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收徒
洛青,云散日朗,天山一碧如黛。
王栖云少有的回来了,要陪陪沈殊,看看自家孩儿。
栓马道这几日是霄闻在主事,这位师弟心思多,早早劝自家师兄回峰看看妻儿。
他本不放心,但还是被劝了回来,王栖云走在路上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家孩儿的脸,傻笑几声。
御风归来,先入眼的是霜回峰,是霄闻师弟的峰头,这处好像新来了位行芳师弟,自己还未见过,该找个时日去看看。
王栖云再行,便见彩云峰,思安师姑恐怕不日就能突破炼气五重,到底是温家的血脉,天赋资质都是极好的。
‘可惜了。’
王栖云心中有些感叹,温氏本是观中主脉,虽然人丁不多,但天赋资质都是上乘,往日各峰,都有温氏子弟在,不至于这般空虚。
‘到底是为何?’
一念及此,王栖云感觉微微发冷,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那时他不过少年,亲眼看到山门被破,各位长老、同门师兄弟纷纷陨命。
现在想来,似乎有些蹊跷,怎的好似针对温家一般,只留下扶意长老和思安师姑。
他虽然心思淳朴,但也不是庸碌之辈,早早就察觉到此地不太平,往年的那场妖灾有些问题,至少玉流山脉,哪里来的这般多妖物?
王栖云当年亲眼见一筑基修为的八足魔蛛,上身为女子之躯,择人噬血,将一炼气后期的长老囫囵吞下。
后来他细细查阅,才知这应当是【节女蛛】,是极东之地的妖物,甚至在接近东海的地界才能得见。
赤云郡大致位于离国中北之地,哪里能见到这等妖物?
王栖云问过父亲,但对方并不多言,只是让自己好好修炼,就冷着脸走了,两人除了炼器之事,大多时候都少有交流。
正在思虑这些烦心事,荡霞峰到了。
王习微如今前往白石,说是要在当地建一冶炼矿石的场地,倒是让那边的江师兄这些日子高兴坏了,帮着师父开山划道,牵引地火。
御风落在半峰处的小院,一入内,王栖云就觉心静下来,不由得脚步轻快了许多。
院前空地有一荼䕷架,白花披垂,香气清幽,架下种了些风仙、木樨之类的花草。
花架阴凉处有一青石几,石料是江师兄在白石寻来的,虽是胎息石料,但据说是少见的【清凉夏石】,是池鱼师兄亲手雕琢出来的,颇有些巧思,配着三个石凳,二大一小。
王栖云并未出声,而是静静地在那石凳上坐下,看起了那片淡白的荼䕷花来。
沈殊听到动静,自屋内走出,扶着门沿,稍稍探出半个身子,娟秀的眉眼凝望来,见是王栖云,这才露出些笑意,轻手轻脚走了过来。
她昔日少女的身形有了变化,或许是初为人母,多了些坚韧,不再如株弱柳一般随风摇摆,而是像株秀竹般挺拔,在洛青扎根下来。
“嘘,承言睡着了。”
沈殊款步走了过来,坐在了王栖云一旁,两人面对面,互相看着。
这时王栖云就会直直看向沈殊若淡月的脸庞,直到对方那珠玉晶莹的眸子流露出些羞意。
她的头微微垂下,脖颈泛红,王栖云那宽厚的圆脸上就会露出得胜的笑来。
王栖云有些恍惚,看向对方云鬓,依旧戴着那支粗糙的红玉簪子,让他想起了掀开盖头之时,见到的也是这支簪子。
“栓马道的事,可还忙碌?”
沈殊握住自家夫君那双手,轻轻摩挲,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辛劳。
“还好,霄闻如今也大了,有些事比我这个炼器的有主见,帮了我不少忙。”
提起自家师弟,王栖云脸上有些笑意,霄闻性子极好,天赋出众,处事果断,也无什么架子,栓马道驻守的些外门弟子都十分敬服这位掌门真传。
王栖云从未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他恨不得门中事务都交给这些师弟师妹们去,自己做个甩手掌柜,天天陪伴妻儿。
屋内忽地传来幼儿啼哭之声,沈殊急急入内,将刚刚醒来的幼子抱出。王承言生得可爱,似乎多像沈殊几分,只是眼睛明亮,同王习微和王栖云一般的大眼。
沈殊轻轻拍着幼子,哄了几声,怀中的孩儿就安静下来,含着手指看向娘亲。王栖云凑了过来,逗起了自家孩儿,笑个不停。
只是这时他感到怀中一块玉佩温热,忙起身,有些茫然地说道:
“掌门师叔出关,有事要见我。”
“还不快去?”
