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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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

椅子开始倒下,翻倒,或者倾倒,但要严谨措辞的话,就不能说椅子倒塌。因为“倒塌”这个词在葡萄牙语中的字面意思是边缘掉落——可没人会说一把椅子有什么边缘,就算扶手勉强算是椅子的边缘,那也只会说椅子的扶手要掉了,而不会说椅子要塌了。不过转念一想,不是也有“天塌了”的说法吗?我差点儿就掉进了自己的逻辑圈套:既然没有边缘的天空可以倒塌,为什么没有边缘的椅子就不能倒塌呢?哪怕这只是一种诗意的自由表达?又哪怕只是为了彰显个性而刻意为之?好了,请暂且接受椅子倒塌这个说法吧,当然最好还是只说椅子倒下,翻倒,或者倾倒。一同倒塌(对,也用这个词)的还有那个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准确来讲这人不再坐着,而是正在倒下——彰显个性就得像这样,依靠词语的千变万化,毕竟,就算企图使用不同的词语表达相同的意思,它们的意思也从来不会相同。假如词语的意思都是相同的,假如词语都能根据相同词源归类,那么生活就会简单得多,只需缩略缩略再缩略,直到变为拟声词;如果拟声词还不够简单,那便继续缩略,可能要一直缩略成沉默才行,这种沉默我们可称之为普适性同义词或者全能词。这个词连拟声词都算不上,或者应该说这个词无法由音节构成(最纯粹的声音是没有音节的,因此人的嗓子发不出来,也许只在唱歌时可以吧,即便如此也得凑近了去听),自然也就无法从那个翻倒者或倾倒者[1](可惜他并非坠落的星辰,并不会使愿望成真)的嗓子里发出来。这一对词源高雅、韵脚动听的词语,现在却被搬来指代那个倒塌的人,只是因为在葡萄牙语中不存在“倒塌者”这个词——假使在动词“倒塌”之后也可以加上词缀“者”,那这里就没必要另寻词语,文章逻辑就可畅通无阻。由此可证,世界并不完美。

其实这把正在倒下的椅子原本已经可以称得上完美。然而,时代在变,想法与标准也在变,原来完美的东西不再被视作完美,其原因不以人的想法为转移,却恰恰由于时代的变化而成为原因。或者应该说,变的是时代,不变的是时间。无须说明这段时间有多长,也同样无须详细描述抑或简单介绍这把椅子的样式,鉴定一下就会发现它的风格肯定属于一个庞大的家具家族;同时,作为一把椅子,它本质上又属于一个小小的子系或旁支,在大小或功用上远远不及它那些坚硬牢固的长辈,譬如桌子、餐柜、衣柜、银器或瓷器的陈列柜,又或是床,从这些家具上面摔下来自然要困难许多,或者应该说根本不可能,因为下床时不可能摔断腿,上床时也不可能滑倒在地毯上(就算滑倒在地毯上也很难摔断腿)。我们也不认为有必要说明这么小的一件家具是什么木头做的,它的名字似乎就已经暗示它注定要倒下[2],除非“cadere”这个拉丁语动词本身就是某种语言陷阱——如果“cadere”确实是拉丁语的话,因为看着就应该是。椅子可以用任何树木做成,但松木不行,这种树木在制造远征印度的帆船时被证明质量不佳,如今早就平平无奇了;樱桃木也不行,太容易变形;无花果木则太容易劈裂,尤其是在炎热的天气里无花果沿着树枝高高挂起时。这些木材不行是因为自身的缺陷,还有一些木材不行却是因为某些过于优良的品质,比如钢铁木[3],虽然蛀虫无法侵蚀,但是同等体积下它太过沉重。另一个不堪此用的是乌木,因为它只是钢铁木的另一个名称而已,此前我们就已体会到了使用同义词或者是所谓同义词的不便之处。植物学上那些与同义词无关的细枝末节不值得探讨,应当关注的是不同的人给同一事物起了两个不同的名称。钢铁木这个名字肯定是那些不得不天天扛着它的人传开的,或者说是掂量出来的。放心去打这个赌吧,准赢。

如果椅子是乌木做的,我们也许应该指控这把正在倒下的椅子过于完美,之所以说是指控,是因为如此一来椅子便不会倒下了,或者很久之后才会倒下,比方说一个世纪以后,那时它的倒下对我们而言就无关痛痒了。或许这个位置上还会有另一把椅子倒下,并导致相同的摔倒和相同的结果,但那样的话便是另一个故事了,不是这里的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正在发生),而是一个将来可能会发生的故事。确定性当然要好得多,尤其是在对缥缈不定的事物怀有无限憧憬的时候。

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把独一无二的、正在倒下的椅子确实蕴含着某种完美。它不是为了那具从很多年以前就坐在上面的身体而定制的,而是因其样式被选中,因为它与附近或远处的其他家具恰巧配套,或者说不会有不和谐的感觉;也因为它不是松木、樱桃木或无花果木做的(个中原因如前所述),而是使用了一种常用于打造品质上乘、经久耐用的家具的木材,譬如桃花心木。这样一个假设(尽管这只是个随意的假设)可以使我们无须进一步查明究竟是用哪种木头切削、塑型、修整、胶合、组装、固定、烘干出了这把正在倒下的椅子。那就假定是桃花心木吧,不必在此处多费口舌了。不过再多说一句也无妨,那就是只要好好地坐在这把椅子上,且如果椅子由桃花心木制成,还安了扶手,那么用手掌抚摩那抛光后坚实而神秘的木质肌理一定非常愉悦;如果扶手是弯曲的,那么它那与肩膀、膝弯和髋骨契合的线条也一定非常舒服。

