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诸沈

身上还带着伤的陈道白脸色苍白的敬陪末座，本来沈家的正堂里哪里会有他的座，上座的都是沈去傲、沈千陵、沈千炼等人物，除了管理坊市的沈去傲和管理灵田的沈载方外，沈家筑基修士都在这里，他一个小小的炼气初期，只怕连站的地都难有。

可现在沈家因为陈道白遇刺的事情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再加上陈家背后那位不得不重视的老祖陈君谋存在，这个陈家麒麟儿上了落梅峰，便是沈才思也要好言劝慰，特意赐了个座，让伤势未愈的陈道白先坐下。

“承蒙家主关照，道白感激不尽。”

陈道白声音虚弱，说两句话都得咳一声，在座的一众筑基修士修为高他许多，自然看得出陈道白是真伤得不轻，突破失败可能还伤到了元气，再加上对方带来的那颗人头，无人怀疑邱昆袭杀一事的真伪。

“邱昆这贼厮，在郡中屡造杀孽，害了诸多修士，为郡人所不齿。今日死在陈家手里，也算替郡中除了一大害。”沈千陵语气温和的率先开口，又看了眼坐在他对面的翠屏山主沈千炼，“当初听潘道友提起的时候，还为贤侄担心来着，不知伤势如何？我家的千炼兄弟乃是丹道好手，不妨请他看一看。”

这话被沈千陵先说出来，沈千炼就好似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这个恩本来应该是他来施的，现在被沈千陵先说出口，倒是要叫陈道白去感谢他，这自然让立场不同的沈千炼心里很不爽。

不过沈千炼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忍不住悄悄瞅了眼沈才思，他知道沈千陵这家伙的水平，说话不过头脑，就是个愣子，不像能说出这种水平的话，背后只怕另有高人指点。

但即便有高人指点，沈千陵的话还是有漏洞——他一不小心就把潘启智的告密漏了出来，那日潘启智离开归来峰后，只怕就跑来落梅峰了。

“千陵兄长说的是，我观贤侄的伤势，应当是被暗器所伤，破了护体的气罩，损着了气海。气海丹田到底是修士的要害，得着紧着用药才是。”

“谢过两位前辈关心，家里老祖施了药，道白将养些日子就好。”

沈千炼能听出这话的用心，陈道白一样听得出，他还记得陈君谋交代给他的话，要睁亮眼睛看清楚每一个沈。

大祭的时候，陈道白就见过沈千陵，当时沈千陵为了保护沈道云，连沈家的底裤都差点扒下来来了，显然是个血比脑浆子热的人，说话不怎么过脑；而沈千炼他却没怎么接触过，故而今日小心观察着这位下菰郡的第一丹师。

“道白这次来，是为了邱昆这杀才的事情吧？”沈去傲老神在在的徐徐开口，半吊着眼，却不是看下首的道白，而是瞅着斜对面的沈千陵，“现在郡里都在传是我家的戴鹄雇的邱昆这杀才，这等讹谣我是不信的！戴家人在我家门下修行了几代人，知根知底的良家子，怎么会做这种腌臜事情？家主已经遣人去喊戴鹄来了，我们当堂对峙，也好打消道白的疑虑。”

沈去傲居然在给戴鹄说话，沈千陵还以为他是顾及了沈家的大局呢，这没什么城府的家伙脸上不由的就露出了笑容。

可沈才思听得明白，沈去傲看似是在给戴鹄讲话，却一开口就把这件事撕了出来，明显是要推着这件事情过称，毕竟戴鹄并不清白，真上了称，只怕一千斤都打不住。

然而陈道白了上落梅峰，沈才思也没有办法，要是藏着戴鹄，反而更显得自家心虚。戴鹄是必须得来对峙的，问题只在于陈家的态度，以陈君谋的心机，沈才思可不相信那只老狐狸会没有定计。

