医疗器具,有个护士和我妈说了几句话,我妈就背过身去了。然后一个看起来特别年轻的男医生拿了一把剪刀划开了我的左腿。
我至今都记得我当时很想去死,因为那种疼痛仿佛是要把全身撕开一样,每一次疼痛几乎让我晕过去,但是下一次疼痛又会接着而来。
爸爸和几个医生按着我的身体,不许我乱动。我咬着枕头,牙齿就渗出了血,我看着爸爸,一直喊他,我说:“爸爸,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我吧,我求求你了。”爸爸压着我的手,哭得双肩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但他依然别过头不看我。
水流进了眼睛里面,我已经分不清脸上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我看见旁边那个护士端的盘子里,放着从我左腿上剪下来的腐肉,一层一层地叠起来,鲜红的颜色那么扎眼睛。我歇斯底里地求救,用尽全力地挣扎,可是所有人除了流眼泪就只剩下流眼泪,除了对不起就只能对不起。
我感觉我被推进了一个深渊。我进入了另外一个噩梦。
十三
中午的时候,妈妈和姐姐到食堂去打饭,爸爸和我留在病房里。我突然感觉右腿抽搐了一下,右脚板开始发痒,便跟爸爸说:“爸爸,我右脚很痒,你能帮我挠一挠吗?”爸爸当时正在削苹果,听到我说这句话之后,整个苹果咚的一声就掉进了垃圾桶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于是我重复了一次:“爸爸,你能帮我挠一挠右脚吗?”他足足愣了有一分钟,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搬了一个凳子坐在我旁边。
“宝贝,你知道你截肢了吗?”
“我知道。”
“那你知道截肢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就是骨折,两根骨头连接在一起。”
“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右腿没有了,以后不能跑步,不能跳舞了。”
我已经忘记我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好像所有的情绪全部挤压在嗓子眼里,但始终没有呐喊出来。我以为我消化了所有的情绪,后来才知道其实是积压在了那里,一直堵在了那里。
我说:“没事的爸爸,如果不截肢的话,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爸爸突然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从有记忆开始,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哭成这样子——像是一个小孩般地痛哭流涕。他说:“对不起,所有人都尽力去保你的腿,但没能保住……”
我依然没哭:“这不能怪你,爸爸。”
我很冷静,就好像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旁观了整件事情,我看见了她的难过,她的绝望,她的无助,她躺在病床上撕心裂肺的呐喊,她挣扎着要看一看自己的右腿,最后她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流眼泪。我只是站在旁边,安慰着她……
第二天,我们就收到转院通知,医生说,这里只是一个县级医院,如果要保住我的左腿,就必须转院到重庆市里的医院。
转院之前,我问爸爸:“爸爸,到了重庆之后,我可以睡觉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去拉爸爸的手,但是医生看到了,就马上过来阻止了我的行为,然后转过身对我爸爸摇了摇头。
我又问爸爸:“到了重庆之后,我可以睡觉吗?”爸爸点了点头。
我突然发现他好憔悴啊,他瘦了很多,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脸色都是蜡黄的。我知道这么多天,他从未合眼休息,也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因为不能靠近我,每天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干着急,他没有办法替我痛,没有办法帮我承担这一切,他感觉到很无力。我理解他。地震没有夺走爸爸妈妈和姐姐的生命,我就已经觉得很幸运。我现在是受伤了,但我觉得后面都会好起来的。
应该会好起来的吧,应该会的。
十四
转院到了重庆的那天,我又被告知必须立即动手术,不然左腿也要截肢。
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姐姐都围在我身边,三个人眼眶都是红红的,也没有说话,就捏着我的手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我想,我真的是个很幸运的人,以后的日子还可以和姐姐偷偷化妆,吃到妈妈炒的肉丝,缠着爸爸跟我下象棋。我跟他们点了点头,他们捏我捏得更紧了。
我手术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隔天睁开眼睛,意识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我发现一直陪伴在身边的爸爸不在了。我问妈妈:“妈妈,爸爸去哪里了?”妈妈说:“爸爸回北川了。”
我情绪有点激动,姐姐赶紧坐在病床边上摸着我的头:“爸爸的单位今天通知爸爸必须回去抗震救灾,虽然爸爸很舍不得,但是他必须回到他的工作岗位上去。”
“他为什么没有跟我说,为什么要趁我昏迷的时候偷偷走掉?”
