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恋
1
小莲庄今天特别闹哄,办喜事,又办丧事。这叫作“红白兼办”,是湖边难得一见的大事。
打从大清早起,小莲庄的山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都想看看这“处女寡妇”究竟有多俊俏。
有人说她很漂亮,有人说她并不标致。
有人说她很福气,有人说她很命苦。
更有人询问这“红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于是管家老丁撚撚白须,劈口就说:“前天晚上狂风暴雨,大少爷喝了点酒,一不留神,跌入荷花池,淹死了。”
“这新娘子呢?”
“是周家桥的人,没有出世就定了亲,指腹为媒。”这是老双福的回答。
可是也有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人也死了,耽一会拜天地时抱牌位呢,还是抱雄鸡?”
“抱牌位。”老双福说话时,唾沫星子向听者乱喷。
大家一听此话,个个称奇。消息尽在人群里兜圈子,你传,我扬,像窝风,挡也挡不住。
整条山道,从山脚一直伸展到大门口,全部是人,黑压压的。
忽然湖边传来一片嘹亮的洋乐声,大家不约而同地齐声呐喊:“来了!来了!”
从高处俯视,这“红白”行列煞是好看:掌灯笼的,共有两对,一对红,一对白。红的贴着一个大“囍”字,白的贴着一个大“丧”字。后边是两班乐队,“外国吹打”穿白衣,“小堂名”穿红衣。乐队背后有几十个小瘪三,一半掮喜幛,另一半则掮着纸扎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大头鬼、小头鬼以及金山银山等。最后是两顶轿子:一顶“魂轿”,一顶“花轿”。魂轿上面挂红布,里面放着一张死人的遗像;花轿上面挂白布,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新娘子。
花轿八抬八抄,帘子低垂,谁也看不见坐在里面的新娘究竟何等模样。
但是大家并未因此感到失望,单就这红白相间的行列来说,已经叫乡下人看得眼花缭乱了。
凡是老年人无不倚老卖老:“我活了这样大年纪,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
现在居然连小孩子也开了眼界。
花轿抬进大门,这偌大的庄园立即起了一阵骚动。俞老太爷人大面大,排场阔,交友广,不但门外看热闹的闲人多,就是前来道喜或吊丧的来宾,也着实不少。
这时候,锣鼓与喇叭共鸣,欢呼与喝道齐作,人人直往礼堂冲去,唯恐迟到一步,错过这难逢的好节目。
礼堂内外,人山人海,留下中间一条空道,准备新娘落轿后走进去“拜堂”。
小堂名来了,集在堂口大吹大打。
大家忽然静下来,屏息凝神地望着月洞门,大花轿刚刚穿过洞口,由喝道人领前,冉冉向大堂抬过来,抬到堂口,轿夫齐声喝“到”,花轿丢肩,媒婆撩起轿帘,新娘就低着头跨过轿档,让媒婆扶进大堂。
新娘的打扮半新半旧,半红半白。十二幅的大红绉罗裙,里面却加穿一袭白色孝服,没有戴上盖头,却戴了一副黑眼镜。脸上脂粉敷得很浓,但五官十分端正。
有些软心肠的女宾暗中替她叹息,她自己则在流泪。
新娘流泪,是一种传统,大家看惯了的,不会感到奇怪。但是今天这位新娘的眼泪,却叫两旁的来宾也尝到了凄凉的滋味。谁也不否认,这个挂着“囍”字幛与“奠”字幛的礼堂,究竟不大顺眼。新娘虽然戴着黑眼镜,但眼前的景物也一样看得清楚:那并燃的素烛与红烛,那并悬的“哲人其萎”与“天作之合”……尤其是这“天作之合”,怎不叫人心酸落泪。
于是“拜堂”。
在一片“拜,拜”声中,这位新娘发现她的“丈夫”竟是一块写着死人名字的牌位。
然后,她看到了坐在堂中央的俞圣禅俞老爷,浓眉,大眼,两撇威廉须,一望而知是个脾气暴躁的人。
然后她看到了新郎的遗像,笑嘻嘻的,但是已经死了。
然后她眼前一阵昏黑,也就晕倒在地。
当她醒来时,一开眼,又是那张遗像。她想哭,却竭力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
游目四瞩,她知道这是“新房”。
新房里花烛熊熊,很静,闹新房的人一个都没有,心忖:“这班贺客倒也识相。”外边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嘈杂了,隐约传来一些猜拳声,也不太讨厌。
有人开口了,是坐在床沿的三小姐:“嫂子,刚才你忽然晕倒,急得阿爹直蹦直跳,现在该舒服点了吧?我叫萤枝,是炳堃的三妹。”
“请你别叫我嫂子。”
“叫你什么?”