不幸的是,(譬如)桃花心木并不具备前述乌木或钢铁木那样防止蛀虫侵蚀的能力。各国人民和伐木工人的亲身经历均可佐证,不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要有足够的科学精神,都可以用牙咬一咬这些木材,从而对其材质区别加以论证。一颗正常的犬齿,哪怕不足以在“空中飞人”咬着绳索表演杂技时派上用场,也能在桃花心木上咬出一个完美清晰的印记,在乌木上就咬不出来。综上所述,我们便可由此评估蛀虫侵蚀的困难程度。

警方不会就此展开任何调查,即便此时可能正是最恰当的时机——椅子仅仅倾斜了两度,因为说实话,重心若突然偏移,就无可救药了,因为根本来不及条件反射以及施加可以完成该反射动作的力量来予以补救;重申一遍,此时此刻就应当下达命令,一道严厉的命令,从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开始追根究底,倒不至于要追溯到那棵树(也许应该说那些树,因为没法保证椅子的各个部分都来自同一棵树),而是要追溯到售货员,到批发商,到锯木厂,到搬运工,再到从远方运来被砍去树根和树枝的光溜溜树干的航运公司。一直追溯到能够找出最初的那条蛀虫,明确责任归属的地步为止。其实受害者的声音肯定已经在喉咙里呼之欲出了,只是无法发出这个命令。声音在犹豫,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惊呼和尖叫之间摇摆不定——二者都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因此,罪行肯定无法遭到惩罚了,因为受害者噤声无言,也因为调查人员草率敷衍——要等到椅子彻底倒下,等到这场眼下尚不足以致命的跌倒彻底完成时,调查人员才会例行公事,去瞅瞅椅子腿是否曾被歹毒或蓄意地破坏。像这种检查,无论是谁来做都会感到丢脸 : 胳肢窝里夹着手枪,手里拿着一根被虫蛀过的木头桩子,哪怕用不怎么厚实的手指甲一抠都会掉渣,这难道还不够丢脸吗?然后,要在不发火的情况下,把断掉腿的椅子踢到一旁,任凭没用了的椅子腿(也)倒在地上,现在它已经派上用场了,它的用处就在于断掉。

这件事发生在某处——如果大家不介意,我便继续赘述了。这件事发生在某处:某只鞘翅目昆虫,不知是天牛科还是窃蠹科或是其他科属(尚未进行过专业鉴定),从椅子的这个部位或那个部位钻了进去,然后从那里出发,啃咬、吞噬、排泄,沿着最柔软的木纹开辟出一条条隧道,直至到达最理想的断裂点,也不知其间经过了多少年,不过考虑到鞘翅目昆虫的短暂寿命,可以审慎断言的是,在那荣耀之日到来以前,它的子孙世代必然长年累月地以这块桃花心木为食,多么高贵的种族,多么英勇的国度[4]啊!让我们稍稍回顾一下这项需要付出极大耐心的工程——这无异于建造一座新的胡夫金字塔(且不论它被翻译成“胡夫”是否恰当),便会发现在那些鞘翅目昆虫埋头苦干时,外面看不出任何动静,昆虫们却在里面开凿多条隧道,最终通往同一间墓室。法老们并非一定要埋葬在石头山里面,那里神秘幽黑,四周的甬道一开始便通向深渊与毁灭,往后也只会留有尸骨和还未被啃噬殆尽的血肉;而那些残骸的主人正是考古学家,他们轻率莽撞,质疑一切,对所谓诅咒嗤之以鼻,在不同的时空有着不同的名字——在金字塔里称作古埃及学家,在这里则应该称作卢西塔尼亚[5]学家或葡萄牙学家。若要论起建造胡夫金字塔的地方与这个即将或已经安葬法老的地方之间的差异,我们不妨援引这则物语,然后说出祖先那句明智而审慎的哲言:挂的是草秆,卖的是名酒。因此,我们无须惊讶于这座被称为椅子的金字塔会一再拒绝长眠地下的归宿,而将这整个倒下的过程化作一场不断倒流回起点的告别,并非因为它真有如此不堪承受缺席之苦(毕竟那遥远之地终是万物的归宿),而是为了可以将告别的含义融会贯通,演绎得十全十美,因为众所周知,告别总是过于匆匆,实在配不上“告别”这个词的重量。在那些告别中,既无时机也无余裕让悲伤百般凝练为最纯粹的痛苦,七嘴八舌,手忙脚乱,眼底噙了泪,却来不及流,脸上本该现出深切的悲伤,或者古人常说的离愁,最后却只摆出一个显然糟糕透顶的怪相。如果椅子是这样倒下的,那么它的倒下无疑已成定局,但我们想知道的是它什么时候会倒下;注视这场无法阻止也无人会去阻止,如今显然已经无可挽回的倒下时,我们可以使它像瓜迪亚纳河一样倒翻,并非源于恐惧[6],而是出于喜悦,一种升上天堂般的喜悦,这无疑是它应得的。如果可能的话,让我们学习阿维拉的圣特蕾莎和她的教典吧,这样便能认识到这种喜悦就是那凌驾凡间、福泽正义之魂的快乐。看着椅子倒下时,我们不可能接收不到这份福泽,因为我们这些观众没有去阻止椅子倒下。我们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会做。我们在一起看着椅子倒下。如此一来,恰恰证实了灵魂的存在,因为要是没有灵魂的话,我们就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反应。那么且先把椅子扶正,让它重新开始倒下,同时回归正题。

