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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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这是函镇人挂在嘴上的口头禅。然而,却也有无风的日子。无风的时候,函镇的空气里终日飘浮着一层煤灰,像雨丝一样缠着你,躲都躲不掉。这样的感觉,把我的日子弄得很脏、很硬,甚至焦躁不安,一点奔头也没有。我便常常期盼着一场雨,一场大雨,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浇湿,浇透,浇个底朝天。

八月的这天上午,我到黑虎县去办事,完了立在街边等车。半空中升起一团热浪逼人的乌云,翻来覆去,带出一阵闷雷,紧接着,一场暴雨横扫下来。我迅疾闪入路边的一个小店,这时,陆雪像人丛里升起的一朵云,飘到了我的眼前。大雨停下阵脚,却比先前更热了。一个转念,我诚心邀请陆雪,到对面的刨冰室坐一坐。为了那张电影票,我一直对她心存感激,早想当面表达一下谢意。今天,岂不是天赐良机?陆雪欣然答应。

小而简陋的刨冰室,竟摆了几样时下里流行的冰激凌。女孩子都爱吃这个,我便让陆雪自己挑一款。陆雪柳眉轻挑,选中了一盒巧克力奶油冰激凌。我要了块驼峰雪糕,与陆雪对面而坐,边吃边聊。我问她来县里做什么?陆雪说,是为了补考幼师资格证。并说,矿上幼儿园要招聘幼儿园园长,她想竞聘。陆雪中学毕业后曾读过一年多的幼师班,后来由于家庭变故,而被迫辍学,遗憾地错过了考试机会。陆雪慢悠悠地说着,细碎的冰碴从她嘴里喷出来,雪花似的油脂在她的嘴唇上方,勾出一弯月牙。

我这才注意到,陆雪常穿的那条牛仔裤,被一条短款牛仔裙所替代,依旧是淡淡的蓝,挺拔、紧致,将身材勾勒得更加迷人。束在腰里的白衬衫,洗得很亮、很薄,隐约透出里面的文胸,轮廓饱满而诱人。我看得心窝发热,两只手汗津津的。突然,一匹枣红马嘶叫着从门前飞奔而过,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一位干瘦的老农,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拼命追赶的同时,大叫着让人躲开。陆雪抬眼望向门外,眸子里闪过一丝坚毅,又透着股迷离,不经意间,让我想起一尊希腊少女的半身雕像。觉察到我的凝视,陆雪忙低下头,盯着小盒里的冰激凌一点点吃着。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了陆雪的手。那手竟是凉的,冰雕一般,与热浪滚滚的空气形成强烈反差。

秋后的一个黄昏,我无所事事地转悠到矿区背面,穿过一带绿地,便拾级而上。天色由浅入深,将职工宿舍的砖瓦房映成了南瓜红。这边地势高,又隔了半座山,离底层煤矿远些,就避免了许多污染,隐隐现出桃源景色。家家户户的背后都有块菜地,用篱笆墙隔开,长势良好的韭菜、辣椒和长丝瓜,在夕阳下闪着潮润的光。谁家的母鸡咯咯咯地出了院子,大张旗鼓地四处觅食。这温暖的一幕,倏地勾起我对居家过日子的憧憬。有那么一瞬,我真想安下心来,就此筑巢引凤,生儿育女,这么想着,一低头,见陆雪正蹲在一旁的菜地里拔草呢!

陆雪见了我,并无惊喜,而是放下手里的活,从容起身,引着我朝前方的林荫道上走。这是陆雪熟悉的地带,她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前方的山坳里隐约现出一座古刹,古刹对面立着一口大而残破的钟。古刹与古钟犹如两位饱经沧桑的长者,默然守望。这让我想起两句诗来:一盏青灯伴古刹,半雨梧桐宿寒秋。

脚下响起一阵铃声,如悠扬的鸟啼,忽然打破四野的沉寂。是矿上子弟小学的孩子们放学了。成群结队的小学生欢呼雀跃着涌出校园,给这寂寥的山间,平添了一股活力和动感。我和陆雪不约而同地朝下面的学校走,在空旷的操场上,走来走去。月亮升上来了,校园像个扁平的容器,盛满月光。不知想起了什么,陆雪嘴角轻挑,径自笑了。我便问:你笑什么?

陆雪道:你不说话的时候,特像三浦友和,连背影都像。

这让我想起读大三时,众人痴迷于日本连续剧《血疑》的情景。楚红就曾为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所癫狂,并说,我是三浦友和,她要做山口百惠。为了转移话题,我对陆雪说:看你的笑,牵动起你嘴角的月光也跟着颤动,像水波在漫延,又像风,徐徐吹过一湖秋水。

你在作诗呀。陆雪笑说。

月光下的你,本身就是一首诗。

陆雪听后,沉吟片刻,而后面朝月亮。她嘴巴紧闭时,略显倔强和任性,柔美的唇形性感十足。这一刻,我竭力和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随着陆雪。突然有条狗蹿过来,不远不近地盯着我们,哨兵似的,继而对着月亮汪汪直叫——不是发泄对月亮的不满,倒像是对我的警告。我便与陆雪道别,用想象中最深情的目光望了她一眼。一种突如其来的失落和忧伤的情绪,顿时凝聚在陆雪的眉宇间。我走出去,又猛然回头,周围连同整个天幕,都是黑的,唯有陆雪的白衬衫在轻轻浮动,像一只蝴蝶,在夜色里翩然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