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舞(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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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们从客运飞船上经过隧道一起走了下来,手牵着手。奎因的行李袋在她的肩膀上晃荡着,迈尔斯用另一只手拿着飞行包。在这个轨道中转站的候机大厅里,人们都转过头来。当他们悠闲地漫步经过时,那些男人们的眼睛里流露出躲躲闪闪的、嫉妒的神情,迈尔斯用眼角得意洋洋地扫了一眼他的女同伴,我的奎因。

今天早晨——是早晨吗?他应该核对一下登达立舰队的时间

——奎因显得特别漂亮。她把自己那满是口袋的灰色制服裤子折起来,塞进红色的鹿皮靴子里,上身配一件小小的红色紧身背心,俨然一副引导时尚的神气模样。红色的紧身背心和那短短的黑色鬈发,使她洁白的皮肤越发引人注目。她这身鲜艳的装扮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使他们无法注意到她超强的体力。这一点还真难发现,假如人们不知道她的那个行李袋究竟有多重的话。

她那清澈的棕色眼睛使她显得很机智,但是,在一瞬间就能让男人们目瞪口呆的魅力,却隐藏在她那完美的、呈现雕塑般线条的面容里。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昂贵的面容,因为它是一个天才的外科整容艺术家的杰作。一个粗心的看客可能会认为那个与她手挽手的畸形男人付了她的整容费,同时也会认为这个女人是一个娼妓。这个看客根本想象不出她究竟为自己的这张脸付出了什么代价:她过去的那张脸在塔瓦德的那场战斗中被炸毁了。那几乎是内史密斯将军军旅生涯中的第一次失败——距离现在该有十年了吧?我的上帝。迈尔斯认为这种粗心的看客无疑是一个蠢货。

这一类人的近期代表人物是一个富裕的行政官员,他的外表让迈尔斯联想到他那金发碧眼的表兄弟伊凡,只是比伊凡更加文质彬彬一些。这个人在从萨尔格耶到埃斯科巴这两个星期的旅行中,一直被错误的猜测所误导,所以总是纠缠着奎因,意图引诱她。迈尔斯用眼角的余光瞥到这个人正把自己的行李放到一个气垫上,并且在离开之前,发出了最后一声充满失败感和挫折感的叹息。除了让迈尔斯联想到伊凡之外,迈尔斯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厌恶,事实上,迈尔斯几乎为他感到难过,因为奎因的幽默感非常糟糕,就如同她的吸引力一样,能够给人以致命的打击。

迈尔斯转过头来看着那个埃斯科巴人,低声问道:“亲爱的,你最后究竟说了些什么才终于摆脱了他?”

奎因的眼睛闪动着去寻找那个男人,然后,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觉得很尴尬的。”

“不,我不会的,告诉我吧。”

“我告诉他你舌头上的功夫很厉害,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没有竞争力吧。”

迈尔斯的脸红了起来。

“如果我不是怀疑他可能是某种间谍,我会让他有机会接近我的。”她很抱歉地补充说。

“你现在不怀疑了?”

“是的,真不走运,否则要有趣得多了。”

“我可不会觉得有趣的。我已经准备好去一旁休息休息了。”

“是啊,你很乐观啊。”

“我真喜欢这种夫妻出双入对的旅行方式,”他表白说,“这对我很合适。”他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我们已经度过了蜜月,为什么不再配上一个婚礼?”

“你还有完没完?”她的语气是轻柔的,但他挽着的她的手臂却突然退缩了回去,他意识到他的话让她很痛苦,不由得暗暗自责。

“我很抱歉,我曾经保证不再提起这个话题的。”

她耸了耸那只没有背行李的肩膀,同时松开了手臂,让它顺着自己的脚步甩动起来。“麻烦就在于,你不想让我成为内史密斯夫人,登达立的将军夫人,你想让我成为贝拉亚的弗·科西根夫人。那是一个降低了的身份。我是出生在太空中的,即使我真的嫁了一个清洁工,要到某个重力地带去工作,并且再也不上来……贝拉亚也不是一个我要选择的地方。我不是瞧不起你的家乡。”

为什么不?其他的人都愿意。“我妈妈喜欢你。”他讨好地说。

“我也很敬仰她。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见过她四次了,每一次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越是印象深刻,我越是觉得愤怒,她的才能被贝拉亚可耻地浪费了。如果她愿意待在贝塔殖民地中,她肯定会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科学家——或者她可以做任何她喜欢做的其他事情。”