看,它就是窃蠹虫(最终为它选定的就是这个名字,多少沾了些书卷气),这个出现在草原地平线上的复仇者,骑着那匹名为“雪颜”[7]的骏马,不疾不徐地行至眼前,给足时间展示片头的制片信息,好让大家知道这部片到底是谁导演的,以防我们都没看到电影院门厅张贴的海报。看,它就是窃蠹虫,现在切成了特写镜头,这张鞘翅目昆虫的头脸如今也在被狂风与烈日啃噬,而且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狂风与烈日会将此时此刻断裂的椅子腿里纵横的隧道摧毁殆尽,也正因如此,这把椅子正要第三次倒下。先前我们已经对窃蠹虫作出了遗传学和生殖学意义上的平淡无奇的描述,而现在要讲一讲它在复仇大业上的众多先辈:弗雷德、汤姆·米克斯、巴克·琼斯,这些鼎鼎大名永远铭刻在西部片的光辉岁月中,但他们的伟大不应让我们忘却这些寂寂无名的鞘翅目昆虫;它们的使命没那么光荣,甚至有些荒唐,比如在穿越沙漠时一命呜呼,或是在沼泽中步履蹒跚,结果跌了一跤,满身脏臭不堪,无地自容,惹得台上台下哄堂大笑。它们中没有一个活到最终决战,彼时火车鸣笛三声[8],枪套里一早涂好了油,以便拔枪时毫无阻滞,食指已然勾住扳机,只待拇指扣下保险。它们中没有一个在玛丽的双唇间赢得企盼已久的奖赏,也没有名为“闪电”的马前来助攻,从背后将腼腆的牛仔拱进等待已久的女孩怀中。金字塔下无一例外都是石头,纪念碑同样如此。我们的最终赢家窃蠹虫排在末尾,前头还有一长串无名窃蠹虫,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说那些无名窃蠹虫不如它幸福,因为它们生活过,奋斗过,然后死去,到什么时候便做什么事,最后由我们的这只窃蠹虫终结了这个循环,而且,它将和雄蜂一样,在授精时死去。这便是死亡的开端。

这美妙绝伦的音乐岁岁年年无人倾听,从不停歇,从不间断,夜以继日,无论是辉煌而惊人的日出时分,还是那告别阳光、互道明日再会的另一个奇妙时刻,这持续不息的啃啮,就像一把只会无休止发出同一个音的手摇风琴,将纤维一根接一根地轧断碾碎;人人都心不在焉地进进出出,各自忙碌,全然不知那里将会出现窃蠹虫,如前所述,窃蠹虫将会在既定时刻登场,手持双枪,瞄准它的敌人,然后一击命中,或者说命心——命中靶心,或者从现在开始命心的意思就是命中靶心,因为总得有人成为率先使用这个词的人。这音乐美妙绝伦,毕竟是由鞘翅目家族世世代代谱写演奏的,为的是让它们自己消遣,也为让我们享受,正如巴赫家族的宿命,无论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祖先还是后代,都注定与音乐为伍。这音乐无人倾听,即便有人听到,又能为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做些什么呢?他还是一样会和椅子一起倒下,喉咙里会因恐惧或惊讶发出声音,这声音甚至算不上一声尖叫或嘶吼,更算不上一个单词。这音乐终将归于沉寂,且就在此时此刻归于沉寂:巴克·琼斯目视着对手无可奈何地倒下,头顶着得克萨斯州强烈而刺眼的阳光,然后把左轮手枪塞回枪套,摘下大大的宽边帽擦了擦额头,只见一袭白裙的玛丽向他奔来,因此危险必然已经结束。

不过,要是有人断言人类的命运全部铭刻在鞘翅目昆虫的咀嚼式口器中,那属实有些夸张了。若果真如此,我们都应该去住玻璃房子和铁皮房子,这样才能免受窃蠹虫之害,不过这样做也并不能免除一切侵扰,毕竟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比如被我们这些潜在的癌症患者称为玻璃癌的神秘疾病,再如随处可见的铁锈,铁锈不会侵蚀钢铁木,却会切实地摧毁一切铁制品——真希望有人能去解开这些谜团。我们这些人类,实在是不堪一击,而实际上,我们甚至还促成了自己的死亡。或许这个问题事关自身荣辱:不要如此软弱顺从,而要奉献出我们的所有,否则来这世上走一遭还有什么意义?断头台的铡刀锋利无比,是谁将头颈献上?是那有罪之人。步枪的子弹命中一切,又是谁将胸膛袒露?是那临刑之人。死亡就是有这样一种独特之美,像数学演算一样清晰,又像在两点之间画线一样简洁,只要这条线不超过尺子的长度就行。汤姆·米克斯擅长双枪齐射,但即便如此,也必须有分量十足且威力十足的火药压入弹壳,才能确保铅弹从略微弯曲的弹道中飞出足够远的距离(这里就不需要用尺子量了);在划过了符合弹道学的整条轨迹之后,子弹首先需要在恰当的位置穿过棉布马甲,接着是衬衫,兴许是法兰绒的,然后是冬天保暖、夏天吸汗的羊毛衫,最后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皮肤,皮肤会立时绷紧,设想(如果皮肤也会设想而不是只会受伤[9]的话)射击的威力会在那里终止,子弹会掉下来,掉在路上的尘土中,反派会因此逃过一劫,在续集中卷土重来。然而,事与愿违。巴克·琼斯已将玛丽拥入怀抱,“剧终”这个词已从他口中呼之欲出,即将填满整个屏幕。观众是时候从座位上慢慢起身,沿着过道向亮得刺眼的门口走去(因为他们看的是日场电影),强迫自己回归这与冒险无缘的现实生活了,有些怅惘,又有些振奋,他们的生活毫无准头可言,以至于指望在射击场上找回准头,有些人甚至坐着不动等待下一场:《西部往事》。

