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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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听雷

“这几车的东西,兄长也带回去吧,我在这里修行,有屋棚遮雨,有稻米果腹,有尺布庇身,这就足够了。”

“白哥儿,这车上也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不过是些给你筑屋建瓴的木料、砖瓷、当瓦而已,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兄弟分了家,我这做哥哥的也没道理不出把力嘛!家里一份心意,你就收下吧!”

陈道白摇了摇头,陈洪要是真来出力,他肯定是不介意的,可把这一车车的东西送到自己这儿来,什么用心道白哪里会不懂。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要是受用了这些,以后哪里还好意思管家里那些铺张浪费、奢华无度的问题。

“兄长带回去吧,所需建材,我自己从家里的木林砍来了,家中已经帮了忙,足够了。”

“这……唉,就依你的吧。”

陈洪还想再说什么,但道白没理会他,直接转身忙活去了。陈洪没办法,给彩哥打了个眼色。

伶俐的男孩会意,立刻小跑上去,帮着道白扛起木头来。

“白二爷,我来帮你。”

道白轻轻抬手,把几百斤的木头举过头顶,矮小的彩哥跳起来都够不到。

“这玩意儿你可搬不动,去看看田去,这几日忙着这边,没工夫去瞧地里的稻谷渴不渴,帮我瞧瞧去。”

“哎!”

彩哥这孩子很懂得如何讨人欢心,道白说的话他绝不忤逆,麻溜的就跑到田里头去了。

陈道白看着这孩子勤快的背影,却微微摇了摇头。

戏班里出身,又正好和邓百三有关系,人还聪明,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是陈洪刻意精挑细选送到自己身边。这个彩哥不像崔怜月,道白是信不过的。谁知道他父母是什么人,是不是与陈家有冤仇?

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伶俐些的凡人孩子,便真有歹心,自己也能看住了。道白不信像怜月那样的遗珠,自己能接二连三的遇到。

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干着,晚夏的日子,陈洪看着工匠们干活都觉得热,抹了把汗水,他又凑到道白身边来。

“我说白哥儿,你这屋子没建好,要不这阵子就先住老宅去吧,我知道你不喜欢人伺候,老宅里也就几个洒扫的老仆,不会烦着你,就当和紫丫头故地重游嘛!”

陈道白扛着木头,气不喘面不红,谈吐依旧。

“说起老宅,有件事我正好要问问兄长,崔家的房子怎么没了?我本来想送怜月回家,却发现崔家不仅房子没了,一家人也找不着了,灾年的时候兄长不是帮衬过崔家,知道怜月父母哪儿去了吗?”

“呃……”

陈洪的神情尴尬起来,心里暗自埋怨弟弟:好心让你去老宅住,非要给我找茬。你既然找过了崔家,应该就看出来他家的房子是并到老宅里去了,崔家人大概是怎么回事,你这么聪明,还看不出是什么缘故?非得来问我,故意叫我难堪是吧!

“大概是灾年时候逃荒逃走了,那时候逃的人太多太乱,许多事情我也不清楚。”

陈道白回头瞧了眼陈洪,看他的神情,大概是不晓得崔怜月能望气的事情。

“这样啊,我看到咱家老宅把崔家的宅地都并进去了,故地重游,怕是会惹怜月伤心,就不去那边住了。”

说完道白好似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哦,我倒忘了同兄长说了,怜月我带回来了,街坊亲邻的,让她做丫鬟太不好看了,我就徇私一回,兄长不会怪我吧?”

我敢怪你吗?

陈洪忍不住再次腹诽,他早知道崔怜月被陈道白带走的事情了,可即便是知道,他又哪里敢找道白讨人,还得笑呵呵地同弟弟说好话。

“白哥儿说哪里话,照你的来就是。”

“多谢兄长宽谅。”道白摆下木头,抬头望了眼,彩哥正弯着腰蹲在田里,仔细观察灵稻,“您也瞧见了,我这儿一片狼藉,没法招待兄长。回头房子都搭好了,我请哥哥嫂子来喝搬家酒!”

