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这件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麻烦,也比她想象中更费心思。薛芳华当天就去了镇上的图书馆,把所有故事背景发生在扬州的古典小说全部翻了出来。晚清没落之前,扬州作为江南的繁盛之地,向来是文人墨客不惜笔墨歌咏的对象,伍淑仪,冯小青……都曾在历史上留下过她们的芳名,扬州是美人云集之地,但薛芳华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古典小说里留下名字的扬州美人都以娼妓居多,似乎扬州出美人就和某地出的特产一样,唯有晚清作家所书写的广陵潮里能看出新旧思想碰撞的痕迹,而非为爱守贞或者被爱背叛的青楼女子。
或许她需要像蒋碧云所说的一样,重新结合新思想写一个适合现代人的脚本?
这一念头甫一出现,便盘旋在她的脑海中,久久难以消散。薛芳华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探出头来,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模糊的形象,却始终难以把握。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万花筒,透过镜片可以看到里面缤纷的色彩,但一变换角度,里面又恢复平静。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就像灵感一样捉摸不透。薛芳华回到家里时,陶念娣还在加班加点的赶制绒花,看到她也只是抬了抬眼睛:“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薛芳华揉了揉脸颊,晚饭是去镇上吃的,蒋碧云吃不惯淮扬菜,自带一瓶辣酱。在蒋碧云的热情推荐下,薛芳华一时好奇尝了一勺拌饭,结果辣的嘴唇红肿,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她去院子里看了一眼,那一颗种子被埋进土里之后,她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但由于最近天气渐热,阳光也一直很好,有一个嫩绿色的叶片从土中冒出来,它如同鸟雀的舌尖,怯怯地露出一个角,然后逐渐伸展开来,终于站在阳光下。
薛芳华在看到这株嫩芽,就好像在心中卸下了一块石头,她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它,
片刻之后,才鼓起勇气摸了摸叶片,它是那样的纤细柔嫩,仿佛只要触碰就会对它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随着这株幼芽的破土,她的心底也仿佛有埋葬已久的愿望在蠢蠢欲动,它们原本被压在冰冷的内壳中,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但是现在又被催动着,于是相互缠绕起来,以强大的力量重生。
它什么时候能长大呢?能开出什么花?
薛芳华问过村里懂花木的人,但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的种子,只有等它慢慢长大,开出花来时才能分辨。一想到这里,薛芳华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既期待又害怕。她蹲在花盆的面前,把修长的身体蜷缩起来,让眼睛与幼苗几乎处于一个水平面上,她找来了一把尺子,量好幼苗每天的高度,然后记录在本子上,画下形状,写下叶片的特点。
等到花开的时候,一定已经步入盛夏了吧。薛芳华心想,到那时,她一定已经与自我达成和解,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虽然她现在眼前还是迷雾重重,但这颗种子已经在她心中发了芽,她相信花开的时节,一切都会变好。
由于晚上吃得太重口味,薛芳华便去泡了几朵杭白菊解辣,回头看到陶念娣还在灯下捻绒花,便询问道:“这么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我不累。”陶念娣摇了摇头,“喜欢就不觉得累。”
薛芳华在她旁边坐下,周围的叶子簌簌作响,晚风送来了晚香玉的香气,她有些出神地望着门外,忍不住开口道:“我在思考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我正儿八经的把绒花当作一件事业来做,而不是在找工作的间隙停下来搞着玩玩,我会比在上海生活过得更糟糕吗?”
陶念娣终于放下手里的活计,摘下老花镜,回头望着她。屋里的灯开的很暗,她的眼神在黑暗中很温和:“你喜欢这项事业吗?”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我觉得比在大厂当螺丝钉有意思。我忙活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帮老板赚了钱,回来以后突然这么多年白忙活了。以前也有同学出来创业邀请我来帮忙,当时我已经拿到了offer了,就没有答应他,他现在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老板了。但留在乡下创业,我又感觉之前几十年的书白读了。”
“书哪有白读的。”陶念娣把手上的丝绒放在透明盒子里,揉了揉肩膀,笑着说道,“你一向很有主意,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反而犹豫不决了?”