此刻坐着的还有这个老人,他先前从一个房间出来,穿过另一个房间,然后走入一条长廊,那长廊似乎是电影院的过道,但其实只是这间房子的附属;那房子也不能说就是老人的,只能说是他住的房子,或者说是他现在住着的房子,因此整幢房子并非归他所有,而是他的附属。椅子还没有倒下,但它注定倒下,就像一个憔悴不堪,只是暂时还没有力竭的人:它仍然可以承受自己的重量。远远看去,椅子似乎还没有被窃蠹虫(它是美国亚利桑那州的牛仔,是巴西雅利斯金矿的矿工)改造成迷宫般令人头晕目眩的隧道网络。老人远远就能看见这把椅子,走得越近看得越清,前提是他真的在看,因为尽管往椅子上坐过成千上万次,他也从不曾看过椅子一眼。这是他的错,从来都是他的错,他错在从不留意他坐的椅子,因为他想当然地以为所有椅子都拥有实际上只有他才拥有的能力。惯于屠龙的圣乔治或许会在那里看见恶龙,但这个老人是一个与红衣主教们狼狈为奸的假信徒,他和他们携手并肩,凭此徽章,汝将获胜[10]。他没有在看椅子,此刻仍然乐呵呵地笑着走来,到了椅子跟前都没察觉到,窃蠹虫正在最后一条隧道里奋力破坏仅存的几缕纤维,又紧了紧胯部系着枪套的皮带。老人觉得自己会休息——呃,比方说半个小时吧,也许还会在这凉爽怡人的初秋小憩片刻,而且肯定没什么兴致翻阅手里的报纸。我们不必提心吊胆。这不是一部恐怖片;这样的摔倒在过去和将来都只会成为绝妙的喜剧片段,令人捧腹大笑,就像卓别林的喜剧里那样——这个我们都知道,或是帕特和帕塔雄[11]的电影——谁要是能想起片名就奖励一颗糖。我们也不必着急,即使我们知道椅子就快要断掉了,但毕竟还没有嘛,首先得等这个人慢慢坐下来,毕竟我们这些老人家就必须得有这样一对颤颤巍巍的膝盖,还得等他搁好双手,或者用力抓紧椅子的扶手或边沿,以防皱巴巴的屁股和裤裆会一下子瘫在支撑起他全身重量的椅子上,这里无须详细说明,毕竟我们大家都是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为了打发时间,还是多说两句吧,因为老人出于长久以来各种各样的原因,对自己的人性产生了怀疑。可是,这会儿他依然像人一样坐着。

老人还没有向后靠。他的全身重量(误差不超过一克)正平均分布在椅子上。假使他不动,就可以像这样安坐到日落,届时窃蠹虫的力气通常会恢复如初,精力充沛地继续啃食。但他要动了,他已经动了,他靠上了椅背,只是朝椅子较为脆弱的一边稍稍倾斜了几乎察觉不出的一丁点儿。然后椅子就断了。断的是椅子的一条腿,它先是嘎吱作响,接着便因为重量分布不再均匀而断裂开来,只一瞬间,炫目的阳光便穿过巴克·琼斯的隧道,照亮了目标。众所周知,由于光速与音速之间的差异正如兔子和乌龟之间的差异那样大,断裂声要在之后才能听见,那将如身体倒地的声响一般低哑沉闷。且让我们给时间以时间。没有其他人在这间客厅 ,或者这间卧室,或者阳台,或者露台,或者……既然倒地的声音不会有旁人听到,我们便是这场好戏的主人,我们甚至可以施虐,就像医生和疯子那样,幸好我们都有一点儿施虐的癖好,这种被动的施虐癖只存在于那些视若无睹的人,或者那些从一开始就决定袖手旁观,就算是出于人道主义也不愿出手相助的人身上。当然我们不会对这个老人这么做的。

老人就要向后倒了。看,开始了。就站在这里看,在他身前,在这个选定的位置,我们可以观察到他的脸很长,鹰钩鼻如同镰刀一样尖削,要不是因为他在这一瞬间张开了嘴,我们原本完全有权(任何目击者都拥有这种权利,因此才能说,是我亲眼所见)发誓说他脸上没有嘴唇。但他已经张开了嘴,是因为害怕、惊讶和困惑而张开的,于是我们才有可能判断出(即便这个判断也基本没什么准确性可言)那是两条翻卷的皮肉或苍白的幼虫,只是由于皮肤纹理不同,它们才没有同周遭的苍白混淆起来。脖颈上松松垮垮的皮肤在喉结和其他软骨表面颤动,整个身体随着椅子一同向后倒下,而滚向一旁的(不会滚得太远,因为我们所有人应该都看得见)是断掉的椅子腿。一撮黄色粉末散落开来,实话说并不算多,却足以让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愉快地将其想象成一只沙漏,漏出的黄沙从粪便学[12]的角度讲应该是由鞘翅目昆虫的排泄物构成的。由此可见,把巴克·琼斯和他那匹名叫“雪颜”的马塞进这里是何等荒谬——当然前提是巴克在最后一家旅店换过了坐骑,现在骑着弗雷德的马。不过,且让我们忘掉这撮连硫黄都不是的粉末吧。假如是的话,那燃烧着的淡蓝色火焰,那释放出的刺鼻的亚硫酸,也许更能让这一幕令人啧啧称赞——啊,真押韵。如果巴力西卜[13]坐着的椅子折断,拉着撒旦、阿斯摩太和大群[14]一同向后倒下,应该是召唤地狱显形的绝妙方法吧。