姐姐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泪花儿:“因为怕你难过,怕你不准他走。”
“我不听!!”
我在病床上胡乱地扑腾起来,腿部传来的疼痛立刻让我全身一惊,但我没管,甚至更变本加厉地嘶吼喊叫。妈妈赶紧抱住了我的脑袋,一直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姐姐冲出去叫医生和护士过来,我还是乱扑腾。直到我腿上的伤口裂开了,鲜血像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往外喷。我的尖叫声变得沙哑没有力气,我还在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叫,妈妈吓得哭了出来,几个医生冲了过来把我按住,一个护士给我注射了镇静剂。我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光。医生和护士长叹一口气,看着我,摇了摇头。
半个小时后,我说:“那我可以看一下我的右腿吗?”本来就很安静的病房突然更安静了。姐姐说:“你现在坐不起来,等身体好些了再看。”我摇头,眼泪就顺着脸颊流到了枕头上面,“我想现在看。”妈妈什么话都没有说,径直走了过来,然后转过头跟姐姐说:“你扶那边,我扶这边。”姐姐看了妈妈一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来扶起了我。
原来我真的没有右腿了,右边空空的一截,什么都没有。
白色的被子包裹着我的身体,身体的弧度让它微微隆起,它一直延伸着,但到了右腿的部分就消失了。我的左腿小腿被挖开,里面的腐肉和筋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连空气中都散发着血腥味。
我还是个人吗?
我此时应该像是丧尸一样,残破不堪。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还是让我恶心得想吐。
姐姐抱住我说:“没事的,你还有爸爸妈妈姐姐,我们都还在。”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哭,他们把我放下来之后我就盯着液体管发呆,我这样子一个状态,妈妈和姐姐就更着急,一直在我耳边说话,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我不相信那是我的腿,我才十一岁,我以后还要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还要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还要穿着好看的裙子转圈,在风里自由自在地奔跑。
老天不会这么残忍的,这不是我的腿,一定不是我的腿。
十五
我终于靠近了她,她一个人在半夜里偷偷流眼泪,一个人强颜欢笑地说话,后来有一天,她跟我说:“我坚持不下去了。”
也许是体内压抑过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我开始用绝食来表达我的绝望,我用冷漠竖起了坚固的围墙,谁都不能靠近,在这个孤独的小城堡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伤口需要长肉,长肉就需要进食,光靠营养液和药物肯定不行,妈妈和姐姐急得睡不着觉,医生和护士也是一次又一次过来给我做心理辅导,再后来,他们叫来了心理医生,可我依然保持这个状态,谁都不理,什么都不吃。爸爸打过来了很多次电话,我都没有接,有一次姐姐强行把手机放在我耳朵边上,我就开始尖叫,为了让我情绪稳定,她又赶紧拿开。
我不知道我在抗议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子,可是好像不这样做,我就只能去死。
有一天中午,爸爸依然是打来了电话,妈妈问我:“你爸爸的电话你要接吗?他现在很着急,跟你一样,也什么都吃不下去。”
我摇了摇头。
妈妈又问:“难道你不想爸爸吗?”