“谢过前辈的好意，小修这次前来，正是为了此事。凶徒邱昆，恶贯满盈，人人唾弃，这次犯在我家手里，为民除害，自然义不容辞。奉我家老祖的钧令，除恶务尽，将其党羽一网打尽，却不想这些人穷凶极恶，自知穷途末路，还要胡乱攀咬。”

一句“胡乱攀咬”，陈道白的话似乎也是在为戴鹄开脱，沈去傲眉头微凛，却不急着说什么。

“为还戴鹄师兄一个公道，我特地将人犯带来了，交予主家审问。”

道白拱手请示沈才思，得到允许后，让族兄陈道清带着几个族人，将邱昆的几个手下都押了上来，

这几个至多不过初入炼气的小修被押上沈家正堂，一个个身上都带着拷打后的伤痕，几人皆是惶恐无状，涕泗横流地求饶，纷纷把罪责推到已死的邱昆头上，只说自己乃是被胁迫的，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对于这些人，就是沈才思都没有耐心同他们废话，做的就是为财杀人的勾当，主犯固然该死，这从犯难道就逃得掉吗？要是以阴谋之心揣度，此刻沈家巴不得这几个人早点死，一来堵住不利于沈家的谣言，二来也好趁机同这只黑手套彻底做个切割，免得再有脏水泼到自己身上来。

话虽如此，沈才思却不能立即打杀了这几人，否则就要给人说成是杀人灭口了。还是得让戴鹄与他们对峙一番，这几个人要是晓事，就该知道在落梅峰上怎么说话。

“你们几个，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才思难得的严词厉色，把这几个人吓得心肝一颤。

“回、回大人的话，这里是落梅峰，是一舟真人成就紫府的地方……”

“知道就好。”沈才思音量不大，气势威严却十足，“在这地方，尔等倘若说半句谎话，我沈家能镇守下菰郡二府七山，难道还镇不住你们？”

下头立时又是一阵求饶声，吓唬过了，沈才思才不疾不徐地道：“我且问你们几个，邱昆那杀才，手里沾染了多少纯良的性命？”

他不去问戴鹄的事情，而是一点点给这几人压力，让下头几个小角色猜不准他的心思，只能战战惶惶、小心翼翼地答，主动权尽在沈才思手里，如此便可引导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种上位者的手段，那几个散修小道看不明白，但沈去傲却是一清二楚。

今日陈道白来拜山，这时机也出乎了他的意料，原以为陈家会等着事情再发酵一阵子再来讨说法，却不想来得这么早，而且看今日道白的言辞语气，沈去傲不禁觉得，自己还是有点高估了陈君谋，高估了陈家。陈家后继无人，显然陈君谋还是不敢同有七位筑基的沈家硬抗，只能服帖做小，息事宁人。

沈去傲自然是不愿意如此的，所以现在他必须出声，不然只怕后头就没机会了。

“是了，你们这几个为虎作伥的狗才，血债累累，恶贯满盈！这等罪孽，今日我沈家若是放过了你们，连天都厌弃我家！奉劝尔等如实招来，不然…………哼哼，我家翠屏山的炼丹炉里就有你们几个的位子！”

沈去傲这一句恐吓，却是在给沈才思帮倒忙，这话里几乎绝了他们活命的希望，既然不得活，为何不同你沈家鱼死网破？

果然，听了沈去傲一句话，几人面如死灰，有聪明点的，知道只有沈家家主能饶恕他们的性命，赶紧再向上首的沈才思磕头求饶。

倒是沈千炼听了这话有些恶心，他那丹炉可是何等的宝贝，平素里头炼的都是什么天灵地宝，这几个玩意儿放进丹炉，这以后炼出来的丹药教谁吃？眉目斜着瞅了沈去傲一眼，又赶紧收回来，虎起脸孔，配合着沈去傲去吓唬那几个人犯。

沈才思皱了皱眉头，他当然也没给这几个为虎作伥的东西留活路，只是方才为了逼他们配合，留了态度没把话说死，不去提给不给生路的话，让几人有个念想。可现在被沈去傲来了这么一句，他却也不好推翻。