沈殊有些嗔怪地说道,王栖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荼䕷花淡远的香气传来,沈殊哼着歌谣,又抱着孩儿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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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峰,洞府内。
许玄回来有几日了,还未出关,对于卫法言的事,十分头痛。
许玄这几日逐渐能查看到关于卫法言的一些记忆,似乎是古碑的妙用,天陀更是看过这孩子的身躯,大致揣测出了个来历。
卫家那位老真人到死也就一神通,但因修【蕴土】,死后所化精怪灵性极强,这精怪仍以为自己是卫家真人的残魂。
卫家这出逃的女子怀胎,恰好许玄古碑勾连,使其腹中胎儿有了些神异,便吸引这精怪缠上。
此精怪日夜蛊惑,让这女子深信肚中孩儿是老祖转世之机。
许玄这几日冥想,逐渐将自古碑传来的记忆片段拼凑起来,细细查看,大致了解了这卫法言的来历跟脚。
先是在一片黄沙之中,一女子艰难地前行,身后地下起伏不定,似乎潜藏着什么。
某种半人半羊的精怪出现,自称是卫家老祖,这女子深信不疑,将肚中孩儿献给了此怪。
这精怪就附身到了这孩子身上,一母共育,在胎中欲夺舍卫法言,但到底只是紫府残余,无性无命,功亏一篑,直接消亡。
“转世重修哪里是这般儿戏之事,寻常紫府仙门都难有机会,只有金丹上宗才有底蕴。”
天陀听许玄讲了这些事情,有些感叹,许玄却叫这卫法言之后遭遇惊到了。
这卫家女子先是认定肚中所怀是老祖转世,在一片泥泞中生下孩儿,举止如着魔一般,恭敬至极,抱着浑身是血胎儿一步步向着大漠深处走去。
时间流逝,卫法言长大,这女子先是期待,再是失望,后是怨恨,最终是恐惧。
许玄细细感知着记忆中这妇人的情绪变化,似乎能猜到发生了何事。
‘只是没有一点母子之情。’
许玄再看向卫法言,这孩子缩成一团,躲在这处洞府的一角,不哭不笑,更无言,只有许玄问话,这孩子才会应上几句。
‘到底是先天之恶,还后天境遇?’
许玄沉思,但实在也想不出个一二来,那孩子官黄的眸子看来,满是戒备。
这边许玄只好问起天陀,看看有无什么好的法子。
“可有什么办法,让这孩子性子转变些,至少能制住兽性?”
“倒是有些办法,只是恐怕会走向另一面去。”
“何解?”
许玄有些疑惑,不知天陀所谓的另一面是何,只听得这老妖细细说道:
“若是总括而论,你可以将这孩子看作羵羊的转世之身,身怀羵羊运,只是未完全化人,还有兽相。大夏第二任帝君,正是金乌嫡子转世为人,如今还有一支杨氏,嫡血都是金乌运加身,但身躯如人。”
“羵羊为恶兽,不可教化,但若是转世为人,其恶便为人之恶,兽无可化,人犹可教。”
许玄大致明了,只是问道:
“那应当如何让他彻底消了兽相,转为人身?”
天陀这时毛病又犯了,语气得意,开始卖弄些他读过的道藏,怪笑道:
“要不说你们这些小门小户,都是些见识浅薄的,还要看你天妖爷爷来谈玄讲道。”
许玄忍住狠骂这老妖的冲动,只是笑道:
“哎呦,这天妖就是不一样,见识广,残魂都懂得这么多。”
这话当即把天陀噎住,只是哼唧两声,沉声说道:
“【蕴土】藏精伏怪,敛骨收魂,秋叶落,春草生,往来反复。卫法言身怀羵羊运,本就是类似转世之身,合了【蕴土】流转生灵之意。”
“那卫家真人死后化的精怪来夺舍,虽未成功,但极大夯实了这孩子的兽面,导致如今这个状况,如同古代那些前尘未消的转世之人,大都疯疯癫癫的。
许玄皱眉,按照天陀这说法,卫法言这情况还真是复杂,便继续问道:
“说了这般多,到底该如何去做?给个切实法子才是。”
天陀无奈,只好讲的快些,说道:
“还记得我教你那门【六道化生】的秘术吗?”