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妈妈说:“你再不接电话,爸爸可能就会饿死,你就没有爸爸了。”
我愣了一下,看着妈妈,没说话,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说:“那你把电话放在我耳边吧。”
“乖乖,你最近都没好好吃饭吗?”爸爸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哭了,好像自己心里的那道防线被瞬间击碎,我甚至能听到围墙轰然倒塌的声音。
心里堵得难受,我憋了半天,才叫了一声爸爸。我实在太想他了,我以为他会陪着我直到我好起来,至少会陪着我度过危险期,可是他却选择了悄悄走掉。我还是哭,但又生气地质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猜他也哭了,可是他跟我不一样,他是一位父亲,在这个时候,他大约只能掩藏掉所有的情绪,然后来安慰我。“我知道你很生气,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怕你醒来知道我走,你又要哭,我看见你哭我就不想走了。可是宝贝,爸爸必须回去,因为地震大家都受了灾,现在道路损毁,有很多跟你一样大的小孩子,到现在都还在挨饿,因为救援物资送不进去,所以爸爸必须回去,跟叔叔们修好道路,才能让他们也好好活下去。”那天爸爸说了很多,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牢。我突然想起了十二号的那天夜里,和我埋在一起的那些同学们,听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活着的人越来越少。我觉得很难过,如果他们能活下来,该多么多么地好。
我侧着身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爸爸,我会认真吃饭的,你也要认真吃饭。”爸爸说:“你要加油,我永远爱你。”
十六
我一直很恐惧手术,因为害怕躺在手术床上的那种冰冷感;我也一直对麻药保持敬畏,因为它只需要三秒钟的时间就可以夺取我所有的意识。
那天我刚做完一场手术,醒来的时候,发现医生正在给我拔胃管。我没有力气挣扎,眼看着一根很长很粗的管子从胃里面抽了出来。我有一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恶心感,那时一直在想,这么长这么粗的一根管子,是怎么从喉咙里面伸进去的?嗓子不是连进去一根鱼刺都会被卡住的脆弱地带吗?取出胃管之后,我发现我就完全讲不了话了,连吞口水都是疼的。
手术之后要八个小时才能喝水,每一次手术后的八小时对我来说都很漫长,因为我睡不着,那段时间我一点都不敢闭眼睛睡去,我怕地震又一次来袭,所以每一次,我就只能盯着天花板感受麻药的药效逐渐丧失,感受着下半身越来越清晰的、难以忍受的疼痛。
我没办法翻身,只能不停地把头转来转去,有一次我转头的时候,看见在病床边上挂了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黄色液体。
“这是什么?”我问旁边的护士。
“这是尿袋。”护士回答我。
“是我的吗?”我继续问,护士点了点头。
“可是怎么流进去的?”我又问。
“你下面插了一根管子,通过管子出来的。”护士很耐心地回答我。这个袋子好神奇,它居然能悄无声息地让我排出尿来,而我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身上还有管子吗?”
“你腿上还有两根。”
“那根管子是干什么用的。”
“引流管,用来冲洗你腿上的脏东西。”
我没办法看到那些管子,但我想我全身上下一定布满了管子。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让我想起以前看的电视剧里面的很多重症病人就是全身插着管子,他们绝望地看着天花板,了无生机。
这次手术大概过去了两周,我又被通知要做手术。
因为我年龄比较小,麻药打太多会影响身体,所以这次医生决定给我打半麻。医生让我全身赤裸地躺在手术床上,他让我弓着身体,我没有力气所以没有办法做到,几个护士过来帮我。医生说:“打半麻有一点疼,你要忍住,两三分钟就过去了。”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一根冰冷的针就从脊髓里穿了过去。我全身瞬间紧绷了起来,那根针还在延伸着,我感觉有一阵刺骨的寒意,带着剧痛遍布全身每根神经。
手术整个过程,我都有意识,只是感觉不到疼痛。我认认真真地观察着他们,给我主刀的那个医生带着一副好看的金边眼镜,可是每一次抬手时,他的手套上沾满了血。手术灯特别亮,会让人恍惚,觉得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不真实。
我最害怕的就是换药,因为感染很快,所以医生每天都要清理我腿上的烂肉。以致后来每天早上看他和几个护士端着换药的盘子来,我就开始发抖。那时候我们住在十八楼,但是据说十六楼都能听见我的惨叫声。
我的伤口面积大,就要做植皮手术,来来回回十多次手术,医生把我大腿上的皮都取光了。然而植皮存活率又很低,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取头皮,医生就把我剃成了一个光头。
有一次换药的时候我叫得很惨,一个清洁工阿姨看到了就来鼓励我,一边鼓励一边流眼泪,她说:“男孩子大丈夫!不要为了这点小事流眼泪!孩子你一定要坚强!!”我当时就很委屈地看着她,说:“阿姨,我是女孩子。”清洁工阿姨哭得更厉害了,一边抱着我一边说:“好孩子,真的是好孩子……”
儿童节的时候,来了很多志愿者姐姐和哥哥,他们端着一个蛋糕,来到病房陪我过节。他们一起给我唱歌,我记得那天我特别开心,虽然只能躺着,但我还是笑得特别开心。到了许愿的环节,我说只有过生日才许愿,一个姐姐说,儿童节也可以许愿,问我有什么愿望。我想了很久很久,我说:“我希望我能好好睡一个觉,不会再做噩梦,不会再疼醒,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再插尿管,我想自己上厕所。”
我开心地一口气吹灭了蜡烛,所有的人都红了眼眶。
十七
