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过一句话,说维吾尔族民间有一种说法,叫“邻居要是瞎子,须要闭上眼睛”,类似汉语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不懂这个意思,后来长大了,感觉懂了,好玩,也是另一种痒痒不起来的今天天气之类的无聊。一些年月过去以后,自然地能用上这个熟语,有时候感觉却不对了,不过瘾,和具体的个性对不起来。有的时候和时间搅和不在一起,语境在岔路口又是另一种嘴脸。但有时候又觉得没有那么糟糕,也是隐藏在另一种哲学里的小智慧。不是一切有翅膀的东西,都能飞起来的。在翻译类似熟语句式的时候,因作者的哲学纬度不一样,这个词儿在不同地方的效果也往往像移民一样可怜地靠边走或者是出口狂妄。皮鞋对人的性情是有损害的,准保悠然的东西应该是布鞋和棉鞋,好说话,走路舒服。
我对大翻译感兴趣,是违背这个熟语逻辑的。我总是那样迫切,想弄明白在大翻译的性格哲学胃口额头里藏着的东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逻辑。母亲反对我的想法,说,你什么事情都要掀人家的老底,谁的底子里没有个难看的东西呢?这是不对的。妈妈这样说,我就感到人好像都有自己的软肋。我们种下的是石榴树,夏花开过后长出蛋蛋子那么小的海棠果的时候,我们也不为难这个结果。显然,一些意思其实是没有意思的,那些所谓的意思损耗在过程中了。只是,人自己和窥视这个生命的他者们,也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的,认为他们已经在那个意思里面了。对于赊账喝酒的人来说,一些真相是需要时间的,有现钱的——不,手机里有钱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寒夜里能背着朋友回家的好汉。我爸爸的朋友塔伊尔胡子曾经给我说过,在他能明白的汉语词里面,他最喜欢“研究研究”这个词儿。总是留有余地,话不说死,今天不行明天再研究,换一个纬度讲的时候,锅就可以烧开,天窗就亮了。
那天,大翻译从我的手里接过奶奶的像珍珠似的闪着润光的那对玉镯,悠悠痒痒地说,时间是最不要脸的东西。金子是财富,玉也是财富。金子是男人的颤音和食道,玉是仙女的天香和华贵。二八一十六的世界,总是悄悄地看那些不懂算术的人的热闹。财富总是我们的知心朋友,但是玩法不一样,螳螂和黄雀,总是颠倒前后,你看不清哪一个在前,是谁在忽悠。而南瓜的规律是藤们开了花儿以后露原形,此前是藤藤们叶叶花花们昂扬痒痒,你不服不行。那些花儿享尽了人们的赞美,南瓜溜达着出来的时候,人们也笑,只是笑笑而已。等不到秋日,主人就用指甲掐算瓜皮的成色,测探成熟的硬度。那种挨指甲的残酷,南瓜是说不出来的。
那天是我设宴,庆贺大翻译八十大寿。我爸爸的朋友塔伊尔胡子,刚好从玉乡和田飞过来了,听到这个情况,把这对一流的羊脂玉手镯送给了我。他说,孝敬你的师傅吧,让他也高潮高潮。我说,不能给男人送这个吧?塔伊尔胡子说,你不能绑在那个形式上说话,实际上那是钱,比金子还厉害的钻石疙瘩。