老人松开椅子的扶手,他那对突然停止颤抖的膝盖此时转而服从于另一个法则,而他那双总是穿着靴子以便掩人耳目的偶蹄(山羊脚夫人的故事[15]里早就写得明明白白,只是没人来得及仔细去读罢了)已经翘在了半空中。我们即将欣赏到这个伟大的体操动作——后空翻,尽管四下没有观众,但相比坐在体育场和杂耍场高高的看台上看到的那些表演,肯定要精彩得多——那时的椅子依然坚固,摆在窃蠹虫面前的任务依然是个不可能的设想。然而没有人在一旁定格下这个瞬间。理查三世喊道:我愿用我的王国换一台拍立得![16]但没人理会他,因为他的这个愿望太超前了。我们则更是一无所有,换不来儿女的照片,换不来入场证,也换不来这场摔倒的真实影像。哎呀,这双悬空的脚离地面越来越远了;哎呀,那颗脑袋离地面越来越近了;哎呀,圣女孔巴[17]保佑,她并不是受苦受难者的守护圣女,她守护的正是那令人受苦受难的存在。蒙德古河的仙女们此时还未因那年轻姑娘的惨死而哭泣[18]。这场摔倒可不是卓别林那种无足轻重的摔倒,它无法复制、独一无二,同时也因此精妙绝伦,恰如亚当的功绩与夏娃的美德加在一起那样。说起夏娃——哎呀,夏娃啊,你既是主妇又是奴仆,负责分配用度,接济省吃俭用、良善虔诚的无业游民,是受苦受难的灵魂,是在那个就算没有苹果、毒蛇引诱也会堕落的亚当的阴影之下被发育和发泄出来的力量,可你在哪里?你花了太多时间在厨房里忙碌,在电话里倾听圣母玛利亚的女儿们或耶稣圣心的侍女们或圣女齐达[19]的女徒们的诉说,你在浇灌海棠花时浪费了太多水,你太无所事事,你是从不帮忙的蜂后,可如果你要帮忙,你又会帮谁呢?晚了。圣徒们已经转身离去,他们吹着口哨,假装未曾留意到这里的状况,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没有神迹,从来没有,不过是每当世上发生了不寻常之事时,他们都能幸运地在场并加以利用。即使是圣约瑟[20],作为一位曾经的木匠,一位比圣徒更有用的木匠,也不可能在这位新鲜出炉的葡萄牙体操冠军表演完他的后空翻之前,及时把椅子的那条腿粘好,阻止这场摔倒;而既是主妇又是奴仆的夏娃此时正忙着把老人要吃的三小瓶药片和药水分开摆好,一次一种,分别在下一顿饭之前、之中和之后服用。

老人看到了天花板。他只是看到了,但没时间细看。他像只肚皮朝天的王八一样手舞足蹈,很快又变得像一个穿靴子的神学院学生,在假期里背着打谷场上劳作的父母偷偷在家自慰。仅此而已,再没别的了。土地松软,未经开垦,平平无奇,我们踩上去之后会说这全是石头,说我们生来贫穷,亦将幸运地贫穷至死,因此我们享受着主赐予的恩典。倒下吧,老家伙,倒下吧。看,现在你的脚抬得比头还要高。我们的奥运冠军,在你表演完你的后空翻之前,你将做出海滩上那个男孩没能做成的倒立,只有一条手臂的他在尝试时跌倒了,因为他把另一条手臂留在了非洲。倒下吧。但你也不用着急:太阳依然高高挂着呢。我们这些旁观者甚至可以走到窗前悠闲地往外看,那里视野开阔,看得到城镇与村庄,河流与平原,山脉与农田,然后告诉那蛊惑人心的魔鬼,这正是我们想要的世界,想要属于自己的东西并没有错。我们眼花缭乱地回到屋内,仿佛你根本不在那里一样:我们把太多的阳光带了进来,只能等待阳光适应屋内的环境,或者等待阳光回到屋外去。你终于离地面又近了些。椅子的一条好腿和一条断腿已经向前滑动,完全失去了平衡。请注意,这不再是警报,而是真正的摔倒,四周的空气已经扭曲变形,所有东西都吓得蜷缩起来,就像马上会遭受攻击似的,整个身体抽搐着拧作一团,像是患了风湿病的猫,已经没办法在空中转过那救命的一小圈,从而让四爪轻柔落地,安全生还。看出来这把椅子摆放得有多糟糕了吧,甚至比椅子里有了一只无人知晓的窃蠹虫还要糟糕。实际上更糟糕的是,或者说同样糟糕的是,椅子的那处棱角、尖角或边角正将它那紧握的拳头伸向半空中的一点,那个点此刻仍然自由自在,仍然无拘无束、无罪无辜,但脑袋划出的圆弧就将在那里中断、弹起、变向,片刻之后再次跌落,向下面,向深处,被地球中心的那个小恶魔无情地牵引着,它手里有几十亿根细线,上下拉扯,在地底下做着与地面上这些傀儡戏演员一模一样的营生,直到用那最后一记猛拽将我们拉下舞台。对于老人而言,那个时刻还没有来临,但很明显他的倒下正是为了再次倒下并最终倒下。此时此刻,在椅子的尖角、紧握的拳头、插向非洲的长矛[21]、脑袋最脆弱的一侧,和那块命运早已注定的骨头之间,哪里还存在、还剩下什么空间呢?我们可以测量一下,必定会惊讶于所剩空间竟如此微乎其微,看,甚至连一片指甲、一片剃须刀片、一缕头发、一根桑蚕或蜘蛛的细丝都塞不进去,更不用说一根手指了。时间还剩一些,但空间即将耗尽。蜘蛛刚刚吐出它的最后一根细丝,结网完毕,苍蝇已被困囚网中。

