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以鬯文集(全1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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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晚上,月色皎洁。

翠香独坐窗前,心中纳闷。想起餐桌上的那一幕,她有太多的感触。她本不愿与二叔斗嘴,但是为了消灭他的幻想,只好摊开遗嘱,不料竟因此伤了和气,变成长辈的“眼中钉”,实在是与心愿相违的。

这如同止水一般的心,终于起了微澜。

微风拂来,花香扑鼻。俯视庭院,全庄沐浴在银色的流苏中,佳木茏葱,百花烂漫,有鸟雀穿梭在山坳树杪间,景色动人。

“还是到庭院里去走走吧。”她想。

于是冉冉走出来,在假山旁边的阔叶芭蕉下找到了一只瓷凳,坐下,闲观月下西湖。

忽然有一男一女的谈话声从假山背后传来。

男的说:“她年纪这样轻,又长得那么漂亮,怎么肯嫁给一个……?”

女的说:“她是一个旧式女子。”

男的说:“但是这样的做法多么不合理。”

女的说:“这个社会独多不合理的事。”

(从说话的声音中,翠香知道男的是文瑞,女的是萤枝。)

稍过些时,文瑞说:“我觉得她很可怜。”

萤枝深深地叹一口气。

文瑞又说:“我觉得她很漂亮。”

萤枝又深深地叹一口气。

“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接受封建的挑战?”

“为了礼教。”

“礼教不能替我们带来幸福。”

“违反礼教可能招致更大的祸患。”

“她不像是一个懦弱的女人。”

“何以见得?”

“从刚才对二叔的谈话中,看得出来。”

“但是她缺乏一份反抗精神。”

“她能拿什么来反抗?”

“如果我是她,我一定放弃这小莲庄的荣华富贵。”

“可惜你不是她。”

——谈话至此暂告中断,翠香已经满面泪痕了。她用一块手绢掩盖着鼻尖,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接着,文瑞又赞她生得袅娜纤巧,而萤枝则赞她行事温柔。翠香越听越心酸,只好站起身来,快步奔回屋里掩上房门,伏在床上独自垂泪。

不一会,她竟恍恍惚惚地睡去。睡熟后,又做了一个梦,这一次梦见的是文瑞,不是炳堃。虽然在她的心目中,文瑞与炳堃是没有多大分别的,但是文瑞究竟是一个活人,他代表着希望和未来,不像炳堃那样只不过是虚无与过去的标记而已。

梦很短,然而是一支甜蜜的短梦。在这支短梦中,两人同睡一床,彼此软语缱绻,卿卿我我,十分亲爱。

醒来后,她希望这不是梦,但发现仍旧是梦,心中懊恼不已。

她再也睡不熟了,两眼怔怔地望着帐顶,一撮难以压制的欲火,从心头一直燃到喉际,使她难熬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即奔到怀知堂去,向文瑞一吐私情。

四周静悄无声。越静,越难熬。越难熬,越大胆。她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到房门口,正欲拉开房门时,心里怦然一跳,才知道自己确确实实不在梦中。

这一晚,翠香心烦意乱,彻夜无眠。她觉得刚才的梦虽然甜蜜,却甚荒唐。文瑞是她的小叔,做嫂子的岂可与小叔同床,即使是做梦,也不能无罪。她因此想起了“潘金莲与武松”,很怕自己学上了那妇人,日后干出见不了人的丑事。她怕。

想起那张遗嘱,她心里内疚万分。

庄主临死前曾经交给她一封信和一包东西,信是寄给文瑞的,那包东西也是交给文瑞的。现在文瑞回来了,翠香为什么不将这东西交给他呢?

这里面是有理由的。

这理由除了翠香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天晚上,庄主病危,医生来过后,翠香乘机回到屋里,打开那包东西一看,原来是一张遗嘱和一些地契、单据、印鉴之类的重要物件。

先看遗嘱。

遗嘱上面书明:“……今后小莲庄的事务悉归翠香管理,以报其守节之志,此外,动产可分,但必须在文瑞成亲以后。小莲庄绝不可变卖或租赁,其他不动产如未经文瑞同意,亦不得易姓。”

最后有一附注:“所有地契、单据及印鉴统由文瑞保管。”

换言之,翠香虽然获得名义上的承认,但实权却完全操在文瑞之手。

名义是空的,不仅无益,抑且容易招怨。为了这个缘故,她索性取过一把剪刀,将遗嘱上的“附注”干脆剪去。

“附注”剪去后,她深恐庄主会在给文瑞的信中提到这一点。

于是用温水蘸湿封口,好在糨糊尚未干去,所以很容易就拆了开来。

在信中,果然出现了这样的字句:“……所有地契、单据及印鉴均已交与汝嫂,待汝回庄后,可向伊索取,上列诸物本应交由萤枝办理,但萤枝年幼无知,易受人骗,故不敢信任……”

