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嫁衣(3)
真的下雨了,雨点比豆子还大,击在窗户上啪啪作响。
君岫寒关好窗户,放下窗帘,在一室闷热里,打开了摆在床前的小电扇。
老秦为自己准备的被子,在今夜成了多余的累赘,堆在墙角的折椅上。
关了灯,她摸索着躺到铺着凉席的小床上,黑暗中,静静听窗外风雨,还有扇叶转动的声音。
闭上眼,却闭不上心,老秦的脸,鲜红的嫁衣,在她眼前走马灯一样来回飘动,模糊着,清晰着,交替而现。耳边的风雨声,渐渐被扇叶有规律的呼呼声替代,成了一首颇有效的催眠曲。
身下被体温捂到发热的凉席,不知几时变得凉起来,似有寒铁在上头延伸,然后紧紧贴到自己的皮肤上,再慢慢深入血肉骨髓。
有风拂过,裹着草的香味。
无声无息飘入鼻腔,却在瞬时化成浓烈的腥味,刚从身体中喷溅而出的鲜血之味,温热的气氲撒播着死亡的绝望。
轰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践踏着薄薄的耳膜,尘土翻滚的草地在眼前倾斜不止,厮杀的凶悍在无形中扩张到极致,似要震碎漫天飞云的苍穹。
银光寒人的刀刃从半天中横劈而下,血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形,双目圆睁的头颅翻了几个滚儿,留下一条同样完美的抛物线后,落入纷乱的马蹄下。
一双冰冷的眼,在这血迹斑驳的利刃上凝固。
缰绳勒紧,黑色战马前蹄腾空,嘶鸣着停下,马背上那披了一身将军战甲的男人,横刀傲立。
咻!
刀尖赫然直指前方,不容违背的威仪与命令。
天空变了颜色,隆隆雷声狂涌而至,精亮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肃杀之气贯穿天地,戎装而备的兵马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混战搏杀,刀枪之间撞出灿烂火花,四溅着,消失着。人,从互相冲撞的战马上坠落,烽火跋扈的草原上多出一具又一具姿态各异的尸体,被马蹄踩到骨肉模糊。
一声巨响,炽烈火焰蹿天而起,迅速将整个草原连成火海一片,翻腾的火光下,人的怒吼,马的惨叫,渐渐淡去,只剩那柄寒气依然的刀,固执而巍然地指向前方,断无回头之意。
没有感情只有杀戮的眼神,如风飘摇,深黑的战袍在火中燃烧、飞扬,障满了另一双惊恐而悲伤的眼睛……
不知来向的光线温柔笼罩一滴晶亮的眼泪,从最柔软的云朵淌下,蓦地洗净被血腥浸透的乌云,惨烈悲壮的战事,刹那被抛向了看不见的远方。
所有跟死亡有关的气息,在这一刻停顿。
君岫寒孤独地站在天空下,迷幻的目光追随着缓缓落下的那滴眼泪,情不自禁伸出双手,让它停在自己的掌心。
泪水并不是透明的,里头似乎别有洞天。
她埋下脸,像个好奇的孩子,迫切想看清楚这滴小小的眼泪里究竟藏了什么。
凝神的目光下,泪水里映出的世界渐渐扩大……
一个女人,裹了一身艳丽的红,在卷了细雨的微风中举目眺望。
她的脚下,踏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大青石,沉默而稳妥地承受着她的重量,用自己粗糙的身躯,让她的视线可以到达更远的地方。
无际的草原在眼前延伸,灰色天际下一片润润的绿。
细碎的光点,在她的衣衫上忽闪,清脆的叮叮声穿过稀薄的雨帘,单调的景色染上了琉璃般的通透。
看不清她的脸,甚至连身形都只是个模糊的轮廓。然,幸福,守候一个人归来时独有的幸福感,再清晰不过地蔓延上心间,她跳动的心脏,急切的呼吸,一切竟是如此真切。
战火,将军,女人,自己,渐渐重叠在一起……
轰隆!
一声惊雷乍起。
君岫寒“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额际微微发痒,是一行冷汗,缓缓爬过。
好奇怪的梦……
她轻喘着气,扯起枕巾擦去汗迹。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房间内却充斥着让人不快的闷热,小电扇不知什么时候罢了工,蓝色的扇叶懒洋洋地静止着。
君岫寒下了床,用力摁了摁电扇开关,无效,再摁,扇叶依然不动,她只得沮丧地放弃,重新躺回床上。
向来睡眠很好的她,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痛苦,辗转反侧间,不仅睡意全无,梦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场面反而越来越清楚,过电影般于脑中不断闪现。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失眠造成的不适,君岫寒突然觉得一阵轻微的刺痛在不经意间潜入心脏,她不自觉地抬手捂住了心口。
换了个平躺的姿势,她以为这样会舒服些,可心口上那种被牛毛小针扎个不停的痛,并没有减弱。
难受不已的她再次爬起来,拉亮电灯,打算到外头倒杯水。
唰……唰……
刚刚走到房门前,君岫寒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缓缓翻动纸张的声音。
面前这道用薄木板制成的小门,几乎没有隔音效果。
抬手看了看表,午夜零点三十分。
这个时间,会有谁在办公室?!
透过门缝望出去,只看到一片漆黑,外头并没有开灯。
谁会在没有光线的办公室里,大半夜地翻书?!
一道闪电掠过,强烈的光映白了君岫寒的脸。
会是贼吗?!
可是办公室里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哪个笨贼会光临?!
正在她踌躇着要不要冲出去的时候,翻书声停止了。
君岫寒把耳朵贴在门上又听了一会儿,确认外头确没有别的动静后,顺手抓过门后的硬把笤帚,深吸了口气,咬牙猛一下拉开了房门。
一片艳丽的石榴红,穿透黑暗,蒙了眼睛。
君岫寒连退几步,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一直牢牢锁在展柜里的嫁衣,人一样立在门口,空荡荡的裙摆,在离地半尺的地方轻轻晃悠。
被一股冷冷的视线牢牢抓住的感觉,不寒而栗,君岫寒惊恐得连尖叫都忘记了。
也许一秒,也许一个世纪,时间的概念在君岫寒的脑中彻底混乱。
然,惊恐之下,却有种格格不入的心痛和遗憾一闪而逝。
她不记得门口的不速之客是在什么时候离开,或者消失的,只记得一片薄纱从脸上拂过,酥痒冰凉,随即便见那石榴红在空中妖娆地转身,风一样飘走。
君岫寒捂住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门外,一把掀亮了外头的吊灯。
除了一直紧闭的大门被推开,尚在吱吱呀呀中摇动外,一切如常。
君岫寒咬着嘴唇快步跑过去,一把关上大门,反锁后又拉过一把椅子紧紧抵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走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她惊魂未定的目光落在被翻开的蓝色文件夹上,那抹触目惊心的红再次入了眼帘。
记得在睡前,她明明是把文件夹合好收到柜子里的。
君岫寒哆嗦着捧起文件夹,却诧异地发现老秦的画上多了两行小字——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朱砂色的字体,娟秀非常,然,透出字外的恨意与绝望,排山倒海般扑向君岫寒。胸口的疼,似有加重的迹象。
她又疲累又痛苦地趴倒在办公桌上。
雷雨没有止歇的意思,密集的雨点狠狠击在窗户上,道道电光飞闪而过,昏昏睡去的君岫寒不时咬紧下唇,蹙紧眉头,虚弱的脸庞在闪光中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