有一天,一个四川的记者来看我,他给我带了一本书,是“5·12”遇难者名单。我看到“5·12”这三个数字,心跳突然就加速了。我有点呼吸不上来,感觉胸口像是被石头压住一样闷得慌。我想起了那几个熟悉的名字,但是又不敢翻开,就这样那本书就一直放在我床头柜上。
后来趁着妈妈出去找医生,姐姐也刚好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开始翻这本书。那是下午的三点,重庆的太阳很大,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可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热度,也许是房间的空调温度太低了,也或许是我穿得太少了。
妈妈刚好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她看着我拿着那本书,就站在门口看着我,我也抬起头看着她,然后眼睛越来越模糊,鼻子越来越酸。“妈妈……”我叫了一声她。她走了过来,把手里的水饺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然后把我揽在了怀里。
“妈妈……”
“没事的。”
她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就哭出了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都没了,一个都没留下,他们都没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生离死别,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人真的不能陪我长大,原来我所憧憬的以后,它有可能真的永远都不会到来。
生命怎么可以这么脆弱,怎么可以说没了就没了?
手术做得多了,我对手术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但是排上日期的,还有一场手术。我开始抗拒,打术前针的时候就一直乱动,把我搬上担架的时候我就侧着身子想翻下来,后来妈妈实在急得不得了,就和我的医生一起来按住我。我当时脑子一片混乱,一直乱叫,姐姐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我低下头就狠狠地咬了下去,妈妈一看更着急了,就吼了我几句。
“你在干什么?你还想不想好起来?!”她特别凶,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我当时情绪特别激动,就扯着嗓子吼了回去:“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姐姐赶紧又过来拉着我,我一把甩开她的手。
“如果你当时没有走的话!我就会被救出来!我就不会埋那么久!!我就不会截肢!!!我就不会现在这个鬼样子!!都怪你!!”
我说出这句话后,整个病房都安静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姐姐突然吼了出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咬着嘴唇,喘着粗气,满脸怒气,瞪着所有人。
那时候的我,意识不到这样一句话有多伤人,它可能在未来十年,未来二十年,成为她心里永远的痛,那种每次一想起来就会感觉到难以呼吸的痛。
我看见她双手颤抖地扶在担架边缘,艰难地转过身背对着我,双肩抖动起来,安静的病房传来她一阵阵的抽泣声。
“对不起……”她说,“我没有听到你的声音,我喊了你很久,我也找了你很久,可是我必须回去,因为你外婆还在等着我,我还有自己的母亲,我得保护好她。”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一秒我感觉自己真是个蠢货,我怎么可以不经思考就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呢。
“如果可以,我也很希望这一切都不是发生在你身上,而是发生在我身上,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和脖子都是红红的,头发胡乱贴在她满是泪水的脸上。
那时候才知道,我说多少句“对不起”都没用了,这种话说出来,就是一辈子的伤。
十八
因为我情绪不怎么稳定,护士姐姐允许我在医院大楼内逛逛。那天姐姐刚推我到烧伤科的门外,我就遇到一个女孩子,看她第一眼的时候,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她在轮椅上被一个护工推着,我们面对面的时候,都互相尖叫了起来。
她应该是重度烫伤,脸全部都毁掉了,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处好地方。我分不清楚她的眼睛在哪里嘴巴在哪里,整个人看起来狰狞可怕。
“你的腿好吓人啊!”她说。“可是你的脸也很吓人啊!”我说。
她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因为是在笑吧,烧伤使她嘴被毁,所以发音也不标准。
“弟弟你好勇敢啊。”姐姐说。
“不,我是妹妹,只是头皮烧毁了,现在不长头发了。”她回答完之后,努力伸直了手臂想去摸一摸自己的脑袋。
“你是怎么受伤的?”她指着我的腿问。
“地震受伤的。”我说。
“我是家里的煤气罐爆炸了,把我炸成了这样。”我们还没有问她,她就开始自己说了起来,“不过我今天要出院了,医生说再过个把月,我就可以吃火锅了。”
“可是……”我指了指她轮椅边上挂的尿袋,“你这个还没有取呢?为什么可以出院。”
“你也要用尿袋吗?”她看了一眼袋子。
“做手术的时候要用,但大多数时间我都可以自己上厕所了。”
“真好,但我不行,我下半身烧伤太严重了,我没有办法自己排便,只能用尿袋。”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准备掀开披在她身上的小棉被给我们看,照顾她的护工阿姨阻止了她,她好像有点不开心,但随即又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你是在笑吗?”