陈洪即便再迟钝,也不至于听不明白道白话语中的逐客之意,笑呵呵打了个哈哈,便告辞离开了。

送走了陈洪,道白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他本想离开了归来峰能躲一躲自家那位老谋深算的老祖,却没想到了山外结庐修行,自己还是招惹来了是非因果,看来是哪里都不平静。

一时间,他心中不免烦躁,等到晚间歇了工,他同道紫和怜月打了声招呼,披了件粗布衣服,独自往震泽去了。

震泽是雷霆汇聚之地,终年雷声不绝,陈道白还没见到湖岸,先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

说来有趣,听见这雷鸣,他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远离人烟,独自一人,哪怕雷声滚滚,天地也似一片寂静苍茫。

雷光乍现乍隐,震声四起八荒,道白脚下踏着湖水,走上了湖面。以他的修为,自然是没办法深入震泽的,这等雷霆宝地,灵气充盈,养出了不知多少的灵物妖兽,泽中甚至有紫府级别的妖物,这些妖物可不讲人属的规矩,进了人家地盘,一口吃了也是常事。

“心事浩茫,纵横广宇,无声之处,乍听惊雷。”

到震泽畔居住,为的是采此处的乾位阳气,可望着满天乌云,陈道白脑海里全无采气的事情,身心皆被这天地奇景所震动,心绪如潮,思如浪涌。

“‘一代才人去,千载空恨流,求道何其苦,不知是缘故?’这首诗是沈家一舟真人留下的传家字训,既然是传家字训,理当是教导后代子孙的,为何他不鼓励后辈刻苦修道,反而要说一句‘求道何其苦,不知是缘故’呢?”

道白仰天长叹,体内【神离】蠢蠢欲动。

“修仙求道,‘道’究竟是什么?”

道白有感而发,他本是凡夫俗子,就没有修仙求道的机缘,阴差阳错踏上道路,按部就班学法修道,一步步走到今日,他走得很小心,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走这条路。修仙求道,陈道白自己究竟想求什么?

神通?长生?快意?玄理?

说求神通,道白不像四伯陈求法,一心只想着成就筑基,修为如何,他并不执着;说求长生,他也不在乎,修士修道,即便是金丹真君也有寿元耗尽的一日,除非如丰泰神君一般,飞升他界,与天地同寿,不然终为土灰;说求快意,道白也不像老祖陈君谋背负血海深仇,非得报仇雪恨,以快恩仇;说求玄理,道白也读了诸如《太上篇》等诸多古籍,天地奥妙,上古先贤都不能穷尽,何况是他,道白同样志不在此。

人生十六载,思来想去,道白发现,竟然只有邓百三教自己的那些下九流的曲艺功夫,才是他打心底里喜欢的。

思及至此,风雷鼓动,情不自禁,道白吟啸起来:

“凌霄殿,金钟响,召集天将,

雷轰轰,电闪闪,云焕霞光,

岂容它,五毒妖,兴风作浪,

保乾坤,澄玉宇,太平吉祥!”

这段“唢呐二黄”是最高调门的花脸唱腔,道白心意所至,发挥得极好,玲珑剔透、沉重稳健、气冲云霄。

而云霄之上,真的有人听见了他的声音。

万钧雷霆之中,震宵真君睁开了法眼,觑向了泽上的少年。

金丹真君的位格,即便只是看凡人一眼,都有可能在冥冥中产生意想不到的因果,因而金丹真君们极少现身凡世,以免扰乱尘世秩序。而作为经历过丰泰神君时代的老牌真君,即使隔着层层叠叠的九霄雷云,震宵这一眼的因果也不是寻常炼气修士承受得住的。

“【神离】啊……”

在真君的法眼下,什么秘密都无所遁形,陈道白瞒得过徐述光,瞒得过沈才思,却绝瞒不过这位真君。

“麒麟北走,哼,妖物就是妖物,魔道就是魔道。”

震宵合上眼,不再关注泽上的少年。

“可惜啊,唱的倒是有几分意思……”

淡淡的话语落下,陡然间,震泽上雷霆大作,如同是九霄雷池裂了个口子,银河倒转,天雷雨泄,恐怖的雷降惊得道白脸孔都白了。

这是什么情况,我不过随口唱了一段,天兵就要把我当妖降了?

这雷霆之威,他哪怕沾上半点都是化作齑粉、神形俱灭的下场。

陈道白顿时没了听雷的心思,掉头就跑,只是人哪里跑得过雷,道白的功法又不以遁法见长,眼睁睁看着几道百年老树般粗细的雷霆在前后左右落下,几乎差一点就要砸中自己了。

可居然雷霆都擦肩而过,没有一道命中道白,未免巧过头了!

