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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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米酒

腊月廿一,兄妹俩也没找了别的客人来,就自己俩,缩在陈家老宅角落的一间屋里,隔着院墙便是安置的灾民,时不时能听到别人家夜里的闲话声,孩提的哭闹声,老人的叹息声。

兄妹俩人也不在乎,他们本就不是讲究排场的人,道白去寻了半坛酒来,道紫不知从何处,弄了几钱蜜饯、红枣的吃食,又弄了些米糕做下酒物,斜倚在榻上,拥着暖衾,自娱自乐。

道紫虽说也十五岁了,但还是喝不惯江南的黄酒,故而道白拿来的是重阳时酿下的桂花酒。桂花酒本就是米酒、桂花做主料,添了些桂圆、冰糖、枸杞等配料,喝起来香甜醇美,便是小孩子也可以尝一尝。

要说,米酒和黄酒同属一类,无非是新酒和陈酒之分。新米酒色白,随着存放时间的延长,颜色便慢慢变黄,人们便以颜色为分,把陈酒叫做黄酒,把新酒叫做白酒。米酒在下菰郡也叫酒酿、甜酒,或称为“醴”,发酿的时间短,一般不易喝醉。

可道紫这丫头酒量忒差,饮了两杯,就晕晕乎乎的,小脸扑红扑红,枕在道白腿上,把一碟蜜饯摆在面前,却不用手去拿,非要用舌头够着吃。道白也惯着丫头,揉着道紫的头发,自饮自酌。

虽然年纪也不大,但道白的酒量很出色,米酒本来就不易醉,他压了一块米糕垫肚子,饮着酒,听着雷,在忙碌繁琐的日子中,倒也找到了一丝闲趣。

“小阿兄……”

道紫像猫咪一样挠着道白胸口绣的纹路。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月姐姐啊?”

道白斟酒的手顿了一下,看看道紫醉红的面孔,哑然失笑。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小阿兄你摆明了喜欢月姐姐嘛!”

“垂髫之交,打小一块儿玩的,你呀,如何便想到我要娶人家了?”

“那你不娶?”

道白没说话,只是掂了半块米糕,塞进道紫的小嘴里。

但道紫的嘴可没那么容易给堵住,三两下咽了米糕,继续追问道:“小阿兄,你没答我呢,到底娶不娶?”

道白不点头也不摇头,反而念起了诗: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代其序。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小阿兄你真是的,每次问你要紧的问题,你就念诗打岔……”

道紫的眼皮已经支不住了,迷迷糊糊合上了眼。道白轻轻揉着她的小脑袋,就让丫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休息。

月华似水,波纹似练,几簇淡烟,今宵酒醒何处?

道白继续自饮自酌,门扉却给人叩响了。

“仙师,仙师可歇息了?”

道白御气,把道紫轻轻搂到一旁,丫头睡得香,半点没给惊醒。

他披上衣服,推开门,示意来人到院里去说。

“何事?”

“仙师,阵外来了位姓萧的仙师,说想要见您。”

“姓萧?”

道白紧蹙眉头,他从不认识什么姓萧的修士,要说的话,也就听说过丹阳郡有个雾落萧氏。

难道是那雾落萧氏的人,可萧家为什么要派人来瓷里镇?

道白不由得才想起来,这其中的可能性太多,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因为陆家下场,参与了下菰郡的纷争,于是沈家为了制衡陆家,把其在丹阳郡的对头也给搬了过来。

若是这种情况,那来人很可能是敌非友。不过,对方只身上门,想杀了自己便走,这却是说不通的。

且不说千竹门已经下了令,下菰郡在年内不得再起纷争,就说陆家参与下菰郡的局势,都不敢跨过震泽,过了泽的,要么像陆公明那样找个合适的由头,要么就隐瞒身份不暴露陆家来历,萧家怎敢报出大名,来杀陈家的人?

若是他真这么做了,那震泽上满满当当的千竹门修士,不是顺道就去泽北的雾落山找萧家人麻烦了?

当然,除了这些考量之外,道白还有最后一道护身符——他身上的麒麟回顾。

这么多年了,除了已成死敌的沈家,没谁愿意对道白下死手,一大原因就是,没人知道麒麟在他陈道白身上到底留没留后手,故而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把事情做绝。

道白不觉得萧家就有这个底气,而且在自己地盘上,也没有怯于见人的道理,于是整好衣服,大大方方出去见那萧家人。

来到镇外,只见一个黄衣青年背着把黑伞,正安静站在镇外,遥望着不算平静的瓷里镇。道白打量了一番这人,其容貌端正,眉宇间颇见正气,看起来像是个正派人士。

那修士见到陈道白,客气地拱手问礼:“可是归来峰的陈家道友当面?千竹门下萧亦行,仓促来访,望莫见罪。”

这人说话客气,道白也会以礼数,拱手作揖道:“原来是萧道友,在下归来峰陈道白,见过道友了。不知道友此来,所为何事?”

