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骡子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西门之死

有件事西门觉得比较尴尬,他喜欢上朋友木君的妻子了。这不是一厢情愿的煎熬,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心仪。一厢情愿和心仪,他过去都嘲笑它们为自讨苦吃。尴尬的是,木君的妻子并不是蒙在鼓里,她也有红杏出墙的意思。比如,他们交谈的时候,她会说自己的背很白。她告诉他背白做什么?无非是想说自己这个方面有魅力,值得注意。又比如,她有什么好信息也会及时发给他分享,是那些“法院向着你,情人爱着你”之类。她为什么专挑这类信息?是很好读吗?不是;是写得精彩吗?也不是;那么,除了引诱和煽情,就没有别的解释了。这方面,西门就更肆无忌惮了。他背地里已经不叫她名字了,他叫她“美人”。美人美人,唤得人心口都隐约地疼。“美人”是一般人能叫的吗?没有相当的程度,根本就叫不出口,即便是狠狠心闭着眼叫了出来,说不定还会遭来一顿臭骂。这样的“神交”,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种“神交”如果仅仅是“千年打一更”或是千载难逢,那也就算了。尴尬的是,他们几个朋友经常要聚在一起,而且美人也大都在场。聚在一起,对于不安分的人来说,就是一块孳生错误的土壤。

这天晚上,他们相约冰壶楼喝酒。时间还早,他们就等在木君的公司里。公司是经营茶业的,等不是特别地乏味,看看装潢中的书画,听听大堂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古琴,躲在包厢内下几手五子棋,也可以叫一杯茶装模作样地玩玩。人齐得差不多了,就前前后后地去酒店坐好。他们现在喝酒的借口很多,谁的小孩说了个新鲜的词、谁的老婆穿了件得体的衣服、“9·11”事件、东帝汶民选……大到天塌下来,小到放了个有音乐意味的屁,都是他们喝酒的理由。他们今天喝酒的契机是,庆祝基督耶稣光临世界两千零一周年。

这种情况,美人一般是要去的。一是从木君的公司出发,二是从这里出发一般都是木君做东,这样的话,点菜的任务就落在了美人的肩上。西门喜欢美人在场,热闹的场合,她会时不时旁若无人地蹦出一句歌。这种现象,说她矫情也好,说她“人来疯”也罢,反正他觉得挺有意思。美人经常哼的一首歌是陈明的《为你》——“那是爱神之箭偏了它的方向……”,嗓子憋得很足,韵味也很到。听见美人唱,西门都会暗地里抿嘴一笑,还会在心里跟着默哼一段——“一路为你送上,冬日暖阳,抚平你心中的点点忧伤;一路为你擦亮,满天星光,如果你在黑夜迷失方向,让爱为你导航……”这确实是一首好歌,很遗憾,他却不能公开附和。在木君和美人身边,西门老有一种“窥视”的感觉。

现在,西门就坐在美人的对面,这样的场合,美人不属于他,属于木君。她要是坐在他身边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做做小动作,比如,故意掉支筷子,俯身拾的时候,顺便碰碰她的腿,等等。坐在对面,他顶多只能“望眼兴叹”。况且,周围还布满了许多警察,有真警察,比如美人的老公木君,木君看似很散淡,其实心里都在对她实行严厉的管制;也有假警察,那就是其他几个朋友,金君、水君、火君、土君,他们似乎也漫不经心的,但眼睛却雪亮雪亮。当然,这样的场合,美人是应该属于木君的,她就是装,也要装一下的。她服服帖帖地依在木君身边,替木君夹菜,替木君喝酒,她替木君喝酒的理由是,等会儿木君还有个活动。她呵护木君最经典的细节是,木君的下巴上沾上了一滴酱油,她拿了湿巾伸过手去,木君好像感觉到了她的意向,也及时递过脸来,她正好迎住,把那滴酱油擦了。对于这个动作,西门是这样想的,别看他们配合得默契,其实还是有纰漏的,这个纰漏就是无微不至。夫妻之间,无微不至就是演戏。她完全可以做得自然一点,碰碰木君的手,哎木君一声,努努嘴;或者指指自己的下巴,示意木君一下,让木君自己擦嘛。他们现在这样,也太过肉麻了!不过,西门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挺有意思,他在笑看。美人这样演戏恰恰说明了她在遮掩,遮掩什么呢?就是遮掩她和他的关系。她要是心里没内容,遮掩干吗?至于吗?