所谓“易受人骗”一语,当然是指曹振华。

庄主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却相信一个进门才不久的新媳妇,对翠香而言,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安慰。但是单单在精神上获得安慰是不够的,她是一个嫁给死人的女人,无依无靠,而且今后的日子还长,所以她必须争取实权。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个机会可以使她变成小莲庄的主人。

想到这一层,翠香心一横,取过毛笔来,擅自将“待”字涂去,并在“可”字上面加了一个“不”字。因此这信就变成了:

“……所有地契、单据及印鉴均已交与汝嫂,汝回庄后,不可向伊索取。……”

这一改,改得天衣无缝。

翠香十分自得,第二天庄主谢世,她没有穿孝服,就下山赶进城去,将信寄出。

现在,文瑞回来了。文瑞和照片上的炳堃完全一样,她心里油然起了一种特殊的感觉。

(她想:“我为什么不能把他当作炳堃?”)

(她想:“他还没有结婚,只要他爱我,我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她想:“除了他,今生再也不能想到一个嫁字。所以只有他,才是我唯一的救星。”)

(她想:“嫁给他,是否违背礼教?小叔娶嫂,古有先例;况且我嫁的是个死人,我还是一个处女!处女嫁人,岂可称作再醮。如果不是再醮,那就谁也不能加以阻止了。”)

(她想:“但不知文瑞会不会爱上我?”)

(她想:“即使他不爱我,我也一定要使他爱我。……用什么方法呢?……不需要什么方法,我有权。……假使他是一个不重权力的男人,又怎么办?……不要紧,他是一个男人,而我是一个女人,天下没有不喜欢女人的男人。俗语说得好:‘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张纸。’”)

翠香越想,心越乱;越乱,越睡不着。

时近中宵,月映窗绿,闺房春困,屋外野猫叫春。

小莲庄的窗户,多数已换上玻璃,只有翠香住的那座房屋,仍旧全用薄纸代替。当月光将叶影压在窗纸上时,极美,美若画家笔底下的泼墨。

忽然有人用手指轻㧻纸窗。

翠香以为是风,但仍下意识地走去拉开窗户。

窗户拉开后,竟是二叔!翠香大吃一惊,吓得浑身哆嗦,一面失声问他:“你……你来做恁?”

二叔堆上一脸尴尬的笑容:“想来跟你谈谈家事。”

“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吧。”

翠香正欲关窗,却被二叔一手挡住:“翠香,你还没有睡?”

“这就睡了。”

“一个人睡,不觉得寂寞吗?”

二叔一把捉住翠香的手臂,那种猴急的样子,直与色情狂患者无异:“瞧!多白,多嫩,多滑腻的手臂!”

翠香用力挣扎:“二叔!请你放手,不然,我就要喊了!”

“你敢喊?”

“为什么不敢?”

二叔奸笑着,从鼻孔里嗤了一声,然后咂咂嘴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喊的好。”

“为什么?”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肚里明白。”

“我做了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二叔睨斜着眼子对翠香一瞟:“我问你,大哥发病的那天,你到曹振华房里去做恁?”

翠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告诉阿爹的。”

“不错,是我。”

翠香听了,气得两眼泪汪汪,咬着牙,发狠要关窗,但二叔怎样也不让她关上。

二叔只是嬉皮笑脸地调侃她:“既然做过一次了,还怕做第二次?”

“请你不要胡言乱语!”

二叔恼羞成怒:“别黄熟梅子卖青啦!你与曹振华的事,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你看见什么?”

“这种事情说出来也不好听。”二叔忽然改了一种油腔滑调的语气,“其实呢,这也怪不了你,嫁给死人的滋味究竟不好尝。我二叔是个明白人,头脑很开通,也知道你很苦闷,所以特地赶来陪你共度良宵。”

翠香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的,说不出半句话。

二叔见她不言语,以为她已默许,心中好不欢喜,说了一句:“果子熟了,不摘,也会掉下来。”说罢,举腿做爬窗状。

翠香狂呼。

二叔用手掩住她的嘴巴:“别嚷!只要你肯答应,关于你同振华的事,我绝对不会声张开去。”

翠香拼力挣扎,二叔已经进入房内,一手搂住她的柳腰,一手拉开她的上衣,似疯似狂地吻着她。

就在这时候,陈妈闻声赶来,在门外大声唤叫:“新少奶,你怎么啦?”

二叔听到陈妈的声音,立刻一个鹞子翻身,爬出窗口,直向怀知堂如飞奔去。

翠香看见二叔已走,定了定神,用手掠顺乱散的头发,透口气,走近房门背后,隔一道门,对陈妈说:“陈妈,你睡吧。没有什么事,我做了一个噩梦。”

“新少奶,你真的没有事吗?”

“没有事,”翠香拉起衣角抹干脸颊上的眼泪,“你去睡吧。”然后,走到窗边,关了窗户。

月光皎洁,野猫仍在叫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