“你对着他催动秘术即可,但要要先寻件木德灵物来,将他身上多余土气度走。”
许玄意动,取出一物来,正是当时柳家送来的那【鬼盖童子】,筑基级别的灵木,是【忌木】一道的。
“这东西可用否?”
“自然无碍,土盛则需木疏,忌为蕴库,正是灵性流转的下一程,再好不过。”
许玄这才放心,走了前去,准备对这孩子施展秘术。
卫法言十分惧怕许玄,见他来了,当即钻到更深处,躲到一处石桌下,那双官黄之眸流露出一股凶戾和恐惧之意。
“出来。”
许玄轻喝,这小孩才不情不愿地钻了出来,神情有些惧色。
洞府内烛光幽幽,许玄念诵法诀,他是第一次为别人施术,只觉有些异样。
眼前显化出一无常之鬼的身形,此鬼怒目獠牙,长舒青紫之臂,紧紧钳住一轮盘,业力果报轮转不休,轮盘之心为一古佛,分化六道宝光,分化六道。
许玄顾不得这些异样,强行将卫法言制住,催动那【鬼盖童子】落在了这孩子身上。
这人参小人爬到卫法言肩头,哼哧哼哧地吸起些浑黄的气来。
许玄这边则是连忙催动秘术,便见六道轮转,这孩子额上的小角逐渐隐没,眸子依然为官黄之色,只是不如之前那般妖异。
“卫法言,醒来!”
许玄轻喝一声,如同叫魂一般,让面前这孩子浑身一震,似是刚刚回神一般。
眼前这孩子有些迷茫地看了过来,开口说话,声音不再若野兽般粗野,而是有些孱弱,低低看向自己双手,有些迟疑地说了一句。
“娘?”
卫法言常年跟着母亲在大漠奔波,不过十余岁的孩子,肌肤晒得黝黑,掌上全是些茧子,长得更是瘦小。
此刻他好像真的回忆起了什么,懂了自己做了何事,声音像是卡在喉咙中,堵在心口,发出濒死般的喘息声。
然后,哭了。
许玄从未见过这样的哭声,几乎不是人能发出的,像山间的鬼怪,似南海的波涛,几无断绝,悲恨交加。
许玄只是叹气,轻轻抚着眼前这孩子的额头,不知如何安慰。
“如今已可让他出去见人了,前尘已断,再世为人,就是紫府也掐算不出跟脚来。”
天陀的声音响起,算是暂时解决了这件事,【鬼盖童子】就交予了卫法言,时刻帮着他梳理土气,消弭兽相。
“如今我度你为人,前尘种种,就此为一梦,可愿拜我为师,入我门中?”
许玄见卫法言情绪恢复,这才正式问道。
“弟子愿意。”
卫法言当头便拜,声音恭敬,有些心思。
“卫家已亡,你要是无什么牵挂,可换个姓来?”
许玄轻声问道,有些迟疑,毕竟这孩子虽然性恶,但好像还是将其母亲看得重,但姓卫又和【蕴土】相关,有些招摇了,不得不改。
“师父是姓许罢?那弟子就也改为许姓,就叫许法言。”
许玄有些惊到,之前他虽然和这孩子有些交流,但都是几个简短的词语,如今从其嘴中说出这般话来,当真神异。
“这就是羵羊,势弱则伏低做小,巴结逢迎,待到一朝得势,又转而将你一口吞下,你猜猜这孩子刚才的痛哭,有几分是演给你看的?”
天陀的讥讽之声响起,让许玄微微皱眉,只得在心中回道:
“只要我管得住他,让他不得不为善,不敢不为善就是,莫要直接定性,不给他一点机会!”
言毕,许玄将卫法言扶起,低声说道:
“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名为许法言,是我的真传弟子了。”
下方身怀羵羊运的孩子头低垂着,官黄的瞳孔中尽是冷漠,但抬起头来,又是一片孩童的懵懂,恭敬地看向眼前新认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