这样的时候,西门真是太希望酒店停电了。温饱思淫欲。停电,实现一下自己的夙愿。停电了,朋友们肯定睁眼一摸黑,甚至会惊慌失措。报载,某酒店夜晚酒席如火如荼,突然停电,食客纷纷弃桌而逃,保安见势不妙,迅速撤至门口,逮住一个打一个,揪住两个揍一双。为什么打?店家说,他们想逃账。食客说,我们以为哪里着火了,黑咕隆咚的,我们肯定逃。这是闲话。停电了,他肯定是镇定自若的。就算朋友们不为停电所动,继续谈笑风生,那他肯定也要潜下桌子,这样的机会“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在桌子密不透风的帷幔里,他悄没声息地接近美人,然后把头轻轻地埋在她叉开的胯里。当然,这件事的前提是美人不能叫,一叫,什么都完了。他相信她不会叫。这种事,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不会贸然。如果这时候突然又来电了怎么办?不要紧,他连对词都想好了——“我正要掏打火机采光,不小心掉了,我正在桌底下找呢!”他觉得自己的设计“千无一失”。

喝酒很快结束。先是木君走了,说总商会那边还有个活动,他们是第二赞助商,作为嘉宾,木君一定要到场,且不能迟到,圣诞之夜,唱歌跳舞,摸奖送礼,项目多多。木君叫美人继续陪朋友喝一会儿。这样的酒当然不能久喝,再喝,就有点不合时宜了。于是,金君说小孩一个人在家,水君说要去医院看看丈母娘,火君说厂里有批货在赶,反正都是扑棱棱地要走。就是土君说,天冷,我想早点回家睡觉。西门说,那好,你们先走,我陪她把单买了。

买完单的美人一下子就蒙眬了,人松得一塌糊涂,只有眼睛和嘴唇闪闪发亮。她好像突然醉了,而且醉得不轻。她没喝多少酒啊?西门觉得她是装的。她装醉酒做什么?是她的一个策略?她想放肆?那么,醉酒就是她为自己的下一步铺的伏笔。酒能掩饰窘迫,也能解释一切,如果他迎合了,那么,酒就是一种气氛;如果他尴尬了,退却了,那一切的过分和不当都是酒这个罪魁祸首,是酒怂恿了她,糊涂了她。

距离一下子亲和起来。

酒店门口的灯光很凄凉,站在门口的他们也很寒冷,他们跺着脚搓着手,渴望,像虫子一样在心底匍匐出来;刺激,如一条鼓励的鞭把他们两个都抽了一下。西门说,你想去哪儿?我送送你。美人说,我现在一个人,没地方好去。他说,如果跟我走,你有胆吗?她说,我都和你在一起了,你说我有胆没胆?他说,今天是圣诞节,我们去教堂看看怎么样?她说,我家里是信佛的,不要紧吧?他说,你跟着我都不怕,还怕迷信吗?这倒也是。

一辆三轮车善解人意地滑了过来。西门上了车,美人搭了他一把,也坐了上去。她搭他的手了!这是她第一次搭他的手,前面的那些“亲热”都还不是动作,现在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可惜,她搭了一下就完了,而且还是搭在他的衣袖上。他穿的衣服太厚了,感受一下子还无法深入到肌肤,他多想体会一下这种滋味啊,这不是对手的感受,而是对一种意境的感受,对刺激的感受。不过不要紧,这次“猝不及感”,下次“有备无憾”了,她不是跟他出来了吗?机会有的是,只要他不把某些事当作障碍就行。西门想,障碍总是有的。比如,他们现在坐得很近,就感觉很突兀。这就是障碍。障碍总是在未跨越之时被无限地夸大,对于他来说,他只用突破一点,就等于翻越了好几座大山,接下去,面前肯定是康庄大道。