说到底，沈才思这人还是太守正道了，不肯出尔反尔，食言而肥，若是陈君谋在这个位子上，才不会在乎这些。

一旁的沈千陵知道沈才思很难信口开河，便主动替家主把为难的话说了：“只要尔等老实交代，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也不是可以。但若是执迷不悟，非要胡乱攀咬、颠倒阴阳，哼，那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翠屏山的丹炉是炼制仙丹的地方，炼你们这些人还嫌脏了丹药，而我雨花山的炼器火脉可没那么多忌讳，胆敢说一句虚言，便拿你们血炼我的宝剑！”

沈去傲把脸一垮，给身边的沈千炼打了个眼色。

沈千炼立刻会意，扭头笑嘻嘻地对沈才思道：“家主也是这个意思，可以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意思，是吧？”

你沈千陵要替沈才思说话，那我倒要问问沈才思，你沈千陵说的话能不能代表家主的意思？

沈才思若不表态，这话就等于没有效力，几个人犯哀求的盯着沈才思，仿佛是在看黑暗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陈道白默默看着诸沈的这番斗法，虽然没有术法神通，但这番争斗却是一点不输几人真正动手的激烈。道白一边看着这场明争暗斗，一边在脑海中迅速分析着局势。

他始终没忘自己的目的，是为四伯陈求法想办法拿到一枚筑基丹，而沈家唯一能炼制筑基丹的丹师是沈去傲一党的沈千炼，照常理来说，陈道白应该站在沈去傲一边，想办法帮着傲党打击沈才思，以此讨好沈去傲，以便邀功获取筑基丹。

但是陈道白看得很清楚，自己要是这么做了，不仅拿不到筑基丹，而且还对陈家的利益没有任何帮助。

沈去傲是什么人呢？这一点陈道白在丰泰神君的大祭上就看得比较清楚了，小聪小慧，不明大局，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这种人不会记得他人的恩惠，只会要求别人记住自己施与的恩德，并且要求十倍百倍的偿还。

可以说，沈去傲是最糟糕的合作者，帮了他自己未必能任何好处，不帮他又会被百般记恨。

因此，陈家的策略必然是在沈才思和沈去傲两派之间不断摇摆，绝不能完全的站到任何一方，谁处于弱势就要帮谁。

而现在处于弱势的是谁？是沈才思！这位沈家家主被沈去傲和沈千炼的话语挤兑，现在颇有骑虎难下之势，而且以沈才思的人品，陈道白这时候帮了他，这位秉持正道的沈家主会记得陈道白和陈家的好，不像沈去傲那样会做寡恩寡义的白眼狼。

但帮了沈才思，还能从沈千炼那里拿到筑基丹吗？

陈道白的余光扫过挨着沈去傲坐的沈千炼，这两人看起来贴的很近，但刚才沈千炼好几个小动作，都让陈道白看出，这人同沈去傲并不是完全的铁板一块。

首先是沈去傲说那句“翠屏山的炼丹炉里就有你们几个的位子”的时候，一直在打量诸沈的陈道白没漏过沈千炼那一闪而过的眼神，虽然很短暂，但陈道白看得清清楚楚，沈千炼在那一瞬间露出了对沈去傲反感的神情，显然不喜欢沈去傲替自己作主张；二是在沈千陵帮沈才思说话后，沈去傲和沈千炼之间并没有这般的默契，还得沈去傲打了眼色，沈千炼才开口帮腔。

这两人是没有默契吗？道白不这么觉得，在他看来，与其说两人是缺乏默契，倒不如说他们就是因为利益而走到一起的朋党，和沈才思、沈千陵这样志气相投的人不一样，小人喻于利，沈去傲和沈千炼各自都有自己的一份利益，心里那张算盘决定了他的位置。