“我的同学都留在上海,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如果离开了上海,就像输给他们一样。”
“怎么会呀?无论你留在老家还是选择去上海都是你的自由,你自己过得开心顺意才是最重要的,你也未免太在乎周围人的看法了。”陶念娣感到不可思议,薛芳华却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你不明白。”
作为留守儿童,她从小是在周围人的冷眼中长大的,她的野心也是从伤口中长出来的。她需要很多世俗意义的成功来填补心里的空洞,需要周围人的肯定和赞美,在内心深处,她仍然是那个被母亲抛在乡下的小女孩。
“过日子哪有拼输赢的,自己活得开心最要紧。”陶念娣示意道,薛芳华便过来给她按摩着肩膀,陶念娣靠在椅背上,看着外面说道,“华儿,生活不是考试,不是说非要拼个第一名,个人有个人的活法,自己选择喜欢的道路走下去,不后悔就行了。”
薛芳华陷入了思索,陶念娣朝她招了招手,她便顺从地靠过来,给陶念娣按摩着肩膀。都说扬州美人柔婉如水,薛芳华的五官线条却十分尖锐,整个人薄得像一柄剑,眉宇间总有凛冽的寒意。陶念娣本想说什么,而后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现在想来,和你妈也不像,倒很像我大姐。”
“大姐?”薛芳华诧道,“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她。”
“因为她很早就去世了,我们家的几个孙辈和子女中,就你长得和她最像,性子也像。”陶念娣从家里的橱柜里翻出一个老旧的相册,里面有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上面是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女人,由于是黑白照片,像素也不行,只能看出她的眉眼确实和薛芳华十分相似,穿着男式的宽松衣裤,腰间别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手搭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应该就是幼年时的陶念娣了。薛芳华翻过照片,背面写着一句话:陶瑾与陶念娣,摄于民国34年11月23日。
“她的名字叫陶招娣,后来改名叫陶瑾,说是为了纪念一位女英雄,叫什么秋——”
“秋瑾。”薛芳华说道。她有段时间很喜欢近代史,当然知道这位女英雄的名字。陶念娣抚摸着照片,目光仿佛落在了遥远的过去,只呢喃道:“我大姐从小性子就倔强,那时我们一家人刚从老家逃到了上海,那个时候上海到处都是难民,我们挤在铁皮窝里,半夜里下起雨就得拿家里所有器皿去接水,我和大姐还有三妹,弟弟就是在铁皮窝棚里长大,大姐从小就不像个女孩儿,经常一身男装地出去闯荡,还去找朋友打造了一把木剑,有一天,我看着她在庭院里舞剑,念了一句诗,第二天就走了。这张照片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时拍的,后来她就在革命中牺牲了。”
薛芳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段波澜壮阔的岁月仿佛历历在目。她没有想到一向沉默内敛的陶念娣也有一个英雄姐姐。陶念娣轻抚着照片,声音仿佛从幽暗的池塘里汩汩冒出来:“后来她寄了十块大洋,想让我父母带我去读书,但这笔钱还是用来给弟弟娶媳妇了。我只读完了小学,十九岁就嫁给了你外公,后来他当兵了,当时的士兵都一去不回,我就带着三个孩子守在家里,靠做绒花勉强维持生计,后来日本鬼子打进来时,我还帮着游击队打掩护呢。”
“没想到外婆居然也是个老英雄。”薛芳华十分意外,伸手揽住她的脖子,比了个开枪的手势,“那你会不会开枪?有没有打死过鬼子?”