三轮车的风篷裹住了他们,这种感觉非常美妙,他们好像躲进了一个碉堡里,他们很隐蔽,而外面的人一个个仿佛赤身裸体。路上,西门还发现了踽踽而行的土君。他轻轻推了推身旁的美人,说,如果有人看见我们怎么办?她警惕地问,谁看见我们啦?他说,土君,他就在我们附近。她下意识地低头躲了一下,说,他不是说自己回家吗?他说,现在有几个人说话是真的?她担心着说,那他会不会跟别人说起我们?他说,这倒难说,这就看我们今后的表现了。她说,这话怎么讲?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很快就到了教堂。一股暖烘烘的气氛立刻包围了他们,他们听见了非常舒服的管风琴音乐,听见了积极但又没经过训练的低缓的合唱——“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对于教堂,西门有点熟悉,每年的圣诞节,他都要来这里坐一坐。相比之下,美人就显得生疏和迟疑,她像个小孩一样东张西望。她的这些举动也引起了一些教友的注意,他们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姊妹,你是第一次来吧?”美人羞涩地点点头,立刻,他们争先恐后地把位子让给她。

这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舞台上有丰富多彩的节目。有一阵,美人也确实被他们的表演所吸引。他们像演话剧一样,重现当年耶稣降生的情形,演技虽然蹩脚,但表情真挚感人,好像自己就是当年的人物,只不过衣着和装束不同。

这一切,西门都声情并茂地讲解给美人听——“约瑟说,我,亚伯拉罕的后裔,雅各的儿子,我是荣耀的。玛利亚说,这是个义人,我要与他结为夫妇,并要生一个儿子,取名耶稣。约瑟说,可是你,刚刚才与我认识,我们都还没有接触,你便有了身孕,这作何解释?玛利亚说,这,我从不曾越轨,这肚子,我也不知是怎么大起来的。约瑟说,不行,我要休了你,我不能让自己蒙受耻辱。玛利亚急得团团转,只顾哭。一道亮光从天而降,有主的使者嗡嗡地对约瑟说,你不必指责她,她是从圣灵怀的孕。约瑟无奈地说,既然是圣灵要她怀的孕,那我就没有办法了。”美人忍俊不禁,咯咯地笑起来。

西门说得激情飞扬,唾沫四溅。他今天喝了不少酒,口气有点浑浊,再加上说了那么多话,嘴里愈加黏稠,连自己都闻到了自己嘴里的酸味。这一点,美人丝毫没有介意,也没有嫌弃,她只是很自然地从包里摸出了“爽口宝”,先在自己嘴里咝咝地喷了两下,像是做一个示范,然后递给他。有半秒钟,西门尴尬了一下,但马上心领神会地接了过来,也朝自己的嘴里喷了两下,一股清香顷刻在他的牙缝里钻来钻去。这件事更加坚定了他的琢磨:美人是喜欢他的!她要是不喜欢,就不会这样顾及面子,她要么把自己的头移开,要么用什么东西挡住他口气的进攻,或者“打柱子应板壁”,用一些旁敲侧击的话来提醒他,谢谢救主,她没有这样做。

但是,他们的愉快太短暂了,扫兴紧接着就尾随而至。在一次偶尔的回头过程中,西门发现土君也走进了教堂,他吓了一跳,他的眼睛紧紧地跟随着土君移动,好像时刻防范着土君的突然袭击。由于天气冷,土君把自己的衣领竖了起来,竖起的衣领遮住了土君的半个脸,土君神色庄重地走到舞台前,左手捂胸低头默祷。这使西门有了点恍惚的感觉,他脑里闪现出那些描写地下党生活的影片。趁着这工夫,西门碰了碰美人的手。他不是碰她的臂,而是碰她的手,他的碰是有目的的,因为手有感情倾向,而臂则比较迟钝,但这时候的碰不能停留,只能“一触即放”,否则很难解释。美人在警觉的同时也发现了土君。她说,他怎么会在这儿?他说,我一抬头,他已经进来了。她说,你说他看见我们了吗?他说,看样子还没有。她说,你凭什么说没有?他说,看见了总会打打招呼的。她说,废话。她又说,你看他把衣领竖得这么高,就是在偷看我们。他说,土君好像没这么阴险吧?她说,不管他品质怎么样,我们快走为妙。