“她喜欢做弗·科西根伯爵夫人。”

“她喜欢被你的父亲所迷惑,而且,我承认,你的父亲是够迷人的。她对那里的其他人一点儿也不在乎。”在走进埃斯科巴的旅客监察员视听范围之前,奎因停下了脚步,迈尔斯也站了下来,“尽管她是一个天才,但是她在那里被弄得疲惫不堪,贝拉亚吸空了她,贝拉亚是她的癌症,正在慢慢地杀死她。”

默默地,迈尔斯摇了摇头。

“对你也一样。弗·科西根伯爵。”奎因阴沉地补充说。这一次是他不再那么坚决地反驳了。

她感觉到了这一点,昂起头说:“总之,内史密斯将军是同我一样疯狂的家伙,而弗·科西根伯爵则相反,是一个沉默的、驯服的、黏黏糊糊的人。我看到过你在家里的样子,迈尔斯,你就好像不是你自己似的。那时的你被束缚了,不知怎么显得弱小了,即使是你的声音也变低了。真是非常奇怪。”

“我没有办法……在那里我必须随大流。仅仅在大约几十年之前,一个拥有像我这样的身体的人会由于具有生物突变异种的嫌疑而立刻被杀死。我不能够做得太过火、太快。我很容易成为攻击的靶子。”

“这是否就是皇家安全部指派你执行这么多需要在外星球完成的任务的原因?”

“这是为了有利于我作为一个军官的成长,开阔我的视野,丰富我的经验。”

“但是有一天,他们会把你永远地从这里带走,带回家乡,然后挤干你所有的经验来为他们服务,就像挤一块海绵一样。”

“我现在就在为他们服务,埃莉。”他温柔地提醒她。他的声音是如此黯然和平静,她不得不低下头去听,“现在,以前,而且永远如此。”

她的眼睛悄悄地移开了。“是的,哦……那么,如果他们把你拖回贝拉亚,我要你现在的职位。有朝一日,我想成为奎因将军。”

“我没有意见。”他殷勤地说。这个职位,当然没有问题。应该是重新成为弗·科西根勋爵的时候了,他很想重新恢复那个身份。他必须停止同奎因进行这种自虐式的关于婚姻问题的谈话,无论如何,奎因就是奎因,他不愿意改变她,即使为了……弗·科西根勋爵,他也不愿意。

当他们来到巨大的中转站时,尽管产生了片刻的令人压抑的自我反省,渴望重新回到登达立的念头还是使他加快了步伐。奎因是对的,他可以感觉到内史密斯的灵魂重新注满了他的肌肤,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从心灵深处一直到他的指尖。再见了,沉闷的迈尔斯·弗·科西根中尉,贝拉亚帝国安全部里一个默默无闻的间谍(而且是一个迟迟没有升职的家伙);你好,神气的内史密斯将军,太空雇佣兵和神通广大的幸运战士。

或者是一个不走运的家伙。当他们来到排列在顾客大厅旁的那排通信舱前,走向装了玻璃的大门时,他放慢了脚步。

“让我们先去看看红色小分队现在怎么样了,看看他们是否已经休整好了。我想亲自下去,让他们高兴高兴。”

“好的。”奎因卸下她的行李袋,几乎砸了迈尔斯那双穿着凉鞋的脚。她走进最近的一间通信舱,插入她的卡,在键盘上键入一个密码。

迈尔斯放下自己的飞行包,坐在奎因的行李袋上,在通信舱的外面看着她。他从旁边的那个通信舱的玻璃门上面看到了自己那被切割成许多碎片的反射镜像:黑色的裤子和宽松的白色衬衫,这套衣服似乎既显示出自己的身份,又同旅行外套很相配,显得很普通,很休闲,很随意,还不错。

他曾经穿过像乌龟壳一般的高级防护服,就好像他的身体是一些脆弱而珍贵的东西组成的。那种防护服似乎在向他周围的人声明:别惹我,我是有人保护的。他什么时候开始不再那么强烈地需要那种防护服了呢?他不很清楚。

谈起身体,什么时候他开始不再痛恨自己的身体了呢?那应该是两年之前,从他最后一次受重伤之后,那是在一次执行解救人质任务的时候,恰好是在同他的兄弟在地球上不可思议地遭遇之后。他完全康复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他矫正了自己的手,做了全部的骨移植,并且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些新骨头,在那这前它们总是咯吱咯吱乱响。他的骨骼已经有几个月没有任何毛病了。我一点儿也不感到痛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忧郁地笑了笑。这不完全是奎因的功劳,虽然奎因确实……非常令人安慰。我在年老的时候会保持清醒的理智吗?

