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 英雄叙事的新姿态
徐贵祥
1995年夏天,一位军旅文艺评论家写了一篇文章《在茫茫星空中寻觅自己闪光的位置》,其中有这么一段话:“粗犷豪壮,雄健洒脱,带着金戈铁马式的阳刚之气,是作者写军旅生活的小说的明显特点。他表现军营和军人日常生活往往取正面强攻这类难点较大的角度,却仍能将单调谨严的军营生态写得情趣盎然,神采飞扬……”
这段话出自“21世纪文学之星”1995年卷小说集《弹道无痕》的序言,作者是我的老领导、解放军出版社原副社长韩瑞亭,那个“寻觅自己闪光位置”的人自然就是我。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寻觅”这两个字进入了我的创作生命,时时刻刻在我的血液里奔流,直到“寻觅”多年后,我从一颗“新星”变成了一个编委,直到胡月带着她的《茉莉》出现在我的眼前。蓦然回首,时光已经飞奔了二十七年。时光也给我布置了一道课题,该怎样看待今天的“文学之星”,该怎样理解今天的军事文学,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同后起之秀们相处,能不能像我的前辈帮助我们那样,给我们的晚辈以精准的定位和有益的指点?
胡月是我的学生,至少名义上是。作为军事文化学院(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专业一名硕士毕业生,她在读的时候,我给他们上过几堂课,传授过我写小说的经验和思考,更多的是给予阅读建议和进行写作基础训练。我自认为对我的学生是了解的,若干次论文答辩和作业批改,让我熟悉了他们的招数和风格。但是时隔几年,中华文学基金会的同志寄来胡月的小说集稿件,我还是感到惊讶了,眼前的作品陌生得不像是我的学生写的,这种陌生让我想到了一系列成语——“文无定法”“后生可畏”“弟子不必不如师”等等。
读懂胡月是需要费点力气的,不仅因为她构筑的世界离开了传统叙事的土地,还因为她的世界离地面并不远,不过离地三尺而已,但它是悬浮的、移动的、变幻的,它离开了你的认知,又没有摆脱你的经验,你抓不住它触不到它,但是你总是能看见它并且能听到它的声音、闻到它的味道。
毋庸置疑,想象力是最大的创造力。胡月的想象力超出了我的想象。短篇小说《龙虾》写了一条“侏儒”鲤鱼的生命历程,从鱼类社会底层到时来运转变成了一片水域的“龙王”,再到命运多舛被贬为“虾”,写的是水下鱼虾的故事,讲的却是社会人间的奥秘,世态炎凉,官场诡异,人性明暗,英雄悲情,弱肉强食……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任何故事都是人类的故事,无论是鱼是虾是龙,它们有人的表情、人的行为、人的思想、人的情感,甚至有人的悲哀。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揣测胡月在营建《龙虾》的时候,脑子里会断断续续地闪过《西游记》,会闪过花果山水帘洞。不过,花果山上毕竟离人间更近,可以让人看到明媚的阳光和盛开的鲜花,而鱼、龙、虾的办公和活动地点始终在水下,从中透出的是一成不变的黑暗和寒冷,这大约也是对人类社会的一个隐喻。
在胡月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引起文学评论界关注较多的可能要数《茉莉》。讲的是一个名叫乾成的志愿军战士,在负伤回国路上的种种遭遇和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的生命体验,在同战友老贾和崔胖子交往的过程中,听老贾讲他的女朋友骑着汽油桶同他幽会,听崔胖子讲中国老百姓从信袋里飞出来同美军战斗的故事,这一系列故事都带着浓厚的魔幻色彩。在这一路上,乾成自己也一本正经地讲了一个写实的故事——我们团有个连,去年冬天,上级命令他们在一个叫死鹰岭的山头阻击敌人。预定时间到了,枪声却没有响起来,美军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死鹰岭,给我们团造成重大伤亡。军长愤怒地命令团长,立即把那个连长带来,要枪毙了他……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爬上死鹰岭阵地后,看到一百多人的连队一个不少,他们全部趴在那里,枪指向前方,但他们都被冻死了。团长扑上去,抱着一个又一个战士,放声大哭。他们隐蔽在寒冷的雪夜里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个小说写得虚虚实实,如梦似幻,在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上忽近忽远,同传统的现实主义套路拉开了较大的差距,却又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体验,因而成为抗美援朝战争书写的一朵奇葩,引人入胜,扣人心弦,也耐人寻味。直到读完全篇,我们才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是一个死人讲述的故事,这一切都是那个名叫乾成的志愿军战士在走向死亡途中几分钟的幻觉、回忆或者说梦呓。