他们猫腰离开了座位。心虚使他们的行动显得鬼鬼祟祟。他们趁着土君还在忘情地祈祷,像通过封锁线一样拼命向门口奔去。

“等一等!”一声吆喝,两个老太婆突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像遭遇敌人一样一脸的愕然。显然,他们的过于紧张连老太婆也看出来了,老太婆堆下笑,友好地递给他们教堂的礼物:一人一份,用尼龙袋装着,两条米做的鱼,五片苏打饼干。老太婆说,带回家,这是吃太平的。美人笑盈盈地接了过来。

出了门的美人夸张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戒律呢!说着,他们钻进了迎面而来的出租车,他们在后座又跌到了一起。司机问,你们去哪儿?美人说,随便随便,开起来再说。出租车就盲目地奔跑起来。

现在是夜里十点钟,路上的灯也暗得差不多了,偶尔在路口被残存的亮光一刷,马上又坠回到黑暗里去,他们坐在出租车里却像置身在潜艇中,他们在马路上穿梭,却像在深海里游弋。另外一种感觉就是在森严壁垒的包厢里,这么温馨的天地,西门真想仔细地摸一摸美人的手啊!她不是说自己的背白吗?那么,她的手一定很光滑,像玉脂琼膏。漂亮的人,每个部位的美都应是成正比的。但他不能不明不白就抓她一下,那样肯定很突兀。于是,那一刻,西门在挖空心思地考虑自己手的姿态。他一会儿把手交叉在脑后,一会儿把手坐在自己臀下,他想,哪怕是运作过程中碰一下她的手也好,只要碰,对于心里有内容的人来说,都会节外生枝的。他的“姿态”显然是太刻意了,美人似乎“若有所感”。这叫她躲不是迎也不是,躲,面子上过不去;迎,是不是太轻浮太主动了?为了打破这样的尴尬,美人没话找话说起来。她说,这两条鱼五片饼干有什么讲究吗?西门说,当然有讲究,这是《圣经》里的故事,说的是耶稣在旷野里用两鱼五饼喂饱了五千人。她说,你还知道蛮多的。他说,我看过《圣经》,《旧约》讲故事,《新约》讲道理。她又说,这么说,这两鱼五饼还带着耶稣的旨意,真的是吃太平的?他把手做成喇叭状,俯在她耳边说,不仅仅是吃太平,还吃越轨和出格。她莞尔一笑,打了他一下,说,越轨和出格都给你吃吧。

他们这样一说,就暴露了身份。本来他们还像是一对夫妻,现在他们立刻就变成了一对野鸳鸯,所谓的偷鸡摸狗者。前面那个司机马上就饶有兴致地回了一下头,还把眼前的后视镜调低了一个方向,好窥视他们,看他们会不会动手动脚。他们本来就缩手缩脚的,这样,他们就更不敢做什么了。他们相互看了看,坐姿开始僵硬起来。

无聊像药水一样浸泡了他们。

西门说,我们现在去哪儿?美人说,我们去体育场看摇滚吧。他说,你有票吗?她说,票门口还少吗?他说,我知道你唱歌喜欢,摇滚你也喜欢啊?她说,我其实喜欢郑钧的那种摇滚,摇滚也要有点内涵。他说,这次没有郑钧吗?她说,这次过来的倒都是大牌,轮回、零点、黑豹、唐朝,还有崔健。他说,你以为他们怎么样?她说,鬼哭狼嚎。他们这样说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感情色彩,好像是两个陌生人在交谈,好像要证明给那个司机看,他们很中规中矩。真他妈的笑话!