在你力所能及的时候,尽情地享受吧。他二十八岁,显然在体能上正达到某种顶峰。他能够感觉到它。那种注定要来临的下降还有一段时候才会到来。

通讯频道里传来的声音把他带回到了现实之中。奎因接通了另一端的桑迪·赫勒尔德,正对她说:“嗨,我回来了。”

“嗨,奎因,我正盼着你呢。我能为你做什么?”桑迪又把自己的头发搞成奇怪的样子了,迈尔斯甚至从他所站的位置也注意到了。

“我们刚从跃迁飞船上下来,目前正在航空中转站,准备绕道回去。我需要首先下去把红色小队的剩余人员带上,然后回到胜利号。他们目前的状况如何?”

“等一下,我一会儿就能查到他们的信息……”赫勒尔德中尉开始在她左边的阅读器上查找一些数据。

在拥挤的顾客大厅里,一个身穿灰色登达立服装的男人走过来,他看到迈尔斯,迟疑而谨慎地对他点点头,似乎不敢确定这位将军的便服是不是某种伪装。迈尔斯对他挥挥手,对自己的身份表示肯定,这个男人微笑了起来,然后继续大步向前走去。迈尔斯的大脑里打开了一个综合信息数据库。这个男人叫特拉维斯·格雷,他是一个刚加入游客号的基地技术员,大约有六年工龄,是通讯设备方面的专家,他收集地球上古典的和前卫的音乐……迈尔斯的头脑里现在携带了多少这样一类人资料?几百条?几千条?

更多的信息又传递过来。赫勒尔德转过身来,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艾夫斯获准在下面休假,博伊德已经回到胜利号去接受进一步的治疗。贝阿齐尼的生命中心报告说,德拉姆、威凡、阿茈已经能够出院,但是他们希望在走之前同某位负责人谈谈有关他们的情况。”

“可以。”

“关于基和泽拉斯基……他们也想谈谈。”

奎因的双唇紧闭了起来。“可以。”她淡淡地同意了。迈尔斯的心里有些不安,只有一点点。他预料到那将不是一场愉快的谈话。“告诉他们,我们正在路上。”奎因说。

“是,奎因上校。”赫勒尔德在她的图像显示器上移动着文件夹,“我会告诉他们的。你想要哪一种航空飞行器?”

“胜利号上的小型私人飞行器就可以了,除非你需要从贝阿齐尼飞机场装载货物。”

“不,没有什么货物需要装载。”

“很好。”

赫勒尔德查看着她的图像显示器。“根据埃斯科巴的飞行调度,在三十分钟之后,我可以把2号航空飞行器安置在J-26进站对接口,然后你可以立刻去下面。”

“谢谢。请传达一个通知: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将举行全体上校和舰长参加的简报会。贝阿齐尼现在是几点钟?”

赫勒尔德往旁边看了看。“九点零六分,那里一天有26.7个小时。”

“是早晨。太棒了。那里的天气怎么样?”

“很不错,只需要穿衬衫就可以了。”

“很好,我不需要换装了。我们准备好离开贝阿齐尼机场之前,会通知你的。奎因完毕。”

迈尔斯坐在行李袋上,瞪着自己的凉鞋,沉浸在不愉快的回忆之中。那是登达立雇佣兵艰难的秘密冒险活动之一,任务是空投军事指挥员和设备到马里拉克,以协助他们对塞塔甘德人入侵的长期抵抗。从胜利号起航的A-4战斗机,在最后一次往来运输的过程中被敌人的炮火击中,飞行器上载有全体红色小队的成员和一些重要的马里拉克人。飞行员德拉姆虽然受了重伤,而且也处于极度震惊之中,但他成功地把自己那架被严重损伤了的、正在燃烧着的飞行器停靠在了胜利号的控制夹上,救援小组通过一条紧急隧道登上飞行器,设法把每个人都抢救了出来。他们在飞行器爆炸之前及时地丢弃了它,而且,胜利号自己在塞塔甘德人的复仇攻击发动之前勉强起程脱身。就是这样一次行动,虽然开始时简单而又平静,却在一种富有英雄气势的喧闹中结束,迈尔斯开始痛恨它,是痛恨那种喧闹,而不是那种英雄气势。

