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击暗夜:鲁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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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物无声的越文化

鲁迅曾以“身为越人”而深感自豪。他的笔名中,就有“越丁”“越山”“越侨”“越客”等,在潜意识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故土之情。

“越”是一个古老部族的名称,秦汉前分布在长江中下游以南,部落众多,史称“百越”。“越”同样是一个古国国名,从河姆渡文化算起,至少有七千年生息繁衍的历史。长期以来,史学界认为中国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距今三千六百多年,现在这个看法已被颠覆。二〇〇三年至二〇〇六年,浙江省文物界对位于平湖市林埭镇群丰村的古墓进行发掘,在越文化(良渚文化)的遗址中发现了最早的原始文字,将中国的文字史向前推了一千多年。[1]由于越地滨江临海,生存环境险恶,因而使越人养成了一种强悍刚烈、抗争复仇的民风。这也就使得越文化在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的谱系中具有了独特的风格。

越文化开拓期的始祖无疑是神话、传说中的大禹。在“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尚书·尧典》)的洪水为患的时代,舜帝任命大禹治水,功成,葬于会稽。因此,会稽(越)成为了大禹神话的中心点。神话中大禹“胼手胝足”,“三过家门而不入”,体现了古越先民卓苦勤劳、人定胜天的顽强拼搏精神。大禹用疏导的方式取代堙堵的传统旧法,又体现了古越先民勤于探索、勇于创新的精神。遍布绍兴境内的禹山、禹井、禹穴、禹陵、禹祠、禹庙、禹碑,表达了绍兴人民对大禹的忆念。禹同时也是鲁迅心目中的英雄。一九一一年春,担任绍兴府中学堂监学的鲁迅带领全校学生祭扫禹陵,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绍兴府中学堂辛亥春季旅行於禹陵之纪念”。照片中的鲁迅穿着黑马褂、长袍,胸前佩戴着一朵醒目的白花,表现他是在十分庄重地凭吊一位民族英雄。逝世前一年,鲁迅又创作了《理水》,收入新编历史小说《故事新编》。作品中的禹因治水而得上了“鹤膝风”(结核性关节炎的一种),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体现了作为中国脊梁的艰苦奋斗精神。

承续了大禹精神的首推勾践。相传勾践是禹的后代。《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明确记载:“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勾践之所以名垂史册,主要是源于他灭吴兴国的故事:

勾践于公元前四九四年与吴王夫差战于夫椒(今浙江绍兴北),败后求和,入吴为人质三年,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终于博得吴王的信任重返故国。他卧薪尝胆,与民共苦乐,经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不仅营造了“子而思报父母之仇,臣而思报君之仇”的社会氛围,而且积蓄了报仇复国的实力,终于在公元前四七三年灭吴。鲁迅崇仰勾践报仇雪耻的“坚确慷慨之志”。他在临终前不久写的《女吊》一文中,引用了明末王思任的名言:“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并接着写道:“这对于我们绍兴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欢听到,或引用这两句话。”他笔下的“女吊(女性的吊死鬼)”,就是一种“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鲁迅进一步指出:“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

第一个鲜明体现了越文化精神的思想家是东汉的王充,他著有《论衡》一书,反对“天人感应”说和鬼神迷信。鲁迅继承了他那种“嫉虚妄”的现实批判精神和对真理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友人许寿裳之子许世瑛开蒙,鲁迅给他开的书单中,《论衡》一书赫然在目。

跟王充比较起来,对鲁迅影响更大的是三国时代魏国的思想家、文学家嵇康。嵇康的籍贯是谯郡铚,在今安徽宿州西南。但鲁迅始终把他作为会稽先贤崇敬。据鲁迅早年校录的虞预《晋书》记载:“(嵇)康家本姓奚,会稽人。先自会稽迁于谯之铚县,改为嵇氏,取‘稽’字之上,山以为姓,盖以志其本也。”嵇康反抗礼教、愤世嫉俗的精神和清峻通脱、师心遣论的文风,对鲁迅的杂文创作产生了明显影响。从一九一三年十一月至一九二四年六月,鲁迅穷十年之力精心校勘了《嵇康集》,成为了鲁迅在辑校古籍领域的重大成果。