在体育场门口,他们分开来等退票。美人先退到了一张,西门要她先进去,等会儿再联系。后来,西门也退到了一张。他的票是三区64号,他记得美人的票也是三区,几号他没注意。三区不知道在哪个方向,体育场他很少去,他没有一点方向的概念。

西门走进体育场。他尽量使自己放松下来,他要装作一个音乐爱好者的样子,而不是一个图谋不轨者。他想起自己今晚的行为,想和朋友木君的妻子待一会儿,想摸摸她的手。一开始他没有准备;在教堂里他错过了机会;在车里被司机监控着;现在又跑到体育场里来了。辛苦啊!体育场确实是个好地方,人挤人,黑压压的,若想摸一下手,肯定不在话下。有可能的话,说不定还能蹭到其他部位,比如乳房和屁股。想到这,他猥琐地笑了笑,暗暗表扬自己“真会找地”。

三区其实是最差的一个区,虽然在舞台对面,但太远了点,如果用一个足球场去衡量,那就是唱歌的在那边的球门,而三区在这边的球门。西门粗粗地瞄了一眼,看看舞台上的人的比例,估计再加个望远镜也弄不清他们的面孔。因为远,三区的人基本上都跑光了,他们翻过栏杆,跑到足球场里,还有一些人则疏散到两侧的看台,好在看台就是阶梯,没有严格的位子划分,挤就挤吧。

一时没看见美人,西门有点不自在,他就掏出手机联系。他从手机里听到了嘈杂的音乐,感觉离舞台很近。美人说,你看见挂在柱子上的音箱了吗?在右边,从舞台这儿往回数,第三个音箱,我在下面。西门好嘞一声,拿了一下情绪,抖擞着走去。

这时候,有几个乐队已经表演完了,现在正轮着零点。西门磕磕碰碰地往前走,不时抬头看看柱子上的音箱。有几个自以为是的乐评人不甘寂寞,高论顽强地钻进他耳朵——一个说,黑豹有点乱,他们下错了功夫,他们的噱头倒不少,但他们误解摇滚了。另一个说,唐朝试图做到融洽,现在看,隔阂还是存在的,其实,他们对唐朝的遗韵知之甚少。西门冷笑了一下。他没那么深入,他觉得零点唱得不错,他喜欢节奏感舒服的歌,而这方面,零点做到了。

有人拉了他一下。西门愣了一下,滞一滞脚,他看见了李惠珍。李惠珍曾经和他好过一阵,算是情人吧。那阵子他们挺疯狂的,但李惠珍很爱自己的家。她和他疯狂,不是需要,不是补缺,纯粹是尝试。尝试过后,他们渐渐地淡了。他知道爱家的人不会长久,因此,他有所准备,没有拔不出来。但他们那一阵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尽管淡了,情人的那份感觉还是有的,这从她眼睛里能看得出来,这也是她主动叫他的基础。她说,你一个人啊?西门说,是啊,我一个人,你呢?她说,小孩子想看看摇滚是怎么回事,就带他来了。西门这就看见了李惠珍身旁的一个小孩,样子非常地灵性,很有内容地看着舞台那边。他突然明白了,释然了。他想,这就是她淡他的原因,他要是也有这么一个小孩,他的心也会非常地安宁。西门说,你都好吗?她清脆地回答,挺好的。他看见她露出满足的微笑,牙齿非常白,笑得很由衷。她这样,西门就觉得自己再没有滞留的道理,这等于告诉他,他们的谈话已经安详地结束,他该走了。他说,好的,你坐,我到前面去看看。