“你真当你外婆是双枪老太婆吗?”陶念娣哭笑不得,伸手拍了一下她的手背,“我就是个家庭妇女,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不过我的大姐给我讲了很多革命的道理,还鼓励女孩儿一定要读书学习,要靠自己闯荡,撑起一番天地,虽然她很早就牺牲了,我最终也没能如她所愿读到大学,但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在心里呢。”
薛芳华的目光有些湿润,她终于明白陶念娣作为一个从未离开过村子的传统母亲,为什么一直积极地支持她们追逐自己的梦想。她对儿女一视同仁,一直鼓励她读书和见世面,原来曾有人带她睁眼看世界,即使她的翅膀被折断了,她也希望托举自己的儿孙们展翅飞翔。
“你能再给我讲讲你大姐的故事吗?”薛芳华期待地问道。陶念娣笑了笑,起身道:“不急,改天再跟你说吧。你也忙了好些天了,早点休息吧。”
半夜时突然下起了雨,雨水从檐下淅淅沥沥地落下,织就一道密不透风的宽帘。薛芳华站在屋里,看着院子里的木棉树。深暗的黑暗之中,它的身躯坚挺地屹立在廊下,犹如一位持枪守卫的勇士,但只要再过数日,树冠上就会绽放灿烂的花朵,远远望去,一树的橙红,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薛芳华一直觉得木棉树若能幻化成形,该是一位女性。既能披甲从戎,捍卫家国,有着强大的筋骨和柔软的心,花开时节轰轰烈烈,凋零时也轰轰烈烈。
鲜红柔软的花朵,钢丝做的芯子,这就是这片大地滋养长大的女性。她们是落在土地的种子,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为家,繁衍绵延不息。
薛芳华重新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的思路渐渐飘回晚上看到的资料上,黑暗犹如幕布降下,这次她站在黑暗里,看到面前有一团火光在闪烁。
薛芳华环顾四周,看到周围空空如也,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只有那团火明亮温暖,她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株花树。不知为何,她相信这就是赵文琼送给她的那颗种子长出来的花树,花树上生满鲜红的花朵,在黑暗里静静地燃烧,她伸手触摸一朵花朵,发现它虽然看上去是灼热的,却并不烫手,她双手捧着花朵,就像捧着燃烧的火焰,温暖从手掌一直传到了心间,连胸口都暖烘烘的。她下意识地把花朵贴在胸口,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她看过陶念娣年轻时的照片,发现她的眉眼和陶念娣有些像,却也像是自己。
薛芳华记得她的名字叫陶招娣,参加革命后就改成了陶瑾,字健豪,以纪念女英雄秋瑾,陶念娣家中有一大摞她留下的信件。薛芳华一时没想到该怎么称呼她,她却宛然一笑,伸手遥遥指着黑暗深处。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她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橙红色光华,就像路标一样。
“您想说什么?”薛芳华急忙问道,“您在给我指路吗?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陶瑾静静地望着她,眼中仿佛有一把回溯光阴的上钩,瞬间就把她拉回了波澜壮阔的过去,薛芳华回过头,忽然发现周围开始燃烧起来,从她的胸口开始升起熊熊烈火,大火瞬间就吞噬了她的身躯,而陶瑾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两人生了一对一模一样的眼睛,眼形不大但流畅,薄得像一柄剑,目光坚毅。她想起陶念娣收集的信上的最后一句话: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只是念着这句话,她的心便为之颤动,仿佛透过这句话看到了那段烽烟下的战火弥漫的岁月。木棉花盛开得仿佛火一样,英雄的血滋养了它的树根,令它的花朵开放时越发绚烂炽热。
扬州是花都,扬州女子如百花盛放,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但扬州的花不止是冰清玉洁的琼花,还有炽烈如火的木棉花,除了小桥流水上簪花的温婉船娘,还有更多心怀大义的女性,她们勇敢地反抗着不公的世道,抛头颅,洒热血,为建立理想国而奋战一生。
薛芳华从梦中惊醒时,花树和陶瑾都消失了,心中一动,忽然起身打开电脑,脑海里一直想着陶念娣给她讲的那句话。她们需要一个故事来宣传绒花,但各种古装剧里同类的故事已经多如牛毛,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书写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故事?它不是发生在红墙深深的故宫之中,也不是发生在小桥流水旁的娟娟爱恋,而是热烈得像火一样,鲜红得像血一样,充满了抗争和巾帼英雄的气概,是这片土地上才能滋养盛开的花朵,就像陶念娣的大姐一样。她可以写一部小说,展现世人眼中不一样的扬州女性,这样的故事一定能引起更多人的共鸣。
她思索了片刻,在电脑前敲出了第一句话:“我出生在古都扬州,我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木棉花一夜之间盛开,他们都说那些英雄的花朵。”
她试着以陶念娣和陶瑾的故事为原型展开想象,一对出生在绒花世家的姐妹花,姐姐刚烈如火,是特殊时期孕育的新一代女性,因不满列强践踏中华国土,怀着对国家前途的忧虑远渡东洋留学,加入了革命党,后来参与辛亥革命,一生都为国家而奔走,妹妹温婉天真,更符合人们印象中的江南女性,在姐姐离开后守着父母,按时嫁人生子,继承了绒花技艺,在姐姐和丈夫陆续战死后顽强地守护着家人。
薛芳华写得很慢,她已经十多年没有写过小说了,想把一闪即逝的灵感变成大纲绝非易事。写完了这句话以后,她思索了许久,却仍然没有想到后续,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