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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任意很小的时候,就对家里的那些闹钟、收音机什么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为什么表针会“滴答滴答”不停地转动?为什么收音机会“说话”?……充满疑惑的他非常渴望了解这些东西内部的一切。

十几岁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任意去了一次机械厂的车间(也就是后来他工作的那家商业机械厂)。他立刻被车间里的一切震撼了,“房顶”上来回游动的天车;能够轻易切割铁块,并将其做成各种造型的车床……

黑色钢铁的粗犷与发着荧光、线条细腻的各种成品部件的精巧,机床发出的喧嚣与工人们组装机械时的专注,在这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由此,“机械”一词便在他心中深深地烙下了印记。

任意的这个爱好,更是得到了当时一直希望他“学门技术”的父母的全力支持。

高考过后,他如愿以偿地考进了河北工业学院机械制造专业。

四年后,他被分配回了他们青水县的商业机械厂,当了一名技术工人。

这个厂当时也是县城仅有的几个效益最好的国有大型企业之一。每月五六百块钱的工资虽说不多,但在青水县城已属中等偏上水平了。更重要的是,他的梦想与现实得到了充分结合。

当时,人生的路对于任意来说,可谓是遂其意、顺其心。

在商机厂工作那段时间,可以说是任意最快乐的日子。

在他看来,厂里的机械都成了具有生命活力的朋友,就连它们发出的轰鸣噪音,都像一曲颇有震撼力的华美乐章。

任意就这样平稳地过了两年。

可谁知,进入工厂的第三个年头,情况便有了变化。

厂里的工作量越来越少,每天八个小时的工作有近一半时间没活可干。

虽然每月还照常发工资,却少多了。只有两百块钱左右,最少的一个月仅有一百二十块钱,连基本生活费都不够。

职工们开始怨声载道,厂子要倒闭的传言此起彼伏,心思活络的人开始“各显神通”,寻找着其他出路。任意的同事,隔不了几天,就会走一个,曾经人声、机械声交织鸣奏的车间里,渐渐地安静下来,有时候甚至一天都悄无声息。

虽然在车间里百无聊赖,可任意还守着自己喜爱的岗位,守着那些他可以直接“对话”的机械,每天依然将它们擦拭得洁净如新。

北方的七月已进暑季,中午的太阳似乎要把所有的热量都倾泻下来,以显示其威力。

知了们一个劲地狂叫着,把本就被烤得焦躁不安的人们搅得更加心烦意乱。

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树荫下,只有几个退了休的老头光着膀子,像往常一样摇着扇子喝着茶水,蹲在一起下棋,时不时地发出一阵吵嚷声……

刚吃过午饭的任意正想躺下午休,付雨来了。

付雨是任意高中最要好的同学,在物资公司工作。

以前这可是个令人羡慕得眼红的单位,可是目前效益也很差,没剩几个人。

“嘿,怎么这时候来了?大中午的不睡会儿呀?”任意一边招呼付雨,一边拿起暖水瓶来倒水。

“别倒了,我喝点凉的。”付雨直接抄起桌子上的凉白开,一饮而尽。

“下午不上班啊?”任意等付雨喝完,朝他扬了下头问道。

“上什么班呀!我都快有三个星期不去了。这天儿真热。”付雨一边应着,一边把身上那件背后印着“别理我,烦着呢”的圆领老头衫脱下来,扔到椅子上,光着膀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顺手拿起一本杂志,呼扇着。

“去了也没什么事,每天就是听几个老头儿瞎侃,发牢骚。几个月不发工资了,你说还上什么劲呀!”付雨又端起凉水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接着说道,“哎,昨天晚上我在街上碰见咱们班刘天了。”

“谁?怎么了?”任意没听清楚,跟问道。

“刘天。上了广东建院的那个。”付雨提高了声音。

“哦?他回来了?”任意有点惊讶。

“哎!别提了,人家现在可牛了,穿得挺讲究的,腰里还别了个‘汉显’。说是在广州一家公司打工,做材料推销,现在是销售经理,每月两千多块,还有奖金。”付雨撇着嘴说道,一脸的羡慕。

“哟,挺厉害啊!”任意应和着付雨,有点感慨。

“可不!人家一个月挣的,够咱们挣一年的了。”付雨抄起椅子上面的老头衫,擦了一下嘴,又向后靠了靠,背对着电扇,还扬起了胳膊散热。

身高一米七五、胖乎乎的付雨整个身子把电扇的风全挡住了。

任意感到有点燥热。

吹了一会儿,付雨的身子终于不堵着电扇了。

风,让任意凉快了许多,却没有将他对刘天的羡慕一并吹走。

一个中午的聊天,付雨基本就没再聊别的话题,全是刘天、刘天、刘天……把任意搅得心烦意乱的。

其实,这些日子来,他每天上班的心情几乎都是这样,只不过今天又加重了些。

任意决定晚上和父母商量一下。

“这怎么行!这好歹是个正式工作呀!别看人家如何如何,咱们又没门子没钱的,你能到哪里去呀?再说真的辞职不干了,厂里给你除名,你将来怎么办呢?厂子里效益不好这都是暂时的,哪个单位也不可能不遇到点困难,除非到那些财政开支的机关单位去坐办公室。”