西门是在李惠珍之后才有了对美人的心思的。他发现自己的心里非常需要热闹,热闹好,热闹很温暖,他需要心里时刻满满的,没有,他就很恍惚。

西门很快就找到了美人。

她站在柱子旁边的一个出口上面,轻倚栏杆,样子很凄美。这样的情形是需要一个背景的。西门就悄悄地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美人站在下一级,他站在上一级。他们这样站着,站在一起,总得有个说法吧,因为,在他往上走的时候,有人就频频回头看他,看他单独走上来,看他不偏不倚来到了一个女人背后,这个位置就值得推敲。他们是什么角色?是谈恋爱的朋友?似乎年龄大了点;是老夫老妻?似乎细节上没有到位;那么就是情人了,没有别的,现在流行这个。是情人也太缺少想象力了,情人什么地方不可以去?情人到这里来能解决什么问题?西门倒是愿意充当一下夫妻这样的角色的,也只有夫妻这个角色,他们才基本符合条件,最没有疑问。这样,西门就要做点什么表示表示。捉手,显然已不合时宜,装模作样地捉手等于不打自招。那就搭肩吧,搭肩搭得相濡以沫,还是很像夫妻的。这样想着,西门就把手搭在了美人的肩上。他感觉美人的身体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惊看,也没有缩肩避手,当然也没有粘贴和依靠。她只能说是默默地承受,像撑着一块大石头,吃力得不得了。西门也搭得很别扭,像搭在一根加了热的电烙铁上,根本不能踏实和专心,这真叫人难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问题出在哪儿呢?西门想,是意识的问题?是能力的问题?还是环境和对象的问题?都不是。他和李惠珍就做得很自然。开始的时候,他也担心和一个陌生的对象能不能默契,他和李惠珍打招呼时,说自己有点紧张,紧张了,不完美就情有可原了。后来,他们只是稍稍生疏了一下,像不认识一个东西,摆弄了一会儿,就知此知彼了。

是因为美人是朋友木君的妻子?想到这一点,西门心里就一阵燥热。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他的障碍也在这里。要是别人的妻子,他用得着这样婆婆妈妈吗?他早就直奔主题了。朋友妻,这是个叫人心虚的话题,不仅涉及道德,也涉及情义,以及形象、口碑、社会地位、信用程度,一个连朋友的妻子都要“吃豆腐”的人,还会是好人吗?肯定是个坏人。

西门觉得自己应该赶快离开。没有结局的滞留,只会越留越尴尬。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抽回手,随便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在摸眼的同时偷偷看了看美人,美人似乎也在装,装得像一对真夫妻一样无所谓,她没有对他的抽手作出反应。舞台上,音乐骤起,听过门的旋律,好像是零点的代表唱《相信自己》。这是最能吸引人的时候,这时候消遁,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避免尴尬。西门快速后退几步,没想到竟一脚踏空,嘀嗒,只一秒钟,他的头就碰到了地上。那一刻,他肯定失声呼喊过,可惜,正在沸腾的歌声把他给淹没了——“多少次挥汗如雨,伤痛曾填满记忆,只因为始终相信,去拼搏才能胜利……相信自己,梦想在你手中,这是你的天地……相信自己,你将超越极限,超越自己……”加上观众山呼海啸般的附和,谁还会倾听他的呼喊?

美人不知是过了多久才发现西门已经不在身边了,也许是这首歌刚刚完毕的时候,余音犹在,她在感慨的同时正准备和西门交流一下“唱得好”,她回头的一刹那眼睛竟然扑了一个空,嘴巴也惊愕地僵在那里。她迅速看了看周围,然后把视力范围稍稍扩大,仍旧没有一点迹象。恍惚,迅速袭击了她,使她觉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开始艰难地往外挤……

现在,美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一个电话给老公木君。她在通话之前已想了一下内容,因此,她的口气显得平和而没有一点破绽。木君说,你们这时候才好呀?你们今天喝马拉松酒啊。美人说,你说什么呀?我都回家洗过澡了。我现在在家门口,我是想问问你,你那边怎么样了,我要不要过去?木君说,正热闹呢,你过来吧。美人哎了一声。美人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正在体育场门口举手叫车。

