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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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裘马轻狂的漫游岁月

吴越之行

人们常说,脚步与灵魂,一定要有一个在路上。

如此说来,杜甫应是旅游达人们的鼻祖级人物,他从青年时代,一直旅行到老,直至最后倒在旅行的路上。尽管其间也有着迫不得已的原因。

旅行热自古有之。封建时代的士大夫们,为了谋事、仕途,出门旅行是常事。如李白、苏东坡,都是大名鼎鼎的旅行家。他们都曾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过祖国的版图。还有一些,不为做官,只因有闲有钱,想出去长见识。东晋谢灵运,通过旅行才得以写下大量闻名后世的山水诗。司马迁、郦道元,为了创作和科学考察,也曾多次到各处去旅行。

正如木心诗歌中言,那时候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时候车马慢,漫游却盛极成风。到杜甫生活的盛唐时代,旅行更成了一种时尚。

此时的玄宗满腹抱负,又因即位前经历了血雨腥风的政治风浪,登基后,采取果断措施,结束了武后以来经常发生宫廷政变的动乱局面,先后任用了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这样一批有政治远见又有作为的良相,拉开了“开元盛世”的繁华大幕。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这首《忆昔》,是杜甫后来流寓成都期间写下的,诗中充满对开元盛世时光的缅怀。

19岁的杜甫,就是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踏上他的漫游之路的。

彼时,杜甫父亲还在朝廷做着一个小官,尽管收入并不算丰厚,但也足够让这个满怀壮志的儿子衣食无忧地到全国各地去转转。

彼时社会经济空前繁荣,从统治阶级,到平民百姓,都生活得不错。社会秩序安定,出行根本不必考虑会不会饿肚子、人身安全是否有问题。当时的水陆交通很发达,驿传制度的建立,不仅满足了政令传达、官员往来和漕运的需要,就是常人旅行,也非常方便。

“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新唐书·食货志》中如此描绘。

唐人漫游成风,当然不仅仅因为是社会安定,经济繁荣,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士子们可以凭交游以扬声誉,借干谒以求提拔。这是当时除科举之外另一条选拔人才的重要途径,也可以说是一条捷径。十几年寒窗苦读,一朝落榜,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有一些幸运儿,却因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凭借一首诗、一篇文,就步入仕途。谁不愿意去尝试?

如此一来,越来越多的人,怀着出将入相的美好理想,仗剑走天涯,他们一边欣赏着大好河山,一边沿途交游干谒,不断把自己的旅行经历写进自己的简历,投向那些可以为他们带来机会的名流权贵、王侯将相。

开元十八年(730),19岁的杜甫出了一趟远门。

那是诗人第一次出远门,他去的是郇瑕(今山西临猗县一带)。

关于此行,详情不明,只知道他在那里结识了两位新朋友,韦之晋和寇锡。这极少的一点消息,也是后来杜甫写诗透露出来的。那是40年后,他在湖南又遇到这两个人。彼时,韦之晋已经做了刺史,可惜不久就死了,寇锡也做了御史。他在《哭韦大夫之晋》诗中写:“凄怆郇瑕色,差池弱冠年。丈人叨礼数,文律早周旋。”又在《奉酬寇十侍御锡见寄四韵复寄寇》中说:“往别郇瑕地,于今四十年。”

从诗人的回忆中可以看出,那次郇瑕之行似乎不太愉快。据史料载,那一年,洛阳一带洪水泛滥,冲毁了洛阳的天津桥、永济桥,许多扬州等地开来的租船,都被洪水冲散掀翻,洛阳千余户民房倒塌。

冯至在他的《杜甫传》中认为,杜甫到郇瑕,是去逃难避水灾的。

从诗人“凄怆郇瑕色”一句来看,此种猜测也许不无道理。

开元十九年(731),20岁的杜甫,正式开始了他的漫游之路。他从洛阳出发,乘船经广济渠、淮水、邗沟,渡过长江,一直往金陵(今江苏南京)。之后他又游金陵,逛姑苏,又过浙江,饱览越中的秀山丽水。

“淮阴清夜驿,京口渡江航。竹引趋庭曙,山添扇枕凉。十年过父老,几日赛城隍。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淼茫。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这首诗是乾元元年(758)杜甫为左拾遗时,送给回江宁省亲的同僚许八拾遗的。也恰是这首诗,让杜甫当年漫游江南的情景得以再现。

20岁的杜甫,对未来的路也许还没有太清晰的规划。他不像那些怀揣强烈政治理想抱负的士子文人,而是一路上走走停停。江南的山水,江南的民俗风情,江南寺观中顾恺之的壁画,皆让他流连忘返。

彼时的杜甫,还通体携带着一种浪漫主义气质。

站在金陵瓦官寺中顾恺之著名的壁画前,杜甫百感交集。终于有幸目睹这位前辈大画家的画作,却又遗憾不能与他身处同代,近距离地感受画家的风采。

与唐代敦煌壁画上那个形貌壮实、辩锋雄健的维摩诘大相异趣,杜甫眼前壁上的维摩诘斜靠在一张长几上,微微地皱着眉头,表情严肃,眼神中略带忧郁,欲言又止的样子。其衣饰、卧榻的笔法,细致入微,更衬托出榻上主人的清朗不凡。

顾恺之挥笔作下这幅闻名后世的壁画时,年仅19岁,比眼前的杜甫还年轻一岁。

顾恺之(约345—406),字长康,小字虎头,东晋著名画家。史传他“画山有灵,画人传神”,留下《女史箴图》《洛神赋图》等传世作品,更以“画绝、文绝、痴绝”的“三绝”美称而享誉后世。

瓦官寺,位于今南京市秦淮区集庆路南侧,又称古瓦官寺,始建于东晋兴宁二年(364),距今已有1700余年的历史。距离杜甫身处的大唐,也相隔了300余年。它因顾恺之的维摩诘画像而一举成名。

杜甫后来咏画的诗不少,那些诗多是借画抒怀。杜甫论画也确实精到,诗画相得益彰。杜甫不善画,但他和当时的一些名画家多有交集。王维、曹霸、王宰、韦偃,杜甫都曾为他们的画作写过诗,他用自己的诗,让那些画又以不一样的面目活了一回。读杜甫的诗,有时候也会读出一种在画中的感觉。

杜甫站在瓦官寺里欣赏顾恺之的维摩诘壁画,并不是一件可以一笔带过的事。它开启了诗人的又一扇审美之门。

离开金陵后,杜甫又漫游吴越各地,其行踪也只能从他晚年的诗中窥得一鳞半爪,正如其在《壮游》中写下的诗句:“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闾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

吴门古迹,越中胜境,被诗人悉数收入诗囊。有些人行万里路,却胸无点墨,万里路也只是走马观花给眼睛过一回生日。杜甫自幼饱览群书,在去江南之前,江南的人文荟萃,已了然于胸。等他真正融身于江南,其感受又与寻常的旅行者不同。他一边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一边考察所历之地的人文历史。获得的是眼睛与心灵的双重丰盈。

一游,就是四年,四年后,他的旅行被一封家书中断了:要科举了,该回来参加考试了。

杜甫只好打点行装,匆匆踏上回家的路。

那次吴越之行,诗人所留诗作几乎是零——如果后来的回忆诗作不算的话。也许他当时只顾着感受,还没开写;也许写了,却没留存下来。那是杜甫生命中难得的一段浪漫清闲时光,可惜后来被他那些浸透了血泪的诗歌给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