这声音很奇怪。它如此清晰,清晰得恰到好处,好让我们这些目击者不会怀疑其存在,但又如此低哑沉闷、小心翼翼,以防过早地招来主妇夏娃和该隐们施以援手,保证这一切发生在与此等伟大相称的孤独和寂寞之间。不出所料,脑袋遵守着物理学定律,受到撞击后弹起来了一点儿,这里的一点儿具体指的是两厘米高(因为我们离得很近,而且刚刚进行过其他一些测量),并且偏向一边。从现在开始,椅子已经无关紧要了,甚至连摔倒的剩余过程也都无关紧要,完全成了冗余。之前已经说过,巴克·琼斯的计划中设定了一条子弹轨迹,轨迹中设定了一个命中点。看,这就是。

现在无论发生什么,都只会发生在内部了。不过还是要先说一下,身体又一次倒下了,一同倒下的还有椅子,后者将不再予以说明,或只会被附带提起。就算音速突然变得与光速相等也无济于事了。该发生的早已发生。夏娃可能会焦急地冲上前来施救,口中还会喃喃祈祷,她从不会忘记在恰当的场合要这样做;也许这次她不会,前提是灾难当真会剥夺受害者的声音(尽管依然允许他们哭喊)。这就是为什么主妇夏娃,这受苦受难的灵魂,会在这时跪下问天问地,因为灾难已经发生,已经结束,只剩下灾难造成的后果。很快,该隐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也不知称他们为该隐是否有失公允,毕竟该隐只是个不幸遭主厌弃的可怜虫,因而才对一个谄媚阴险的兄弟实施了人之常情的报复[22]。我们也不应称他们为秃鹫,尽管他们的行为举止很像(好像不太像,好像又有点儿像),更准确来讲,即从形态学和性格学的双重角度来看,应当把他们划为鬣狗一类,嗯,这可真是个伟大的发现。但有一个重要事实并非新发现,那就是鬣狗和秃鹫一样,都是有用的动物,它们能将尸肉从活人的视野中清理出去,为此我们应该感谢它们,只是赶来的这些既是鬣狗,同时也是鬣狗的尸肉——而这说到底,还是前面提及的那个伟大发现。一直以来,那些天真的业余发明家和那些精通舞台布景又创意十足的魔术师都搞错了,永动机并不是机械。正相反,永动机是生物,是这只鬣狗,它以自己死亡的、腐烂的身体为食,从而不断地在死亡和腐烂中重构。要想打破这个循环,即便宇宙万物加起来也做不到,但同时最微小的事物便已足够。有几次,要不是巴克·琼斯不在——他那会儿正忙着在山的另一边追赶几个质朴而正直的偷羊贼——其实一把椅子就够了,外加宇宙中一个坚实的支点,便可撬动地球,阿基米德就是这样对锡拉库扎城的希罗王说的;也可用来砸破脑部的血管,头骨还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它们,注意这里的“以为”并非拟人,离大脑这么近的骨头如果连通过渗透或共生的方式来进行如此简单的心理活动都不会的话,似乎不太可能。虽然很难,但如果这个循环真被打破,必须留意那个断裂点上可能会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硬塞进来,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以硬塞这种方式——那东西是另一只鬣狗,由化脓的肋骨而生。如果允许我用神话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好比从朱庇特的大腿中出生的是墨丘利[23]似的,但那就将是另一个故事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已经讲过了呢?

主妇夏娃跑了出去,一路上大呼小叫,说着些没必要记录下来的话,这些话与安代罗被杀时莱昂诺尔·特莱斯[24](她还是位女王呢)说的那些话如出一辙,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措辞上不那么中世纪范儿。老人并没有死。他只是晕倒了,我们大可以不慌不忙地盘腿坐到地上,因为既然弹指即百年,那么在医生与担架工还有穿着条纹裤的鬣狗们号哭着赶到之前,我们便已度过了永恒。让我们再好好看看。老人脸色苍白,但不冰冷。心脏在跳动,脉搏很稳定,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我知道你们想看到的是,原来这一切只是一场巨大的误会,一个丑陋的阴谋,借此可以辨别善与恶、麦与糠、朋友与敌人、拥护者与反对者;这整个有关椅子的故事中的英雄巴克·琼斯,原来只是个四处挑衅、令人作呕的卑劣小人。