匆匆赶到总商会的美人,在进电梯之前发现自己居然还拎着那袋教堂分发的礼物——两鱼五饼!她吓了一跳。她真是昏了头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马上要见到什么人?只要木君有一点点怀疑,问,这是什么东西,那她就是有一千张嘴巴也说不清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并不糊涂。她环视一下左右,确信周围没人,才把两鱼五饼扔进了电梯口的垃圾桶里。然后,美人乘上电梯,嘀笃嘀笃地走进“平安夜”联欢大厅。

老公木君差不多是张开双臂迎住美人的。美人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前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即便发生了什么,也要尽快让它过去,她现在是本次活动的赞助商之一博雅茶业有限公司的老板娘,是主人翁,她要博大,要典雅,要“女仪天下”。她侧头轻问木君活动的情况。木君说,效果非常好,客人参与得很踊跃,奖也发得很热闹,末奖都是商务通,人家说我们的奖很大气。美人露出恰如其分的职业的微笑。木君又说,我们本来是坐在前面3号桌的,你没来,我一个人坐在前面像掉了牙似的,又碰着拍电视,说人少不好看,就被那一桌的人换去了。她说,无所谓,这里不错,我正好不喜欢出头露面。木君说,现在就剩下大奖了,要到十二点才开,你来得迟了,但还赶得上,看看你运气怎么样?她说,运好不用赶得早。

今天的奖一律由礼仪小姐开,小姐美了甲的手指做着花样,像鸟嘴一样从玻璃缸里叼出了入场券的存根,真是绝无仅有,偏偏就是3号桌,一台格力立式液压门空调。3号桌的人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情绪,腾地就欢呼雀跃起来。木君看了看美人,不快,爬到了脸上,说,你看,你要是早点来,我们就不会换桌了。木君有点埋怨美人的意思。美人坦然地说,运气是天生的,没办法,他就是坐在角落里,今天这个奖也是他的。木君不响,显然,他在可惜那台空调。他的脑子里层出不穷地涌出许多假如,假如朋友的酒结束得早一点,假如美人不回家洗澡而直接来总商会,假如晚上没拍电视,假如他坚决不换桌子,那么,这台空调无论怎样也是他的。尽管这些奖品的赞助费基本上是他出的,他也不在乎一台空调,但话不是这样说的,这是个兆头问题,生意人最忌讳这种“打横财”。这事伤害了木君,半晌,他神秘兮兮地说,你今天一定做坏事了,我想我们的运气也没这么坏呀。这种说法要是和教堂体育场联系起来、和越轨出格联系起来,倒是非常可怕的,要坚决否认掉。美人不动声色地说,你胡说什么呀,看你还是个生意人,一台空调就横在心里过不去。木君并没有放弃,甚至有点龌龊,说,不是我小气,这事也太邪门了,假如不是3号桌,我一点也不计较,肯定是被什么冲掉了,要不,你今天是不是摸屁股了,身手不净?美人鄙夷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我洗澡了,摸屁股了,怎么样吧!你要是再这样说一句,我马上就走!说是这样说,美人心里其实也是挺虚的,但这事非同小可,只能挺住,她拼命鼓励自己: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西门的尸体是第二天一早才在体育场外面被人发现的,一个民工在清理建筑垃圾时摸到了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呼啸而来,很快介入。一个警察慢腾腾地戴上手套,他的脚下是西门委屈的身体,他很有经验似的在西门身上拨弄了几下,然后,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自以为是地看了看头顶上方。上面是体育场的看台,有一个很大的缺口。警察迅速聚集到看台上。这是一个像盛开的鲜花一样的体育场,那个缺口的位置就是花瓣,花瓣的弧度舒展得太大了太美观了,当然也就损伤了它的牢固。据说,这几天正在对这个缺口进行维修,竖了警告牌,拉了警戒线,但昨晚的摇滚太热烈了,警告牌被挤得不知去向,警戒线也被踩得像碎纸一样,这样,慌里慌张、心神不宁的西门就不小心摔下去了。