陈道白却无心思索这巧合,拼命往岸上跑。好在没有离岸太远,几息之间,他便踏到了陆地上。坚实的土地让道白稍稍安心,不过身后的轰轰雷声依旧提醒着他此地不宜久留,脚步不敢有片刻停顿,道白驾着法风,急匆匆赶回瓷里镇。

这一晚,震泽南北的下菰郡和丹阳郡都听到了泽上雷暴的动静,各个修士家族一时间震惊不已,纷纷派出人手去查探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连千竹门都派了人来。

而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震宵真君不会向他们解释,他们也没资格去问真君。

没人知道,这场惊动了半个菰州的雷霆,会是少年的一段唱引出来的。

经历了这场惊吓的道白,也在那一日跑回住所后心有余悸,短时间内再也不敢去震泽,老老实实地结庐理田。

在辛苦半个多月后,道白的屋舍终于搭建好了,因为有道白、道紫、怜月三个人住,还要再加上个彩哥,屋舍建的不小,进门一厅,当中挂了祖师像,两旁摆置座椅以作待客之用。厅后一座天井隔断前后,架了藤廊,夏夜乘凉,中秋赏月,都是好去处。再往后便是几人的屋舍,道白自然住正屋,道紫和怜月住了东厢的两间房。

因为有女眷,彩哥不适合住在后院,道白便在粮仓边给搭了间小屋,顺带着夜里也好看守仓库。

庐舍落成,便已经到了九月份,地里的灵稻已然成熟,该收获了。

陈家种的灵稻名为【地心子】,形如莲子,口感甚糯,平常也可以当作糯米用,算是江南常见的灵稻之一。这种灵稻不能沾地,一旦落地便算是太社太稷二神的东西了,立时就会消失不见,灵植夫割稻时会把头一把稻谷献与社稷,而后收割灵稻时小心翼翼地用法力兜住,不能让谷子落地。因此这份活计炼气以下的修士是干不了的,只能道白和道紫两人忙活。

为了赶在秋雨来前收完稻谷,道白和道紫一起上阵,把三十亩灵田的灵稻都收了。干完这三十亩灵田的活,道白还好,道紫已经耗干了法力,她的【喏鸣】到底只是下品灵气,法力有限,不似道白的【神离】那样雄厚。

由此也可以想见,那些灵植夫要照看十几顷的灵田得是何等辛苦的事情,陈家有三万亩灵田,修士却只有三十来人,其中还有十来个入道境修士,每年到了灵稻收成的时候,几乎都是全家出动,有时甚至得雇佣些信得过的散修来打短工。

也就是前几年道白道紫都没成年,从来没被派来过收稻,等到明年,只怕道白也得被派去干这些苦累活。

“爷,点清楚了,一共六百八十八斤灵稻。”

道白道紫两人累的够呛,怜月正在做饭,道白就派彩哥去清点灵稻。男孩忙的满头大汗,这灵稻过称时不能沾地,他得小心翼翼的,不敢把一粒稻谷洒出箩筐。

三十亩灵田,按一亩三十斤的产量,应该有九百斤才对,可震泽畔的天地被雷气伤得厉害,只收上来七成半,这点份量三人自己吃用都不够,更不要想拿去坊市卖了。

看来自己往后这日子可不好过呀。

陈道白苦笑一声,锁上粮仓的门,然后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子丢给彩哥。

“你去镇上吊一壶酒,买两斤肉,一副香烛,收完了稻,要拜一拜太社太稷二神的。”

“小的省的。”

看着彩哥拿了银钱离开,道白把刚锁上的粮仓又打开,自己亲自过了一遍灵稻的数目。

“短半斤,差这么点姑且也说得过去……”

陈道白摸着称思索了片刻,把所有灵稻放回去摆好,再度将粮仓的门牢牢锁上。

“小阿兄,饭好了,月姐姐做了你最喜欢的老豆腐哦!”

道紫的活泼的声音传过来,他抬起头望去,道紫拿着筷子正朝他招手,在厨房忙碌了许久的怜月则用围裙擦着手,目光中很是期待。

道白不由笑了起来,把心里那些烦人的算计都放到了一旁。

这样闲适的田园生活,道白甘心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哪怕一辈子修为就停在这里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