影响鲁迅的古越文人,还有晋代书法家王羲之。鲁迅多次观看王羲之书写的“鹅池”石碑,游览右军祠[2]、墨池、御碑亭、流觞亭。鲁迅尤欣赏志高词壮的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认为他是国步艰难岁月中的“慷慨党”。此外,明代徐渭的水墨花卉,张岱的小品散文,陈洪绶的人物绣像,也都成为了浸润鲁迅的艺术滋养。

跟越文化中的精英文化相比,越文化中的民俗文化对鲁迅的影响也不能低估。鲁迅崇敬有造诣的文学家,也崇敬那些置身于社会底层的“不识字的作家”,认为他们虽然目不识丁,但创作的民谣、山歌、渔歌等等,刚健清新,往往为士大夫所不及。“社戏”就是对童年鲁迅影响颇深的一种越地民俗文化,一种农民和手工业工人的作品。

“社”是古代地区的一个小单位:或曰方六里为社,或曰二十五家为社。“社”中常有庙,祭祀社神,一般为土地神。但农村的社庙有多种用途,除祭神外,平时也寄存农家的水车及其他大型农具。每年夏秋还以此为舞台上演“年规戏”,以酬神祈福,也叫野台戏。每年扫墓完毕之后,鲁迅常随母亲到安桥头的外婆家住几天,那时他盼望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五里地外的皇甫庄去看社戏。

其实,这里所说的社戏,是绍兴戏的一个总称,包括越剧、绍剧、新昌腔调、绍兴目连戏及诸暨西路乱弹等剧种。绍兴民间还有许多曲艺品种,鲁迅为母亲祝寿时就请艺人来家唱过绍兴平湖调。鲁迅儿时爱看的是绍兴戏中的目连戏和大戏(“大”俗音如“陀”,去声)。大戏白天演折子戏,从黄昏至次日黎明则演整本戏。大戏的精采部分是剧情中间出现的“跳吊”(“跳”俗音如“条”)和结尾出现的“勾魂使者”活无常与恶鬼。鲁迅在《朝花夕拾·无常》中描写“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又写道:“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笑还是在哭……”在《且介亭杂文末编·女吊》中,他又描写了绍兴戏中另一种具有特色的“鬼”——“女吊”:“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人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这是一种因衔冤横死而复仇的鬼魂,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

在看大戏或目连戏的时候,十余岁的鲁迅还扮演过“义勇鬼”。他跟其他十余名孩子,都在脸上涂几笔油彩,手持一柄钢叉,一拥上马,跟在蓝面鳞纹的鬼王后面,疾驰到郊外的几处无名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地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算是完成了演出任务。

除了爱到皇甫庄看社戏,鲁迅还喜欢到距离城东约六十里的东关去看五猖会。这是他童年罕逢的一件盛事。五猖也就是五通神,神像是五个男人,后面列坐着五位夫人。虽是凶神,但面貌却并不显猖獗之状。南方农村有五通神出巡的习俗,每次出巡就有“跳五伤”的演出:跳小娘,跳小棺材,跳活无常,跳大头鬼,跳吊。观众最爱看的还是其中的跳活无常,只不过迎神时在广场演出。活无常只有动作,没有语言,配合着一定的锣鼓伴奏。除了在皇甫庄等郊外有野台戏,鲁迅儿时也在城里看过绍兴戏。周家老台门对面有一大片空地,是附近居民的娱乐场。每年约七月半,常由覆盆桥周家发起,请戏班子来演出:文戏叫高调班,武戏叫乱弹班。相传七月酆都城的鬼门关开启,故常演出目连戏,演给到阴间玩耍的鬼魂看。鬼的形状各异:套个假头套的是大头鬼,把衣领拉到头顶装上小头的叫小头鬼,那手不释卷但榜上无名因失落而上吊的叫科场鬼。

在中国的文化名城中,绍兴以“水乡泽国”著称。这里湖泊密布,拥有鉴湖、曹娥江、浦阳江三大水系。俗语说:“文化如水,润物无声。”绍兴纵横交织的文化系统,就像润物的甘霖,滋润着童年鲁迅的心田。

[1] 见《光明日报》2013年7月9日09版《中国最早原始文字在浙江发现》。

[2] 公元350年王羲之曾任右军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