“原来陈家的麒麟儿,失敬失敬!”

萧亦行也听说过道白的名头,客套了一番,然后才说出来意。

“实不相瞒,师尊遣我来此,是为了一桩要紧事情。这事情十分重要,事关宗门大事,恕我不能明言,只请阁下容我进镇,走上一走,瞧上一瞧。”

道白心生疑窦,这萧亦行来瓷里镇,就只为走一走,瞧一瞧?他不太信千竹门人来瓷里镇,如此客气地见自己,让陈家知道千竹门来了人,就只为了这么点事情而已。

不过,千竹门的要求自然不能拒绝,道白客气地把萧亦行请进镇里,然后便陪着这人,在镇上走走瞧瞧。

萧亦行在镇上走走停停,观察得很是认真,道白也看不出这人究竟是在寻找什么,只看他光盯着那些百姓家,神色很是认真,不像是仅仅为了敷衍而已。

“陈道友治理有方啊——”萧亦行感慨道,看他神情,似乎真是如此觉得,并非是出于客气,“我观这镇上百姓,明明刚刚遭了大灾,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却不见人离乡贱的悲意,彼此扶立互助,颇有自立自强的气象。我沿途而来,唯有道友治下是这般光景,别处无不是满目疮痍,可见道友治世理民之才,萧某深感佩服。”

“道友谬赞,在下所做的都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敢当如此夸赞。说这镇上百姓安居,还是我家妹功劳更大些。”

“贤兄妹才具非常,萧某相见恨晚!”

萧亦行太过热情,反而叫道白心里愈发的警惕。不过这人还算有分寸,没说想见一见道紫这样的话。

出于谨慎,道白试探性地问道:“在下对道友却是所知不深,敢问道友是在千竹门哪一位前辈座下修行?”

“实不相瞒,我虽是千竹门人,但师尊乃是挂靠于归雷山,师承并非真君一脉。”

这话还真让道白意外,震宵真君乃是千竹门的开山祖师,按理说千竹门下所有门徒都算是震宵真君的徒子徒孙,无非是差着几辈而已,如何还有并非真君一脉的传承呢?

见道白一脸不解,萧亦行便详细解释道:“陈道友莫要觉得奇怪,我师尊姓吴,讳业章,师承特殊,说起来与真君颇有渊源。昔年真君有意想收我师尊为徒,但我家师尊传承【入云宫】一道,不愿绝了先人传承,婉拒了真君,只在归雷山挂靠修行。”

没想到这萧亦行的师承还有这样的渊源,道白不识得吴业章的名号,但听其言说,竟是位敢婉拒真君收徒的人物,遂觉得肯定不简单。

“原来如此,不想道友师承竟有如此来头,失敬失敬。”

道白一贯的小心,不轻信别人的话语,萧亦行把自己师承说的如此厉害,却未必就是真的,说不得只是玩弄口舌,抬高身份,忽悠道白的。

“这【入云宫】一道是哪一位哪一象上的,在下从未听说过。哦,这事关系道友师承,不便说就罢了,若是在下言语冒犯了,在此郑重赔礼。”

说着道白便鞠躬作揖,萧亦行连忙扶起了他。

“道友不必如此,这些说说倒不妨。在下师承,乃是太阳乾位,乾坤大卦,天下能修成的人不多,南道三宗四门七位真君,无一位是乾坤二道的,便是紫府真人中,得此二道的都寥寥无几。倒是北道洪洞宗托着丰泰神君的真传衣钵,出了三位乾坤大道的真君。”

这些传闻陈道白是第一回听说,倒是颇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在下原以为是下菰郡地脉之故,风雷兴盛,这才没见过乾坤二位的道基,却不想还有这个缘故,南道本就乾坤不兴。”

“没奈何,乾坤二道太难了。”萧亦行苦笑一声,满脸无奈,“要修乾坤二道,炼气时就得修三阳气或三阴气,而江南修士为了调和阴阳,大多是二阳一阴或二阴一阳,路子敢走得那么极端的,寥寥无几。”

听到这话,道白不由愣了下,脑海中霎时想起那道【孤鸣】来。

“敢问萧道友,三阳气或三阴气该如何协调阴阳?我晓得这等奥秘必然不能轻授予人,若是道友肯教,我愿倾囊偿谢,若是有些不便,也必不让道友为难。”

“这个……”萧亦行微皱眉头,略显踌躇,“毕竟涉及师承,未得师尊首肯,我不能外传,只能点拨道友两句。”

“如此亦是感激不尽!”萧亦行肯点拨实是难得,毕竟是涉及道途的事情,也足以见萧亦行此人的坦荡与友善了。

“三阳三阴若想协调阴阳,要么用对筑基丹,要么得一门双修法,修三阳三阴的男女修士双修筑基,如此便可阴阳协调了。”