那么，沈千炼的利益是什么呢？

陈道白在脑海里回忆着沈千炼的相关情报，翠屏山主，筑基中期修为，少阳道基【龟烧谷】，修为在沈氏一门中仅次于家主沈才思，早年曾在千竹门的泉奎真人门下修行，也正是凭着和泉奎真人的关系，得赐了筑基丹丹方，成为下菰郡唯一能炼制筑基丹的修士，也因此可能是沈家乃至整个下菰郡沈家最厚实的筑基修士。

这样一个人物，修为也好，财富也好，都要高过沈去傲，他和沈去傲合作，能获得什么？

答案不言自喻——名份。

沈去傲的筑基初期修为都是靠着丹药硬生生堆上来的，说的不好听点，这人在修行上就是个草包。一个草包，凭什么能得到沈千炼的支持，和修为、德行、威望都极高的沈才思分庭抗礼？还不是靠他沈家嫡长的身份！

陈家因为陈知水之乱，陈乐山的所有血脉几乎都被杀了个干净，唯有陈君谋这一支幸存。而陈君谋报仇的时候，又把陈知水所有的血脉全部屠了，以至于到今时今日，陈家的修士都是陈君谋的子孙，陈君谋是名副其实的陈家老祖宗，自然一言九鼎。

但沈家不同，沈一舟开辟紫府时，沈家就已经在下菰郡有所根基，只是一直不怎么兴盛而已。直到沈一舟开辟紫府，才把沈家带到了今日这下菰郡霸主的地步，所以沈一舟本人的血脉在沈家是最贵重的，沈去傲这个修行上的草包能和沈才思分庭抗礼，固然有沈才思君子风范、谦以自牧的缘故在，但沈去傲的血统才是其能够和沈才思掰手腕的最大依仗。

这也是他唯一值得沈千炼图谋的东西了。

而这名份能做什么？

名份这个东西，既一文不值，又是无价之宝。

说它一文不值，在于这东西很难变现，名份带来的最主要收益在于地位，但这东西得大家认你，沈去傲捏着沈家嫡长的名份那么多年了，也没拿到沈家家主的位置。众人敬他，但背地里未必服这个半桶水的筑基，尤其是沈千陵这样的人，有时还要当着沈去傲的面顶撞几句。

而说它是无价之宝，就在于它是修不得、炼不来的，要么像沈去傲那样与生俱来，要么就得用奇谋巧计去夺了。

像座中一直没发声的毗山山主沈空孝，因为毗山在沈家诸峰中最穷、最弱，所以这个人在沈家存在感很低，几乎从不发表意见，也不表达立场。这种人就不会去争什么名份，而沈千炼主动靠近沈去傲，要靠着沈去傲的名份做什么，陈道白不得而知，但可以大胆一猜，沈千炼一定所图甚大，说不准对沈家的家主之位也有些想法。

换言之，沈去傲和沈千炼也是潜在的对手，只不过目前有沈才思这座大山挡在面前，两人必须联起手来，沈千炼还得小心谨慎的收敛着野心，不让沈去傲察觉着。

这里头，大有可为的余地。

道白心里转过这些心思，在沈才思还踌躇沉默的时候，主动出来说道：“家主，恕小修多嘴，这几人着实恶贯满盈，有道是人心难测，便是饶了他们，其是否真能痛改前非、改过自新，亦是难知。而这几人替邱昆为虎作伥，与我有深仇大恨，恳求家主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给我家慢慢还债。”

这话是在隐隐提醒沈才思，几个犯人是犯在他陈家手里的，于情于理，生死都该由陈家来决定。之前道白就说的明白，陈家送这几人来是给沈家审问的，可没说交给沈家发落了。

当然，沈家是主家，陈道白这话还是给足了沈才思尊重，用的是请求的语气。这也算是给了沈才思一个台阶，让他可以借势下坡，这几人在沈家手里，不论是出于道义还是给陈家交代，基本都得杀，无非现在沈才思要给这几人一个念想，再加上沈去傲的话语，使得沈才思不能把这话直接说出口。

而现在有了陈道白这么一句话，沈才思倒是不用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