在经过令人痛心的分门别类之后,伤亡数据出来了:十二个人严重受伤;由于胜利号上的医疗条件有限,七个人被低温速冻起来了,以便将来进一步救护;三个人永久性地死亡。现在迈尔斯将了解到第二组的那七个人之中,还有多少已经死亡。那些脸、名字、无数关于他们的信息,涌上迈尔斯的脑海。他自己曾经计划乘坐那最后一架飞行器的,但是临时改乘了早一些的一架飞行器去处理另一个地方的一场森林火灾去了……

“也许他们不会那么糟。”奎因看着他的脸色说。她伸出手来,他从行李袋上努力站了起来,背上自己的飞行包。

“我自己在医院里度过了这么多时光,我无法不同情他们。”他为自己的忧郁情绪解释说。一次完美的行动。为了一次完美的行动他什么都愿意付出,一次没有任何错误的行动。也许即将来临的行动就是这次他企盼已久的完美行动。

贝阿齐尼的生命中心是登达立在埃斯科巴设立的冷冻治疗专门医院。当奎因和迈尔斯走进生命中心的大门时,那种医院的气味立即击中了迈尔斯。这不是一种难闻的气味,不是任何一种臭味,仅仅是进入空调房间里所感觉到的奇怪反应。但是在他的体验中,这是一种与痛苦深深连在一起气味,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飞行或者战斗。他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那本能的心悸,四下打量了起来。门廊是埃斯科巴一般的技术大厦具有的普通样式,很干净,但装饰粗糙。大量的金钱都被投资到楼上的那些冷冻设备、再生实验室和手术室上去了。

医院的高级组织者之一,阿拉贡斯博士,走过来迎接他们,并且把他们带到他楼上的办公室里。这个办公室塞满了各种散乱的信息碟片和杂志论文选印本等,显示出它的主人是一个对于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有着深刻而持续的思考的高级专家。迈尔斯也喜欢阿拉贡斯博士本人,他是一个身材高大而且直爽的人,有着古铜色皮肤、高贵的鼻子和灰色的头发,既友好,又坦率。

阿拉贡斯博士为没有更好的结果来汇报而感到难过。这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迈尔斯猜想。

“你给我们带来了这么糟的病人,却期望出现奇迹。”他轻声地抱怨说,“如果你们期望奇迹,从一开始就应该做好准备,从我的这些可怜的病人接受先期治疗的时候就开始。”

阿拉贡斯从来都不称呼他们躯体,或者任何其他士兵们杜撰出来的、令人不安的绰号。总是说我的病人。这是迈尔斯喜欢这个埃斯科巴医生的另一个原因。

“一般来说——很不幸地——我们的伤病员并不是有计划地、按一定顺序、一个一个地到来。”迈尔斯稍带歉意地说,“像这一次,我们有二十八个人同时受伤,而且程度各不相同:严重的外伤、骨伤和化学品中毒等等。对他们的分类处理是非常艰难的,我们的医务人员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他犹豫不决地说,“你认为应该让我们的一部分医务人员来接受你们最新的技术培训吗?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你自己愿意担任指导教师吗?”

阿拉贡斯伸展出双手,显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要解决这个问题,还需要做一些工作……你走之前去同玛格拉行政官谈谈吧。”

奎因看到迈尔斯点了点头,就在她的电子记事本上做了一个记录。

阿拉贡斯从他的信息终端上调出了一些图表。“首先是最坏的消息。对于你们的基先生和泽拉斯基小姐,我们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

“我……看到了基的脑伤。对此我有思想准备。”它像一个被砸烂了的瓜。“不过我们恰好有速冻设备,所以我们想试一试。”

阿拉贡斯点点头,表示理解。“泽拉斯基小姐的情况基本相同,只不过外表不那么明显。她的头盖骨内部的循环系统大都被外伤破坏了,她脑部的瘀血曾经被不恰当地清除,速冻液的喷洒也不正确。在冻结的层面和血肿之间,中枢神经被完全摧毁了。我很抱歉。他们的尸体现在保存在我们的停尸房里,如何处理由你们来决定。”