道白目光出神了几息,双修法他是听得懂,可前一句“用对筑基丹”又是什么意思?他倒是想问,可刚才萧亦行已经说了只能点拨两句,他要是再问可就不识趣了。

“道友雅量,在下受益无穷。我真心愿和道友结交,如若不弃,还请收下这柄法剑,以表我的谢意。”

道白拿出了从沈空明手里缴获来的紫竹法剑,双手奉给萧亦行,萧亦行推脱了一番,最后还是拗不过道白,只好收下了这柄法剑。

请教了一番,两人亲近了不少,道白接着问道:“道友姓萧,这菰州地界,提到萧姓就不免让人想到丹阳郡的雾落萧氏,不知道友……”

萧亦行挠了挠后颈,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瞒道友,在下确是萧氏出身,家主萧渺功便是我大父。”

道白一愣,对方竟是萧氏嫡系,那么前头的说辞倒是有了几分可信度。

“原来是萧氏嫡脉,在下……”

道白刚想说“失敬”,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今晚这词说得够多了,遂换了个说法。

“在下虽是乡野出身,也听闻萧家大名。说起来你我两家隔震泽相望,却甚少来往,实在是憾事啊!”

“道友此言恳切!”

萧亦行似乎被道白说中了心中话,一拍巴掌,声音都高了几分。

“道友不知,丹阳郡多离火气,又因着地脉盛产各种灵矿,故而炼丹炼器二道很是盛行。我家虽在泽北,可偏偏不善这两道,反而是赖着泽北的好地,善于耕稼,丹阳郡炼丹师所用的草药,倒多半是我家种出来的。”

几句话说下来,道白算是多少看懂了萧亦行这个人。这位千竹门人、萧家嫡脉,虽然出身贵重,年纪也比道白大几岁,却未免太天真了些,交浅言深,说上几句,兴头起来,说起自己师承和家门的事情无甚保留。

这样的人打交道倒是方便,道白迎合着他,一边在街上走,两人一边聊着。

这一番聊下来,道白对丹阳郡的雾落萧氏多少也多了些了解。

萧氏和陆氏同为丹阳郡的四大家族,但两家的地盘并不相邻,平素往来不多,主要就是药材和丹药上的生意来往,关系平平。

而因为萧氏基本占了泽北靠着震泽的泽畔土地,而陆氏居于丹阳郡最北,萧氏和顾氏张氏便联合起来,阻断陆氏在震泽采气的路子,使得陆氏只能采郡中盛行的离火气,采不到震泽的气。陆家两位筑基修的都是少阴离火,估计和萧、张、顾三家的限制不无关系。大概也是这个缘故,陆家要和陈家结盟,突破萧、张、顾三家的阻拦。

道白虽然是陆家的亲戚,但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他去指责萧家。况且,丹阳郡炼丹炼器两道盛行,萧氏为何没有传承,只能做灵植夫?恐怕就又是陆、张、顾三家在捣鬼了。管中窥豹,可见丹阳郡四大家族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有多激烈,难怪陆家要借陈家,在下菰郡破局了。

而说起来,丹阳郡南靠震泽,北聚离火,从卦象上看是上震下离的丰卦。雷火相叠,电闪雷鸣,如日中天,却又治乱相因,盛衰无常,好比是日食,不可不警惕。

想到这里,道白忽然意识到,今日之丹阳郡,或许便会是明日之下菰郡。下菰郡在沈家治下数百年,一朝变乱,三家分立,不是像极了丹阳郡的局面吗?而这种局面,千竹门是有意纵容,还是无力控制?

道白想不明白,也不敢深猜。

把瓷里镇走了一圈,萧亦行看够了,便提出告辞,这却让道白一头雾水。

你到底是干啥来了?就这么逛一圈,便把你口中那十分紧要、不能明言的大事办完了?

直到把萧亦行送走,看着其法风消失在夜的尽头,道白还是满腹疑惑,弄不懂这人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若是十分紧要又不能明言的事情,为何还要特意让我知晓,悄摸摸进镇不就得了?还特意让人来知会……难道说,萧亦行此来,目的就只是为了让我知道他来了,而不是真来找什么的?

道白忽然有了明悟,这萧亦行,或者说他背后那位筑基修士吴业章,只是做这个样子,让陈家知道千竹门有人来过这消息而已。

而这消息,多半也不是给道白的,毕竟看萧亦行的反应,他一开始都不知道瓷里镇上的是陈道白,因此,他这消息多半还是要借道白之口,传给陈君谋的。

关系到老祖的大事,道白不敢耽误,赶紧用传讯符给归来峰报信。

传完讯,夜过三更,道白回到自己的屋子。

道紫已经睡醒,但酒还没醒,睡眼惺忪的四下张望,找着小阿兄的身影。

“小阿兄,你去哪儿了?”

道白坐到榻边,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

“办些事情,吵到你了?”

道紫枕在道白的膝盖上,仿佛这个姿势最令她安心。

“没有小阿兄,我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