二翻译的机会来了。他贼笑笑,说,其实,大师的手腕也和嫂子的手腕一样嫩润,戴上也是一方富豪了。大翻译笑了笑,没有说话。肚子里面的意思是,你说,多说几句,咱再玩。我说,是一种纪念,男人怎么能炫耀这东西呢?二翻译说,就是,如果这玉环再小一点,当耳环垂耷上,也是新疆一景了。大翻译还是没有驳他,笑笑,继续向我表示感谢。说,我没有讨好的意思,一个翻译家,完全地抛弃了名利以后,才能熬成辉煌。你是有希望的。二翻译说,姜处,从你爸爸那里给我也摸个宝贝吧,献给大师,我也想蹦跶蹦跶。塔伊尔胡子说,这个机会给姜处吧,你蹦跶了,我也好屁股扭扭啦。大家都笑了。大翻译说,咱们二翻译的能力是全面的,借玉给你,糟蹋你了,你找歌舞团的阿曼古丽借点上海口红用上,前胸那个地方也渲染一下,有人的地方多转两圈,玉呀,珍珠玛瑙呀,驴头马尾巴呀,都会自己找上门来的。二翻译说,那些东西太多了,麻烦,还是你来吧,也好做遗产收买人心嘛。大翻译说,你这个年龄出卖你的贼心,空荡荡了,怎么挣稿费啊。大家都笑了。塔伊尔胡子也是狂笑,但是他不知道隐藏在这句话里面的意思。当年二翻译,为了稿费,也有过一些技术性的尕聪明,所以他笑得尴尬。笑得最美最自然最舒服的,还是大翻译。二翻译有点不服,因为精神上给扇了一掌,嘴里不来词儿了。他咳嗽一声,说,老姜的智慧,我是学不到的,主要是没有学费。民间说,有钱人满嘴胡话也是养人的良言,没有银子的人说话,妹妹的冰糖一样的形容词也是冰疙瘩铁疙瘩,酒都“伊犁王”了嘛。这是命,是挣不来的。大翻译说,翻译家还没有办法吗?不能翻的词儿都能找到说法,一镯一酒,还能难倒你吗?你找地方赊账嘛。二翻译说,大师就是大师啊,你给我开窍了,你的手镯,赊账吗?大翻译说,麻达没有,尕尕儿的事情,如果你会写赊条,我也尊敬你。二翻译说,我用汉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俄文、英文五种文字写,你不懂英文,我给你翻译。但是翻译费你要出。大翻译说,可以。民间有说法,请吃抓饭,再把最好的东西也赔上。我想得开。你用什么笔写?二翻译愣了一下,他知道下面大翻译就要做文章了,脑浆迅速摇晃了一圈,说,用油笔。大翻译说,那就是,你没有墨水了。没有墨水的人,和笊篱一样,窟窿多,成不了事儿。大家笑了。二翻译抹下腕上的表,说,那好,换我这个瑞士的高级手表吗?我说,买韭菜的钱,到珍珠行要饭吗?大翻译说,人不要脸的时候,鬼也会撤到老娘的肚肚里面去的。大家又笑了。大翻译说,如果你心诚,我借你几天,你戴着,口红浓艳一点,配个大红蝴蝶裙子,伊犁河边陪我们喝场酒,实际行动一下,会有人慈善你的。塔伊尔胡子说,我是一个喜欢帮助人的人,特别是翻译,而且是大师的徒弟,你们需要的东西,我都有。大家又笑了。大翻译说,你就天山的红花了。你再把眼睛装修一下,上海的师傅虽不赊账,但技术是一流的,就是你的情爱老婆,也会认不出你。只是,你的眉肉肥了一点,你只要打针吃药,就能瘦,来精神,你的潜力还是有的。这一次,二翻译自己笑了,说,大师就是大师啊。
塔伊尔胡子原先的外号叫疤瘌,是兔唇。后来突然有钱了以后,他的肝脏朋友热苏里石头,宰羊喝酒请客,把这个外号改成了“胡子”。那些年塔伊尔为了掩盖丑陋的兔唇,特意留了唇胡,在外人那里装扮面子。朋友们都改口叫胡子了,说,人人都有一本无字书,这样也好,只是,塔伊尔胡子要经常性地请大家酒酒肉肉,加深这个外号在我们灵魂里进城请客的形象。当时做东的热苏里石头说了一句话,你们说的要“经常性地请大家酒酒肉肉”的这个“经常”,是多长时间一次?朋友们说,每周一歌嘛。眼下,塔伊尔胡子来劲了,说,今天是大翻译的八十大寿,了不起,脑子还这么叮当响,罐罐里面的意思都明白,老床和口红床的意思也能翻译出来。我佩服。老姜说,我们的大师是智慧里面的智慧,是辽阔的大师,不是那种冒尖的“塔尔吉麻利”(翻译)。这就好,内在的温暖,是人人的棉袄。大翻译说,谢谢大家。姜处本来要请八十个朋友参加,我挡住了,那么多的人,假笑的会多,最后吃的是什么肉,都不知道,就咱们几个,多好。塔伊尔朋友,从远方来,说话结实,有钱善良,多么可爱。今天生日的味道算是出来了,最重要的是,二翻译有靠山了,今后想珍珠玛瑙的时候,可以不赊账了。