“基希望他的尸体能够被运送到自己的老家与家人葬在一起。让你们的有关部门准备好,按惯例把他运走。我们会告知有关地址。”他朝奎因点头示意,奎因又做了一条笔记,“泽拉斯基没有登记任何家庭成员或非直系亲属——一些登达立人不喜欢透露这些情况,或无法提供这些情况,我们也不坚持。请把她的尸体焚化后送到胜利号上,交给我们的医务部门。”

“很好。”阿拉贡斯关闭了他的电子图像显示屏上的那些图像,它们就好像泯灭的灵魂一样消失了。他打开了另外一些图像。

“你们的德拉姆先生和威凡小姐目前都仅仅部分地恢复了健康,他们俩都还患有普通中枢神经损伤和因速冻而引起的失忆症。德拉姆先生的失忆症更加严重,因为我们必须清除他的那些中枢神经植入组织。”

“他能够接受另一次脑部安装吗?”

“目前还难以预测。我可以预测,长远来看,他们的情况是很好的,但是两个人都必须在一年之内脱离军职。关于这两个病人,如果可能的话,我坚决主张把他们送回家。随着时间的流逝,熟悉的环境将会有利于促进他们那些尚存的记忆功能的恢复。”

“德拉姆中尉的家在地球上,我们将送他回去。威凡技术员的家在科林基地,我们会想办法试一试。”

奎因热切地点点头,并且又做了一些笔记。

“那么,我今天就把他们交给你们。在这里,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最大努力,接下来该是他们度过康复期的时候了。现在……我们再来看看你们的阿茈先生。”

“我的勇士阿茈。”迈尔斯赞同地说。阿茈在登达立待了三年,曾申请并受到军官训练,二十一岁。

“但是,阿茈并没有脑伤,出了什么事?”迈尔斯问道,“你是说他会成为一个植物人吗?”

“我恐怕阿茈正是一个糟糕的先期治疗的受害者。他脑部的瘀血显然被草率地清除过,而且清除得不彻底。一些冷冻血细胞里的坏死部分扰乱了他的脑组织结构。我们清除了那些坏死部分,并且培植了一些新组织,它们成功地替代了旧的脑组织。但是,他的个性永远地丧失了。”

“一切都没有了?”

“他或许可以恢复一点零星的记忆,一些梦。但是他无法通过新的脑组织里的通道重新连接到自己的中枢神经,因为那些脑组织本身已经不存在了。他必须像一个准婴儿那样从头开始一切。他失去了对语言的掌握和其他许多东西。”

“他的智力是否可以恢复?在恰当的时刻?”

阿拉贡斯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犹豫了很长的时间。“在几年之内,他将能够学会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以便做到生活自理。”

“我明白了。”迈尔斯叹息道。

“你准备怎么安置他?”

“他是又一个没有登记亲属的人,”迈尔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把他送到埃斯科巴某个长期护理中心,一个治疗条件良好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够推荐一个这样的地方。在他能够出院独立生活之前,我将设立一小笔基金来支付他所需要的费用,无论他需要住院治疗多久。”

阿拉贡斯点点头,而且他和奎因都做了笔记。

在继续商谈了一些管理和经济费用上的具体问题之后,会谈结束了。然后,在去接另外两个康复中的病人之前,迈尔斯坚持要先去看望一下阿茈。

“他不会认出你们的。”当他们走进病房时,阿拉贡斯提醒他们说。

“没关系。”

乍一看,除了那套可怕的病人服之外,阿茈并不像迈尔斯想象的那样形同僵尸。他的脸上还有一些颜色和温度,他皮肤里天然的黑色素使得他没有呈现出可怕的苍白。但是,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身体骨瘦如柴,在被子下面扭曲着。这个床的两边有栏杆,令人不禁想起婴儿的摇篮或者棺材。奎因靠墙站着,双手抱在胸前。

“阿茈,”迈尔斯弯下身子轻轻地呼唤着,“阿茈,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阿茈的眼睛看了他一会,紧接着又显得茫然了。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但是以后你可能会回想起这一点:你曾经是一个好战士,聪明又坚强。在艰难的时候你曾与你的同伴并肩作战。你坚信拯救生命是你的责任。”别人的生命,不是你自己的。“明天,你会去另一个医院,在那里,人们将帮助你继续恢复健康。”在许多陌生人中间,更多的陌生人。“别担心钱的问题,我会安排好你所需要的一切费用。”他不知道什么是钱。“我有机会的时候,就会时常来看望你。”迈尔斯许诺道。对谁许诺?阿茈?阿茈已经不再存在了。他自己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听不见了。