冷静,同胞们,请耐心听我说。如你们所知,头骨是一只装着大脑的骨头匣子,而大脑呢,正如我们在原色解剖图上看到的那样,不偏不倚正好成了脊髓的顶部。脊髓从脊椎被一路挤压上来,在那里找到空间之后,便如智慧之花一般绽放开来。请注意,这个比喻既不是无凭无据,也并非不值一提。然而花卉的种类繁多,这里我们只需选一种就行了,或者每个人说一种最喜欢的花,实在不行就挑最讨厌的花吧,譬如某种食人花,虽说“各有所好,无须计较”[25],但我想我们应该都会对这种生性残忍的东西深恶痛绝——尽管出于教育者和学习者都应当一以贯之的基本准则,我们首先需要对这一指控的公正性提出质疑;我们还需要质疑(再来一次,以防有所遗漏)为什么一株植物可以拥有两次进食的权利,它先是从土壤中吸取养分,然后又去吃那些在空中飞的昆虫,也不知它是否连鸟都吃。顺便说句题外话,想想我们的判断力有多么容易瘫痪,我们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并且照单全收,同时又保持中立,因为我们宣称自己是不容分裂的精神个体,日复一日将自己献祭给那名为审慎的祭坛——审慎,正是我们最为出色的通奸之行。然而,在观看这场漫长的跌倒时,我们并没能保持中立。我们不得不牺牲掉一定程度的审慎,才能足够专注地观察到这张大脑剖面图如何随时间发生变化。

女士们,先生们,请观察这种由纤维构成的纵向桥梁:它叫作脑穹隆,构成了视丘的顶部。其后可见两条横缝,显然不应和嘴唇之间的那条缝混淆起来。现在让我们从另一边来观察。注意看,凸出来的这一块是四叠体,或者叫视叶(既然我们不是在上动物学课,“视叶”的重读音节发得开一些[26]也没关系)。这块宽大的部分是前脑,上面有着著名的脑沟回。这里,下面这个地方,很显然,大家都知道,那是小脑及其内部组织,即小脑活树,亦称生命树,这里最好澄清一下,以防有人误以为我们在上植物学课:神经组织折叠形成了一定数量的片状褶皱之后,又进一步形成了二级褶皱,由此呈现出了树形结构。让我们再说回脊髓。注意看这块,它并不是一座桥,却被叫作“瓦罗里奥桥”,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座意大利小镇的名字,当然你们也可以说不像。它后面那部分叫作延髓。我们就快要结束这段说明了,请大家打起点儿精神。当然,这段说明原本可以更加长篇大论、不遗巨细,但要那样的话我们就得进行尸体解剖了。所以我们就只再看个脑垂体吧,它是生长于丘脑或第三脑室底部的腺垂体和神经垂体。最后,作为总结,让我们来看一下这个东西,它就是视神经,是这一切的重中之重,因为有了它,就没有人敢说自己不曾目睹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下面来到了最关键的问题:大脑,亦称识海[27],究竟有什么用途?它能用于一切,因为它能用来思考。不过要小心,我们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走入一种常见的思维误区,以为头骨里装着的一切都与思想和感觉有关。大错特错啊,女士们先生们。其实装在头骨里的这团东西大多与思想无关,也不可能消除掉任何记忆。它只有非常薄的一层神经组织,即大脑皮层,厚约三毫米,覆盖在大脑前部,构成了意识器官。请注意,无论是在我们所说的微观世界与我们所说的宏观世界之间,还是在供我们思考的三毫米大脑皮层与供我们呼吸的几千米大气层之间,都存在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相似性,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那样微不足道,甚至不需要拿银河系来做比较,即便与区区地球的直径也无法相比。敬畏吧,弟兄姊妹们,让我们向主祈祷。

身体还在这里,我们想让它在这里多久,它便会在这里多久。看,脑袋上那处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地方,就是遭到撞击的部位。从表面上看并无大碍。只有一处极轻微的瘀伤,像是不耐烦时被指甲划出来的,且几乎被发根覆盖,死亡似乎根本不可能从这里进入。可实际上,死亡已经在里面了。这算什么?我们难道要怜悯这个已被我们打败的敌人吗?死亡难道是一种原谅,一种宽恕,一种洗去一切罪行的海绵和漂白剂吗?此时,老人睁开了眼睛,却认不出我们是谁,对于这件事,惊恐的只是他,而不是我们。他的下巴颤抖起来,他试图说些什么,他对于我们的出现感到不安,他认为我们就是袭击者。他什么也说不出。一缕涎水顺着他半张的嘴角流到下巴上。在这种时候,露西亚修女[28]会怎么做?如果她跪在这里,周身萦绕着霉菌、衣裙和焚香的三重气味,她会怎么做?她是会虔诚地拭干那涎水,还是会更加虔诚地匍匐向前,五体投地,伸出舌头接住那神圣的分泌物,或者应当说是圣髑,以便日后保存在玻璃瓶中?教会的历史不会这样记载,我们知道,俗世的历史也不会这样记载,就连主妇夏娃,这受苦受难的灵魂,也不会留意到老人把口水流在身上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侮辱。