“对呀。”
“你怎么笑得出来?”
我问出这句话后,她狐疑地看着我:“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多笑笑有什么不好,你也是要多笑笑,你脸没受伤,以后还是可以抹好看的化妆品在脸上的。”
她又咯咯地笑出声来,我也跟着咯咯地笑出来。
十九
有一个四川过来的志愿者带来了小于叔叔的消息,他说小于叔叔正留在灾区帮助抢修道路和灾后安置工作。拿到小于叔叔联系方式的那天,我整个人一天都没平静下来,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跟他说了,可是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但我一定要告诉他现在我很好。
在妈妈和姐姐的陪伴下,我给小于叔叔打通了电话,他“喂——”的那一声我感觉全身血液都回流了,然后赶紧把电话交给姐姐,自己躲在被窝里深呼吸了一口气。姐姐拿到电话说了几句,告诉了他我现在的治疗情况,然后又把电话递给了我。
我拿着手机半天才说了一句:“小于叔叔,我就是那个被你救出来的孩子,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怎么会忘记呢?你一定要好好养病,好好听话。”我眼含着泪一个劲地点头。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在最黑暗的三天里,赶走我所有阴霾和恐惧的声音。
后来我们上了电视,一个栏目讲述了这件事。
我打电话过去的那一天,记者刚好在做小于叔叔他们的采访,记录下了这一幕。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没有戴口罩的样子,面对着镜头,他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依然很坚定。只是在听到我已经截肢的消息之后,他也不顾镜头,一个人跑到帐篷里哭起来。
那天下午,我躺在病床上一个劲地流眼泪,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他趴在预制板上,半个身体都在废墟里努力地伸出手来拉着我,给我力量的样子。
这个世界是一个圆圈,它会让毫无干系的两个人遇见,它会让你发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他会不顾自己的安危来给你安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种力量,它会让两个陌生人在一瞬间成为亲人。
谢谢世界让我遇见了你,小于叔叔。
二十
三个月后,我转到了康复科,开始练习站立和行走。
但因为我长时间躺着,全身的肌肉基本都萎缩了,又加上腿部小腿肌肉全部没有了,刮腐肉的时候连筋膜都是刮掉的。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我在几个医生面前撑着扶手,刚使了一点力气,整个人就直接又坐了下去。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着急,这是正常现象。
那时候刚好已经开学了一段时间了,我又特别想回去读书,每天看着新闻,自己心里也特别慌。但是练习站立是一个特别漫长和艰难的过程,有一次因为多站了十秒钟,整个伤口就裂开了,血突然就流了出来,把旁边的护工吓了一跳。
和我住在一个病房的是一个脑瘫的姐姐,比我大两岁左右,两年前因为车祸脑部受伤,她的左脑边上有一个很大的坑,也不能说话,全身也没力气,就只能瘫在轮椅上。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跟我打招呼,嘴里咿咿呀呀的,但一句话也没有说清楚,口水就顺着下巴流到衣服上了。她妈妈一边和我们打招呼,一边帮她女儿擦着口水。“她有意识的,但是不能表达了。”她妈妈说。我看着她,我也不知道她的眼神是否在我身上,我想如果一个人是有意识的,但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那应该会特别特别难受吧。
她是我转到康复科唯一的朋友,每次做完复检,我就会把轮椅推到她面前,然后会跟她讲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我的康复情况。她一句话也不会回我,但是嘴里依然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我知道她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只是没有办法回应我而已。
有一次做复健的时候,她妈妈把她推了过来看着我做复健。我格外兴奋,想着今天一定要站满一分钟。可是我刚站起来的时候,整个左腿因为血液流通问题,伤口全部变紫了,旁边的医生说:“可以了,可以了,不站了。”
“等等!再站五秒!!等等!”