声音的刺激使得阿茈浑身扭动起来,并且发出了一些大声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呻吟;显然他目前还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音量。虽然迈尔斯竭尽全力来辨认他的声音,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一些试图交谈的语言,而仅仅是一些动物式的生理反应。

“好好保重。”他低声说,然后离开了。有一阵子,他站在走廊上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你这样折磨自己?”奎因严厉地质问道。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无声地补充道:你还有我。

“首先,严格地说,他是为我而死的;其次,”他试图使自己的声音显得轻快一些,“你没有发现,在直面你最害怕的东西的时候,你会感到一种令人着迷的诱惑力。”

“死亡是你最害怕的东西吗?”她好奇地问道。

“不,不是死亡。”他摩挲着自己的前额,犹豫不决,“是丧失思维能力。我这一辈子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个。”一阵莫名其妙的震颤穿过他的身体。“因为我是一个特别精明的小东西,不仅能够颠倒黑白,而且能够一再地证明自己的正确性。没有了大脑……”没有了大脑,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他挺直身体,直到腹部感到疼痛,然后努力地对奎因挤出一个微笑。“出发,奎因。”

在见过阿茈之后,面对德拉姆和威凡就不再有什么困难了。他们能走路和说话,威凡甚至认出了奎因。他们用租来的地面车把这两个人带回到航空飞船上。考虑到他们刚刚恢复的伤口,奎因没有像平时那样开飞车。到了航空飞船上,迈尔斯把德拉姆安排在前排和飞行员坐在一起,他曾经是德拉姆的一个同伴。当他们到达胜利号的时候,德拉姆不仅回忆起这个人的名字,而且还记起了一些飞船的飞行程序。迈尔斯把这两个正在康复中的病人都交给了到飞船门口来接应的医务人员,然后他护送他们去病房躺下,以便他们更好地从这次短暂的旅行所引起的疲劳中恢复回来。迈尔斯看着他们离去,感觉稍稍好了一些。

“损失惨重。”奎因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指出。

“是的,”迈尔斯叹息道,“兵员们的康复要占用医疗部门的一大笔经费。我会通知舰队的会计把这部分费用单独核算,以免医疗部的财政状况出现赤字。你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勇士们都是无与伦比的忠心战士,我不能对不起他们。何况,”他微微一笑,“贝拉亚政府会支付这一切的。”

“我想,你的皇家安全部老板会支付这笔费用,你的任务计划说明书里有这一条。”

“伊林必须为此做出恰当的解释:为什么足够建立一支私人军队的费用在逐年减少,而这支军队却根本没有建成。帝国的某些会计师开始指责他的失职,这让他很痛苦。”

那个登达立飞行员已经安全地关闭了飞船,然后封闭了飞船的出口。他朝着迈尔斯点头示意。

“长官,在贝武奇纳航空港等你的时候,我在当地的地方新闻网中看到了一条新闻,你也许会感兴趣的。不过在埃斯科巴这里,就是一条不重要的消息了。”这个男人说。

“说吧,拉乔伊中尉。”迈尔斯好奇地看着他。

“塞塔甘德人已经宣布从马里拉克撤军。他们声称——什么来着,现在——‘由于文化同盟的巨大进步,我们已经把维持治安的任务转交给当地政府。’”

迈尔斯兴奋地握紧了拳头。“这就是说,他们正在放弃他们的傀儡政权!哈!”他的两只脚不停地跳动着,然后重重地拍着奎因的后背,“你听到了吗,埃莉!我们赢了!我是说,他们赢了,那些马里拉克人赢了!”我们的牺牲得到回报了……

在他即将激动地大哭或者做出其他愚蠢的行为之前,迈尔斯努力控制住了自己。“请帮我一个忙,拉乔伊,请向全舰队的人传话,就说我说了——‘你们大伙儿干得很漂亮。’可以吗?”