“叫我的名字。我姓周,名叫翠香。”
说着,这位没有新郎的新娘心一酸,鼻子里索索两声,眼泪就像断线珍珠,扑簌簌地淌下来。
萤枝也深深地叹口气:“别伤心,我们女人都是这样的。”
“可是哪一个女人在洞房花烛夜就独枕孤衾?”
翠香虽然名字俗气,然而究竟是书香门第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开口说话,有斤有两。
“不要伤心。”萤枝说。
但是翠香越想越伤心,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这青灯冷壁的夜晚,叫我怎样熬?”
萤枝静坐一旁,面带愁容,听了此话,不由得打个寒噤。斜眼偷看翠香,但见唇红齿白,凤眼蛾眉,心中好不纳闷。
新房里充满着郁结的气氛,只有八仙桌上的日本时鸣钟尚在计算噤默。
两支龙凤花烛像鬼火一般直晃着,那昏黄不明的光芒,叫人畏葸。
翠香抽抽噎噎地:“时候不早了,你回屋里去睡吧。”
“不,”萤枝的声音也在发抖,“我不回屋,阿爹要我陪你一起睡。”
“你陪我睡?”
萤枝低低地咳嗽一声,不开口,只是垂着头。
静了一会。有人轻敲房门,门启处,是俞圣禅俞老爷。“萤枝,”他说,“你也该睡了。”萤枝无话可回,只是微微颔首。
老太爷走近床沿,弓下腰,伸手拍拍那只绣着鸳鸯戏水的扣花枕头,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红包,塞到枕下,举目凝视翠香,说:“好好睡一晚,天不亮,不要起身。”然后又吩咐萤枝:“洞房花烛夜,最忌信口胡说。”然后走出新房。
萤枝霍地站起,看看钟:十二点半,于是将美孚油灯的灯光聚拢。
“要不要闩窗?”
“随便。”
她闩上了半扇窗户,窗外树枝上有吱吱喳喳的鸟语。
“这是什么鸟?”翠香问。
萤枝一边解衣,一边回答:“这是白头翁。”
“听起来,有点像在讲话?”翠香说。
“它们是在讲情话。”
“讲情话?”
萤枝上了床,两人各睡一条绣花被。“白头翁是一种奇异的鸟类,它们永远成双作对,一雌一雄,从不分离。”
“没有独飞的白头翁?”
“没有,”萤枝说,“如果雌的死了,雄的绝不能独生存;如果雄的……”萤枝蓦然住口,因为她发现身旁的翠香又在啜泣了。
……夜已深,小莲庄恢复过去的静谧。俞老爷还在客厅里张罗周至,但筵席上的来宾,凡是能喝的,皆已醉倒;而住在市区还须走路的,早已拎着灯笼下山去了。只有几个好赌的,还在厨房里玩牌九。这办过红白大事的庄宅,有如刚刚做了一场噩梦,只有零乱,只有静。隆冬消逝不久,春仍寒,扁桃开得早,杨柳已齐绿。晴空无云,繁星历乱。微风拂过,颇凉。花畦静静的,古园也静静的。甬道有油盏,假山有兔跃。一切都显得十分调和,十分美。
山腰有狼嗥。
庄宅里的群犬齐声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