后来我还是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虽然我感觉神经被我强行拉伸得都已经没有知觉了,但是我还是感觉特别激动,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挥了挥手。这一次我可以确定,她的的确确是对我笑了。
二十一
半个月的努力,我可以站到五分钟左右,就要开始穿戴假肢行走了。他们把假肢拿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足足愣了三分钟没缓过神,盯着眼前这个笨重的金属器具看了好久,怎么也不想相信从此以后这个东西就是我的右腿了。
第一次把假肢套在残肢上的时候,那种紧绷的感觉让我觉得难受,妈妈扶着我站起来的时候,我觉得简直快崩溃了。那么硬的东西挨着自己的皮肤,每走一步,就像在刀刃上走一样。我才走了两步,大腿根部就被磨掉了皮。
吃过晚饭之后,我就坐在病床上看着自己的残肢,伤口缝合处像血盆大口一样,密密麻麻全是针眼。因为下午我走了两步,所以残肢到现在还是红肿的,我轻轻地捏了一下,软软的,但很粗糙。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回到了学校,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上学,路上遇见了老师同学,遇见了我的朋友,还遇见了我的弟弟,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但是在快要进教室的那一秒,突然开始地震了。我看见他们所有人在我面前被预制板砸到,他们在废墟下面伸着手,满脸都是血地向我求救,可是无论我怎么跑也跑不到他们身边,最后看到他们全部都死在了我的面前。
我惊恐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病房里,因为我的原因,我们这间病房从来没有关过灯,妈妈和姐姐正在睡觉,我没有叫醒她们。看着灯光特别亮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特别孤独,也特别害怕,地震过去四个月了,我还是每天晚上会做噩梦,从没例外。我梦见尸体,梦见地震,梦见遇难的他们向我求救,梦见自己被困在黑暗里一辈子都逃不出去。想到这里就特别想哭,这四个月我应该哭了很多次,又或者说我几乎每天都在哭,因为疼痛,因为害怕,因为要接纳一个冰冷的机器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其实我很胆小,我一点也不厉害,我也想每天上下学,每天去跳舞去打球,然后跟几个好朋友一起去吃炸土豆。
如果可以,我一点都不想过现在这样子的生活。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有一个选项。
我太想站起来了,所以每一次训练,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我努力地让自己接纳这条金属腿,我每天穿着好看的裙子对着镜子走路,然后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太短了,穿着裙子格外滑稽,就像是一个小男孩偷穿了自己妹妹的裙子一样。
后来大腿根部那一圈全部被磨坏了,脱掉假肢的时候接受腔里面满是磨出来的血。时间久了大腿根部就开始长厚厚的茧子。给我做理疗的一个哥哥每天会站在老远的地方看着我,我转过身的时候刚好可以看到他,每次他都会向我比一个加油的动作。他说:“我发现你是整个医院最厉害的小朋友哦。”“最厉害的小朋友有奖励吗?”我问。
“有的,但是要以后才能给你。”
“什么时候?”
“等你可以扔掉拐杖走路的时候。”我低头看了看手里拿的拐杖,心情有点失落。
“我还不能完全信任我的假肢,丢掉拐杖的话我可能会摔倒。”
“别怕,慢慢来,当你信任它的时候,它也会信任你的。”
也许我始终没办法承认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也没办法忽视它的冰冷。也许我对它的不信任,它感觉到了。可是它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温度,会有感情吗?