二翻译笑了,说,我今天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被侮辱了,不,公开地、鲜明地感觉到被那个了。回家吧,老婆又老了,大师大寿,我却可怜了。世道上的事情,总是不在一个秤盘子上。老师常说时间最不要脸,应该是今天的时间吧,大师?你也快那个了,说几句真话吧。大翻译说,你现在还操心真话吗?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真话就是一屋一床两人一锅灿烂桌子板凳都欢喜悠扬。我说,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比如我的时间和爸爸的时间就是隔着的,纹路不在一个方向,都是一个太阳喂饭,张嘴的时间不一样。我爸爸的时间是噩梦一样让人迅速腐朽的意念,因为他的日子曾经是太平间的箩筐,也是火葬场的电子打火机。同样,人人都飘扬过,我也和天鹅一起在天山深处采集过人和牲口都没有碰过的雪莲花。可以说,在我们家里,最懂时间的人是爸爸,这和他当年的穷饿和现在拥挤的币们是有关联的。而我的时间,是无限的重复,是两种文字在同一个时间绽放的薰衣草,也是我的崇拜。我爸和我的时间在吃馕过日子的轨道上虽不在一条线,但我们是邻居,我们彼此能看到自己的方向,因而时间在每一个人生的气场里,都是可敬的,是尊严的信号灯。塔伊尔胡子说,最后的时间应该是尊严的大合唱,但是,有的时候句号不在我们的手里。不要怒吼,把你的音符和旋律讲清楚,时间的手尽量会给你画好句号的。蹲着尿尿的时间不是没有响声,隐藏骚味,是因为人在蹲着的时候,说话是没有底气的。我有过这样的经验,人蹲着的时候,后面也是在漏气的。当我的灵气飞人一样的时候,我看到了财富的力量。从小,我的瞎毛病就是不信飞毯的故事,朋友们说,馕渣不能掉在地上,你踩上了眼睛就瞎了。我当场给他们做过实验,把他们的虔诚踩在脚下,让他们看我闪光的眼睛。他们说是妈妈给他们讲的故事。时间拟正道吊儿郎当消失在人上人下午颓废旮旯的剩饭里,都是急着见爹娘。当时间教会我能看懂艳女灵魂里的温暖和计谋里的甜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种说法背后的东西,真正能挣到钱买馕吃的那种智慧。飞机痒痒着要抬屁股的时候,之者呼也是没有用的,智慧似乎在她妹妹的妹妹那里,因为她在悠闲中有机会窥视。我们喝茶的时候,看不见景德镇的灿烂,而妹妹的妹妹,在近处的猫眼里,可以窥视到茶碗的釉色,可爱的南方,含苞的木棉,碗肚的斑斓。在场,你的位置,玫瑰的背面,都是一些必须的可能的可能。比如说,屋子是爸爸留下的血汗,那个冰冷的词叫遗产,床是你自己换的,俄国人造的铜床,笨拙,但是结实,你子子孙孙也用不坏。但是上床的时候,你是要请示允许的。最有用的哲学,往往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是你看见它了,也抓不着它的把手。哪怕宇宙那片穹庐的歪床天床,那两腿是人家的,不要迷信财富,东西本身是神秘的。现在,我是一个尊敬神话的人了,是那些温暖人心的道理,把远古的神话带到了今天。我们在留恋有肉的时代啃骨头的时候,一些已经变成现实的神话,早已前定了我们的生命活路,当年我的神话把最干净的处女时间送到了我的手里。我在还不是时候的时候,就脱裤子放屁了,总结过我的一生,我佩服的人是我曾经诅咒的人,是老姜的爸爸老老姜。生活如此透明又如此天山泰山般神秘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