案件基本上有一个定论: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属意外失足摔死。这里有一个疏忽,随西门一起下来的应该还有从教堂带回的“两鱼五饼”,但是它摔得太远了,一个尼龙袋子,一点也不起眼,早已与那些垃圾融为一体,没有引起警察的注意。不过,西门之死多少还是有一些疑点的,比如,他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警察准备查找最后一个见过西门的人。

西门的照片很快在电视和报纸上登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朋友也相继受到了警察的传讯,因为在西门的手机里有他们那天联系过的记录。

最关心西门的当然莫过于朋友木君的妻子美人了,个中原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觉得,当务之急就是要抢在警察前面给土君打个电话。与土君的对话不知从何说起,美人拿着电话迟疑了几秒钟,然后说,我能和你谈谈吗?土君说,你想说什么呢?美人又犹豫了一下,觉得掩饰和兜圈子都不好,才说,我有点害怕。土君说,你别说了,我们都是朋友,我已经死去了一个朋友,我不想看到其他朋友再有什么痛苦发生。美人饮泣着说,我会谢谢你的。

朋友在警察那里的笔录基本上相差无几,从西门手机上反映,他们的通话集中在傍晚五点左右,这是他们相互通知喝酒的时间,这样,圣诞之夜的这顿喝酒,成了西门和朋友的最后见面。

对美人的讯问要复杂和用心一点,根据上面笔录的分析,她离开西门的时间要稍稍推迟一些。对于这一点,美人很坦然,说,他们都有事先走一步了,西门是留下来陪我买单的。在美人的叙述下,西门身上又多了点人文关怀的色彩。这似乎也合情合理。问题集中在晚上十点以后的那个电话,也就是西门在体育场打给美人的。美人回忆说,当时我正在家里洗澡,西门来电话说,他想去看看摇滚,问我有没有票,我说没有,仅此。警察抬了抬身子,似乎抓住了一点兴奋,追问说,他为什么会找你要票呢?美人说,我们经常要赞助一些活动,如果赞助了,一般都会有票。但这次我们赞助了“平安夜”晚会,我们没赞助摇滚。警察说,他为什么不找你老公要票呢?为什么找你?美人说,我老公主要负责公司的业务,这些事他基本不管。警察询问了木君,证明确实如此。西门已死,死无对证,真假都由着美人编了。

李惠珍是主动要求见见警察的。李惠珍的想法其实是比较古老的,她只是希望西门的死不要弄出太多的悬念,搅得死人不安,死就死了吧,要平静地画上句号。李惠珍说,那天晚上,十点左右,他走在体育场的看台上,我叫了他。警察问,他一个人吗?她说,我觉得他是一个人。你们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只是问候一下。他事先知道你在那儿吗?不知道。他会不会事先知道你在看摇滚,而特地赶过去见见你?李惠珍警惕起来,说,你们这样问什么意思?警察对她的疑问置之不理,继续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李惠珍不答,她觉得警察的问话里有下流的倾向。警察不依不饶,是认识,还是熟悉?你必须回答。李惠珍无奈地说,是熟悉。警察步步紧逼,是熟悉还是要好?李惠珍讨厌地看了一眼警察,说,是要好。警察隐藏着露出一脸坏笑,是要好还是有某种关系?李惠珍控制着叹了一口气,说,他其实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也是很会替别人考虑的一个人。警察提醒说,你还没回答我们的问题。李惠珍说,你们想要我说什么呢?好吧,我告诉你,我们曾经是情人,满意了吧,但我和他的死没一点关系。我之所以承认这一点,也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他死得很可怜,他不能没人认是吧?总得把他的死圆起来是不是?收尸也要收个全尸是不是?李惠珍说着自己呜呜地哭起来。哭了半天,她慢慢收起了情绪,认真地擦好了眼泪,好像对这件事做个总结似的,说,我承认是他的情人,算是对他的一个纪念吧。

警察听着,傻着眼睛,全都愣在那里。

李惠珍成了圣诞之夜最后一个见过西门的人。但警察没有把这些记下来。

原载《钟山》杂志 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