二十二
二○○八年八月八号,整个医院的人都聚在大厅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我们跟着电视机前的画面一起倒数,当数到零的时候,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大家激动万分,泪流满面。
二○○八年是特别的一年。这一年,我们经历了灾难,经历了重生;在这一年里,所有人都连在了一起,大家都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中国人。
后来,每一次我听到国歌,都会热泪盈眶。我为自己生在这样的国家而感到幸福与骄傲——如果不是生在中国,我可能不会被救出来,也无法得到医疗救治,更不可能穿上假肢站起来。
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救援队的叔叔,医院的护士们,志愿者哥哥姐姐……好多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许我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是那个夏天,他们的到来,给了我所有的光。
我不会忘,我会记一辈子。
那天回病房的时候,遇到一个地震中受伤的哥哥在医院的走廊练习走路,我和他远远对视,然后我朝他挥了挥手。他愣了一下,向我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我鼻子一酸。这一天太特别了,我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二十三
重庆的夏天特别热,每天太阳降落的时候,妈妈就会推着轮椅带我出去看看。
我很喜欢吃重庆的小面,还很喜欢吃医院对面那一家的哈密瓜。我第一次去吃那家小面的时候,老板死活不收我们的钱。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我吃面的时候,他们就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然后一个劲地说:“小姑娘好勇敢,小姑娘真的太坚强了。”那个年轻的阿姨红着眼眶对妈妈说:“每次看新闻心都会揪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能为灾区做点什么,你们经历了那么多,几碗面条什么的都是太小的事情了。”后来再去,他们还是不要钱,妈妈坚持给,那对夫妇拗不过妈妈,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
经过那条小巷子的时候,那个满头银丝的婆婆总会拿着半个哈密瓜递给我,我摇头推辞,她就用塑料袋装好,放在我的轮椅旁边。妈妈塞钱给婆婆,她也不要。推来拉去时间久了,她会说我妈两句:“我都这么大年龄的人了,这样推推搡搡我摔倒了怎么办。”说完这句话后,她就会看我一眼,然后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四个月后的一个中午,我丢掉了拐杖走路,虽然只走了五步,但那种激动的心情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在这之前,我和我的假肢平静地交流了半个小时。“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小钢腿了,我以后想去很多地方,想要去爬山,还想要去踩雪,我在书上看到过很多美丽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但是我一个人做不到,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既然如此,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和平相处吧。”我自己点了点头,也帮它点了点头。
虽然还是会很痛,也还是会很想哭,但是有一种幸好这四个月坚持下来了,重新站起来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二十四
我出院的前一天晚上,重庆下暴雨,打雷打得特别厉害,我整个人就缩在被窝里不敢出来,感觉到雷声渐渐平静的时候,我从被窝里伸出头来,不承想一个响雷轰顶,整栋楼停电了。
我尖叫起来,叫得特别大声。我旁边的病床的那个姐姐情绪特别激动,嘴里吱吱呀呀地发出奇怪的声音。我还能听到别的病房中的尖叫声。雷声却越来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大约十分钟后,做理疗的哥哥出现在了我的病房门口。他看了我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走过来坐在我病床边上。
“害怕打雷吗?”他很温柔地问。我点了点头。
“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完这句话,把手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口袋里亮了起来,一闪一闪的。
“这是什么?”我欣喜地凑过去,“是星星灯?”
“不是哦,这是星星,我从天上摘下来的。”那是多么神奇的一个夜晚,在黑暗的世界里,那颗星星像是有无穷的生命力一样,努力地发着光。
“你还记得我说,等你不用拐杖走路,就给你奖励吗?”哥哥说。我点了点头。
“这个,”他把星星灯放在了我的手里,“以后就是你的了。”
它真好看,和小于叔叔帽子上的救援灯一样,好像无论遇见了什么黑暗,都会给我希望。
这四个月真漫长,但还好都过去了。
未来的路,应该也是光明的吧,这样一想,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那天我早早就打包好了行李,因为不能穿着假肢走太久,就只能自己推着轮椅。走之前,妈妈和姐姐带着我去附近散步,那天太阳暖洋洋的,风吹在身上很温柔。每个人都很忙碌,我想,他们一定都有想要去的地方,都有值得期待的未来。
虽然这个城市,夏天几乎都是雷雨天气,连空气里都是闷热的气息;虽然这里有我难过的回忆,也曾让我痛到不能呼吸。但这里也拯救了我,给了我希望。
其实,我还挺喜欢重庆的。
下楼的时候,他们都站在楼下送我。我挨个跟他们打招呼,然后就哭了。
我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很少流眼泪了,因为有个护士姐姐告诉我,眼泪是女孩子的钻石,流光了就没有了,眼泪也是会枯竭的。可是今天还是没忍住,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会怎么样,但我都希望大家能过得好,一辈子都能平平安安,不用经历生离死别,不用经历痛苦折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我上车的时候,一位护士姐姐在我身后说。我转过身看了她一眼,她眼眶红红的,然后用力地跟我挥着手。最后她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