走廊里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但我们还有时间。瘀伤的颜色变深了,覆盖其上的头发似乎翘了起来。用梳子温柔地梳一小下就可以整理好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块表面。但这无济于事。在另一块表面,即大脑皮层的表面上,积聚着恰好在跌倒发生的那个位置上被撞破的血管里涌出的血液。这就是血肿。此时此刻,窃蠹虫就在那里,准备开始第二轮劳作。巴克·琼斯擦好了左轮手枪,在弹膛里重新装上了子弹。他们是冲着老人来的。那趾爪刮挠的声音,那呜呜咽咽的号哭,是鬣狗来了,没有谁会不知道。我们去窗户那边吧。告诉我,这个九月[29]怎么样?这样的天气我们已经久违了。

[1] 原文此处使用的葡语单词是“tombante”和“cadente”,在这里作名词使用,原本分别在法语和葡语中作为形容词与“星星”连用,意为“流星”。

[2] 椅子的葡语是“cadeira”,与意为“倒下”的拉丁语动词“cadere”词形相似。

[3] 葡语中乌木的别称,这里译为“钢铁木”,以与中文原有的“铁木”区分。

[4] 此句化用葡萄牙国歌中的“高贵的人民,英勇与永恒的国度”。

[5] 卢西塔尼亚是古罗马人对伊比利亚半岛(今葡萄牙大部分和西班牙的一部分)的称呼。

[6] 此句化用葡萄牙诗人卡蒙斯所著《卢西塔尼亚人之歌》第4章第28节中的诗句:“瓜迪亚纳河倒翻起恐惧之浪”,描写的是葡萄牙建国前取得决定性胜利的一场战役,即阿尔茹巴罗塔战役。

[7] 西部片中的名马,其特点是有着深色毛发,雪白面庞。

[8] 借指1952年由加里·库珀主演的西部片《正午》。

[9] “设想”和“受伤”在葡萄牙语中形近音似。

[10] 相传米尔维安大桥战役前,君士坦丁一世梦见基督对他说:“凭此徽章,汝将获胜。”这句话也被葡萄牙开国君主阿丰索一世用作葡萄牙王国的座右铭,卡蒙斯所著《卢西塔尼亚人之歌》中就歌颂了这段历史。

[11] 默片时代著名的喜剧双人搭档。

[12] 该词在葡语中同时还有“末世论”的意思。

[13] 又称苍蝇王或魔王,据传代表七宗罪中的“暴食”。

[14] 均为恶魔的名字。

[15] 据传,从前一名贵族为一位美貌的姑娘倾倒,委托鞋匠为她做一双鞋作为礼物。为了获知姑娘双脚的尺寸,鞋匠偷偷在她床边撒了面粉。结果,面粉上留下的印记证明姑娘长着一双山羊脚,但鞋匠还是做出了大小合适的鞋。当贵族把鞋赠给那位姑娘时,姑娘才知道大家都已发现她丑陋的秘密,羞愤难当地从城堡上跳了下去。

[16] 此句化用莎士比亚《理查三世》中的名台词。理查三世是英国玫瑰战争时期的末代君主,生性奸猾。后来在身陷重围之时,理查三世绝望地喊出:“一匹马!一匹马!我愿用我的王国换一匹马!”

[17] 传说葡萄牙科英布拉有位名叫孔巴的修女,自小便信仰基督教。后来,一位摩尔贵族企图强行占有她,她宁死也不愿背弃誓言和信仰,于是被钉死在了一棵树上。

[18] 此句化用《卢西塔尼亚人之歌》中的诗句:“蒙德古河仙女们久久哭泣/深深怀念着惨死的伊内丝。”(张维民译)此段讲述了当时还是王子的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一世爱上了王妃的侍女伊内丝,而伊内丝又是敌国的显赫贵族。这段爱情不容于世,在权力倾轧之下,伊内丝最终惨遭谋杀。

[19] 意大利人尊奉的圣女,是家庭主妇与女佣的守护神。

[20] 耶稣的养父。

[21] 化用葡萄牙谚语“在非洲插一根长矛”。由于远征非洲的探险和殖民任务艰巨,所以葡萄牙人用这句谚语指代极其困难的行动。

[22] 在伊甸园外,亚当和夏娃生下了该隐、亚伯和塞特三兄弟。成年后,该隐务农,亚伯牧羊。该隐和亚伯分别向上帝献上贡品,该隐献上土地里生长的蔬菜,亚伯则献上初生的羔羊和羊脂油。上帝看中了亚伯的贡品而未选择该隐的贡品,该隐对此怀恨在心,后来将亚伯带到田间并杀死了他。

[23] 根据古罗马神话,从朱庇特的大腿中出生的其实是酒神巴克斯,而为众神传递信息的使者墨丘利是朱庇特的另一个儿子。

[24] 莱昂诺尔·特莱斯是葡萄牙国王费尔南多一世的王后,1383年国王驾崩后成为摄政女王,并肆无忌惮地与情夫若昂·费尔南德斯·安代罗伯爵共同把持朝政。由于安代罗伯爵出身卡斯蒂利亚贵族,许多人担心葡萄牙会因此被卡斯蒂利亚吞并,于是暗杀安代罗伯爵,莱昂诺尔·特莱斯也被迫放弃摄政。

[25] 拉丁文谚语。

[26] 葡语中“lobo”一词既可指“视叶”,也可指“狼”,根据重读音节发开音或半开音区分。

[27] 此处原文为拉丁语。

[28] 葡萄牙修女,声称看见法蒂玛圣母显灵的三牧童之一。

[29] 1968年9月,年迈的葡萄牙独裁者安东尼奥·萨拉查卸任。据说是因为他在度假时从椅子上摔倒,造成颅内血肿,此后一直未能痊愈,直至两年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