“是,长官,我很荣幸。”这个满面笑容的飞行员高兴地敬了一个礼,然后顺着走廊跑开去了。

迈尔斯开朗地笑了起来。“你看,埃莉,西蒙·伊林刚刚付出的代价,现在看来似乎物有所值啊!彻底摧毁了塞塔甘德人的星际侵略——首先阻挠他们的入侵——然后使他们进退两难——挫败他们——毁灭他们!”然后,他低声狠狠地说,“我做到了!我成功了。”

奎因也在微笑,但她的一条眉毛却弯曲成某种嘲讽的样子。“这很好,但是,如果我的分析是正确的话,我认为贝拉亚国家安全部真正想要的是,让塞塔甘德军队永久地纠缠在与马里拉克的游击战之中,从而把他们的注意力从贝拉亚与他们的疆界问题上转移开去。”

“他们没有写明这一点。”迈尔斯的嘴唇显出凶狠的样子,“西蒙只是说,‘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帮助那些马里拉克人。’这才是必须执行的命令。”

“但是你很清楚他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四年的血战已经足够了。我没有背叛贝拉亚。谁也没有。”

“是吗?如果西蒙是一个比你更加无情的、马基雅维利式的人物,你的说法又有多少说服力?总有一天,迈尔斯,你会想方设法离开这些人。那以后你会做什么?”

他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回答。

从马里拉克传来的好消息,使他觉得自己就好像行走在半失重的环境里一样。他轻轻地飘上胜利号的舱房门口,悄悄地看了看,发现走廊里没有人之后,他拥抱了奎因并深深地吻着她,这一个长吻会使他们回味好久的。然后,奎因回到她自己的宿舍去了。他走进舱房,随着关门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叹息,终于回家了。

这里确实是他的家,因为他一边考虑着这个问题,一边把飞行包扔到床上,然后径直走向浴室。十年前,在一个极度绝望的时刻,迈尔斯·弗·科西根勋爵发明了内史密斯将军这个掩护性的身份,然后神奇地骗取了登达立雇佣军的临时指挥权。贝拉亚帝国安全部认可了这个掩护身份的有利之处……他曾经劝说、引诱、证明并强迫皇家安全部承认这个掩护身份的好处。小心点,你假扮成什么样子,就会变成什么样子的。

从什么时候起内史密斯将军不再是一个伪装了?这肯定是逐渐发生的,但是,主要还是发生于他的雇佣军司令官上司腾格退休之后。或许早在迈尔斯意识到之前,足智多谋的腾格就已经看出迈尔斯不再需要他的辅佐了。当迈尔斯淋浴的时候,整个登达立自由雇佣军舰队的机构组成图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个人方面的——器械方面的——组织方面的——后勤方面的——现在,他熟悉每一艘飞船、每一名勇士、每一个航天飞行器和每一件兵器。他知道它们如何才能够协调起来,第一步该怎么做,第二步,第三步……如何组织起一支各方面都符合战略要求的、精良的军事力量。只要看一眼一艘像胜利号这样的飞船,就可以在头脑里勾勒出它的内部结构,了解每一个机械方面的细节情况,了解每一项优势和劣势;就能预测到它的军事部署,以及那些围坐在会议桌旁的舰长和舰队长将做什么和说什么(甚至在他们自己了解这一切之前)。我已经登上了顶峰。我终于超越了一切。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我可以控制整个宇宙。他把淋浴的开关拧到“干”,然后打开暖气烘干装置。当他离开浴室的时候,他的内心里仍然是非常欢畅的。我喜欢这种感觉。

当他打开他的衣橱大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内心的欢畅感受就在一阵困惑之中消失了。难道是他的勤务兵把它们全都拿去清洗或修补了吗?当他打开其他的壁橱,发现他那各种各样的衣服只剩下了一套旧便服和一些比较差的内衣,他更加惊慌了。这是一个恶作剧吗?如果是的话,他可没有心情笑出来。

他光着身子,又急又气,迅速打开一只锁着的柜子,他的太空盔甲应该在里面——空的?!这简直太令人震惊了。即使什么人把它拿去校准,或者添加一些战略程序,或者做其他的安排,他的勤务兵也应该已经把它送回来了,否则万一他立刻就需要呢?