计划经济时代过来的父母一听就有点急。

任意没有说话,眼睛盯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国有企业改革的新闻。

七月末的一天,忽然发生的变化,让家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

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一块出现在厂里下岗人员的名单里。

惯有的生活秩序乱了,家里少了欢乐,多了一份为以后做打算的忧愁。

任意的内心反而平静了。

他在厂里的行为让同事们都有些惊讶。

那天,任意和谁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用于工作的、那个已覆了些尘土的车床,不放过一个边角缝隙。

一天的时间,他就这样擦了一遍又一遍。

黑色油污一点点褪去,金属的亮泽泛滥开来,车床显得与众不同,但却无法摆脱空旷车间里的落寞和孤独。

丢掉抹布,任意的手却依然在车床上不停地摩挲滑动,似乎车床也懂了任意的心思。

手滑过后的金属面上,留下了他的体温。

下班铃声响起。

任意黯然走出车间,没有回头。他忽然发现,人原来还有如此强大的抑制力。

“咣当”一声,随着身后车间大门的关闭,任意眼里渐渐有些湿润。

现实将梦想击得粉碎。

晚上的天气凉快了一点。

闷了一天的人们,似乎都不愿意放过这短暂的凉爽而早早地吃过晚饭,穿着尽可能的随意,拿了把扇子或在楼下聚齐聊天,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溜达。孩子们成群结伴叽叽喳喳地追逐嬉闹着。

在任何时候,无忧无虑的孩子们都是最快乐的。

此时,任意与父母却在家里呆坐,没有出去纳凉的意思。

电视开着,谁也没有看。

屋里很静,只有电扇“嗡嗡”地摇着头,在屋里一角“忙活”。

计划赶不上变化。

现实,让屋里三个人在无奈中对讨论的话题达成了共识。

一股凉风从窗外吹进来,一起飘进来的是一阵似有似无的歌声: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

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

任意知道,这是刘欢唱的那首《从头再来》。

这一夜,任意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把双手枕在脑后,强迫自己合上眼,但只要一闭上眼,一会儿是小时候把收音机拆了被父亲骂、一会儿是考上大学机械专业、一会儿是刚到工厂里工作、一会儿是那些陪了自己两年多的车床、一会儿是爹妈下岗后的愁容……一幕幕场景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来回跳跃,毫无一丝睡意。

以往生活场景可以真实再现,但明天他和付雨即将离开这里,奔向另外一座城市,未来无以用场景再现,只有对未知的想象。

未来永远让人好奇和激动。

落日余晖给天际留下一抹红晕,成为一道深远的天然幕布,将竞相闪耀的霓虹灯和鳞次栉比的街边建筑物映衬得瑰丽多彩而又层次分明。刚刚黄昏的北京城,就已显示出了其夜色的繁华与魅力。

一列火车慢慢地停靠在北京站的第三站台。

一路闷热与颠簸,让每一位从车厢里走出来的旅客都情不自禁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手指捏起贴在身上汗渍渍的衣服呼扇了几下,想尽量褪去身上的黏稠。

刚才还空荡荡的站台上立刻被一队不规整的人群覆盖了。

呼叫声、谈笑声、行李箱的轱辘在地砖上的滚动声、站台高音喇叭声……嘈杂的声音像原子弹爆炸后形成的蘑菇云在人群上空腾起,且跟随着人群的移动而移动。

任意和付雨每人怀里揣着两千块钱,各自拎着一个大包也出现在这队人群当中,样子很是落魄。

任意的头发黏成了缕儿贴在额头,米黄色的西裤在车内已被蹂躏得皱皱巴巴,灰白相间的T恤,后背和两侧胳肢窝处都被汗水浸湿了好大一片。

相比任意,付雨则好多了。

休闲宽松的大背心和短裤,虽有些褶皱,却不是太明显,一头板寸依然直愣愣的。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并排跟随着人群一起移动。

刚出站的任意和付雨,还不知道要往哪儿走,就立刻被几个人围住了,操着听起来有点倨傲的京腔,有的问打车不?有的问住宿不?两个人有点蒙,不知咋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办,愣呆呆地站在原地。确实,他们俩也不知道去哪儿,该怎么办?

几个人见他们俩愣着不说话,纠缠了一会儿,知道不是“猎物”后便散开了。

任意和付雨拖着行李,还没走几步,又围上几个人“热情”地问着同样的问题。

陌生的热情,总是让人生疑。

两个人不敢过多地和这些人搭话,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拖着行李,甩开了同样的几拨人后,也分不清东南西北,无方向地游荡。

天黑了,往灯光多的地方走,那里人多肯定安全,又闷又饿的任意和付雨达成了同样的默契。

这天晚上开始,性格同样倔强的两个人通过最便宜的吃、住、行方式,在大城市的环境里,以农村人的心态过着原始人的生活,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熟悉着北京,一步一步地打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