弗洛伊德说,创作即白日梦。我认为,所有的梦都是真实的存在。梦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不仅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记忆里叠印各种景象和事件,而且能像放电影一样快速切换画面,科学即便发展到了今天,也很难解释它的来龙去脉。恰好是梦,让作家们发现了一些讲故事的新手段,利用梦境世界可能的存在,在时间和空间上大做文章,让叙事者梦见人物的梦,让此人物的梦与彼人物的梦交织纠缠,将复杂历史中的散珠碎玉有机地组成在一起,也将作者的情感和哲思贯穿其中。较之“说来话长”的线性结构和“各表一枝”的穿插结构,通过梦境和呓语,不仅叙事更加方便,其真实性也似乎更能击中人心,貌似荒诞,却非空穴来风——关于这一点,我无意进行深入的探究,仅仅表达一个观点。
似乎可以说,胡月已经窥见了文学创作的一些奥秘,开始尝到了甜头,尽管还是半生不熟或明或暗,但是她的探索已经起步了。《茉莉》采用的是亡灵视角,亡灵的视野无处不见,具有无限的辽阔,可以同历史对视,同历史中的人物互相打量,彼此寻觅,寻觅那个时候的“我”和那个地方的“我”,今天的“我”或许就是昨天的“他、她、它”——正因为具有这种“无限性”的便利,所以这个视角成了现代叙事者比较看好的选择,胡月是军队青年作者当中较早使用这个手法的。
在阅读《茉莉》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那间教室,想到了张志强老师在其所著《零时间:叙事文学的颠覆性命题》里的结语——我们能够看到零时间在叙事手法上带给叙事文学颠覆性的变化,传统叙事文学讲故事的形式与观念由此改变了。开始、发展、高潮、结尾,这些被认为叙事文学必备的要件也被改造,被重新认识,叙事文学由此打开了一个新的奇异的话语天地。还有作家李浩老师讲述的《夜间的死亡》——最终,年幼的孩子们都上床了/然而到了年夜/死去的女人站起来/吹灭尚在燃烧的蜡烛/飞快地补完最后一只袜子/在棕黄色锡皮罐里/找出她的五十五个硬币/把它们放在桌子上/找出失落在碗橱后面的剪刀/找出一只手套/它们是在一年前丢失/检查房间所有的门把手/将它们拧紧/喝完她剩下的咖啡……李浩讲述的这个“亡灵母亲”来自捷克作家赫鲁伯,她长期存活于学生们的思维世界。不知道胡月是否受教于张志强和李浩,但是从她的作品里,我看到了军艺文学系老师启发和引领的身影。就像当年我成为“21世纪文学之星”一样,胡月也是从军艺的那间教室出发的。
作为形式探索,《茉莉》《龙虾》等作品无疑达到了或者说部分达到了目的,因而也可以说它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说,它为英雄主义精神表达开辟了另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提供了战争文学新的表情、英雄书写新的姿态。但是我们不能不看到,胡月毕竟是一个刚出校门不久,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仍然有很多迷茫、很多困惑,存在很多可能的年轻作者,把她的作品同那些现代派大师的各种理论联系起来,恐怕为时尚早,说她已经形成了某种风格或者已经呈现了某种姿态,同样是牵强附会的。不客气地说,从目前的几篇作品看,显然还很稚嫩,现代手法的运用还有些生涩,或多或少有些生搬硬套的痕迹,虚与实、远与近的调度不那么从容,因而给阅读带来些许障碍。
现在来谈谈胡月的另一面。如果说《龙虾》《茉莉》《士兵遐迩》《蚂蚁部队的故事》等作品能够让我们明显地感受到形式的现代感,那么,《流水的营盘》和《还乡》等作品以传统的手法,老老实实地讲故事,而且同样把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又让我们对这个小说新手有了新的认识,她的探索不只是形式层面的,不是仅仅停留在“怎样讲故事”的技法探索,不是刻意地“炫技”。在形式探索的同时,胡月没有放弃“讲什么故事”的思考。在文学创作中,形式服务于内容,怎么讲故事固然重要,但是讲什么故事还是根本性的问题。本人认为,讲什么故事,其实也是形式追求的重要方面,故事的内容是更加高级的形式。我想,胡月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还是以《茉莉》为例,这个看起来比较有现代意味,被看成魔幻、魔法、魔棒的小说,其实是来自生活的真实。据说,为了写作这个故事,她在某个假期里奔走在某军队干休所,采访了数十位志愿军老兵。就像一个厨师,她首先在生活的田野里采摘了足够的食材,然后才有可能调制成一道佳肴。同样,也正是因为她的双脚始终踩在生活的地面上,她的作品才饱含着浓郁的人间气息。她以新的视角、新的结构和诗一样灵动的语言营造的形象空间,让沉睡其中的英雄冉冉升起翩翩起舞,让我们穿越万水千山和岁月的氤氲,眺望他们绽放的英灵之花,闻到了茉莉花香。
生活,是文学的源泉,也是胡月和胡月们成长的源泉。我个人认为,这些年轻人的作品纳入“21世纪文学之星”结集出版,标志着他们的“寻觅”正式上路了,他们的探索应该是全方位的、路径应该是灵活的、姿态应该是多变的。
“21世纪文学之星”青年创作扶持行动,到了胡月这一届,已经持续了二十八年,扶持将近三百名文学青年出版第一本书,其中获奖者众多,在社会产生广泛影响者众多,一代代“新星”用自己的闪光照亮了“21世纪文学之星”的品牌。我们期待,胡月和本届“21世纪文学之星”们,脚踏实地,砥砺前行,在群星灿烂的文学天空中找到自己闪光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