赶快,他的部下应该已经集合好了。他穿上原来的衬衫、裤子和便鞋。他不再需要一套制服来提高自己的威严,以便在会议室里掌握支配权。不再需要了。

在去开会的时候,他在走廊里遇见了桑迪·赫勒尔德下班回来,就向她友好地点点头。她转过身,倒退着,边走边吃惊地说:“你回来啦,长官!可真快。”

他可不能说自己去贝拉亚帝国首府为期几个星期的旅行是一次快速旅行。她可能是指他们去下面的行程。“只用了两个小时。”

“什么?”她的鼻子皱了起来。她仍然在倒着走,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会议室里有一屋子高级军官在等着他呢,他挥挥手,然后转身走进了升降管道。

会议室里有一种熟悉的氛围,排列整齐的面容围绕着那张乌黑闪亮的桌子,看上去非常舒服。胜利号的机长奥松,游客号新提升的机长埃蕾娜·伯沙瑞—杰萨克,她的丈夫巴兹·杰萨克,舰队的工程师,在迈尔斯外出期间全权负责埃斯科巴轨道上登达立舰队的所有修理和改装事务。这夫妻两个都是贝拉亚人,他们俩和奎因,是少数几个知道迈尔斯双重身份的人。此外,还有游击者号的机长特拉茈罗等十几个人,都是真诚而值得信赖的。这就是他的部下。

羚羊号的贝尔·索恩迟到了,这可不太正常。索恩最主要的性格特征之一就是好奇心强,布置新任务的大会对于这个贝塔两性同体人来说,是绝对不容错过的。在等索恩的时候,迈尔斯转身同埃蕾娜·伯沙瑞—杰萨克闲谈。

“你在埃斯科巴有没有机会去探望你母亲?”

“我去了,谢谢。”她微笑了,“很……不错,只待了一会儿。我们谈论了一些事情,一些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没有谈论的事情。”

这对她们俩都有好处,迈尔斯想。在埃蕾娜的黑眼睛里,那些一直存在着的紧张神情似乎在逐渐消失。“很好。”

当门吱吱打开时,他抬头看过去,但进来的只有奎因一个人,手里拿着那些保密文件。她已经换上了全副女军官的军便服,看上去一副很舒服、很能干的样子。她把文件递给迈尔斯,然后他把它们加载到通讯终端里。贝尔·索恩还不见人影。

谈话的嘈杂声消失了。他的部下都注视着他,流露出“让——我们——开始——吧”的神情。他想最好先把索恩的问题搞清楚再说。在打开通讯终端的显示屏之前,他询问道:“索恩机长为什么迟到?”

他们先看着他,然后面面相觑。贝尔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如果有的话,我应该早就得到汇报了。但是,他仍然觉得心里一阵紧张。“贝尔·索恩在哪里?”

通过眼神,他们挑选出埃蕾娜·伯沙瑞—杰萨克来回答这个问题。这绝对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迈尔斯,”她迟疑地问,“贝尔本该比你先回来吗?”

“回来?贝尔去哪里啦?”

她奇怪地看着他,就好像他头脑不正常一样。“三天前,贝尔跟你一起乘羚羊号离开的。”

奎因的头猛地抬了起来。“这绝对不可能。”

“三天以前,我们还在回埃斯科巴的途中。”迈尔斯解释说。问题更加复杂了,他好像没有能力把握现在的局面了,事实上,这个会议室似乎失控了。

“你带上了绿色小队,贝尔说,是去执行一次新的任务。”埃蕾娜补充道。

“这才是一次新任务。”迈尔斯打开通讯终端。迈尔斯的脑海里开始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他感到极度不安。桌子周围的面孔也分别出现了两种不同的表情:少数一些人曾经于两年前在地球上遭遇过那场混乱——哦,他们此刻正在同样的混乱中——他们现在全糊涂了,而大多数人对此毫不知情……

“我说我要去哪里?”迈尔斯问道,他的声音,就他自己来说,似乎很温和,但是,却把好几个人吓了一跳。

“杰克逊联邦。”埃蕾娜直瞪着他的眼睛,就好像一个动物学家试图分辨出某种标本的真伪,突然没有了任何信任……

杰克逊联邦,这下糟了。“贝尔·索恩?羚羊号?陶娜?应付杰克逊联邦的险恶环境?”迈尔斯发出惊恐的叫声,“我的上帝啊。”

“但是,如果你是迈尔斯,”特拉茈罗问道,“那么三天前的那个人是谁?”

“如果你是迈尔斯。”埃蕾娜阴沉地说。那些刚刚看出一点问题的人都流露出不满的表情。

“是这样的,”迈尔斯对房间里的这一部分人解释说,他们——在——说——什么——该死的——东西?“有些人拥有一个邪恶的双胞胎兄弟,我没有那么运气,我有一个白痴双胞胎兄弟。”

“你的克隆人。”埃蕾娜·伯沙瑞—杰萨克说。

“我的兄弟。”他机械地纠正道。

“小马克·皮埃尔,”奎因说,“哦……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