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没那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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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标志

汤米·格普蒂尔曾经拥有一座奶牛场,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距离伊利诺伊州阿姆加什镇大约两英里[1]。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汤米有时仍会在夜里惊醒,奶牛场被烧成平地那夜的恐惧又袭上心头。连房子也被烧得一干二净。房子离谷仓不远,风把火星吹到了上面。都是他的错——他一直这么认为——因为那天晚上他没有检查挤奶器,确保它们都关好,火就是从那里烧起来的。火一旦烧起来,就嘶吼着蔓延到各处。他们的家当都烧没了,唯独起居室镜子的黄铜镜框幸存了下来,第二天他在瓦砾堆里发现了它,但他没去捡。居民们发起了募捐:他的孩子们穿着同学们的衣服艰难地度过了几个星期,直到他重新振作并攒了一点点钱。他把土地卖给了附近的农民,但没卖多少钱。之后他和妻子——一个名叫谢莉的小个子美人——购置了些新衣服,也买了座新房子,这期间谢莉都保持着令人钦佩的乐观情绪。他们不得不在阿姆加什——那个破败的镇子上买房子;孩子们也只能在那里上学,他们之前的学校在卡莱尔,而他的奶牛场正好在两个镇子的分界线上。汤米在阿姆加什的学校里找了个看门的活儿,他喜欢这份工作的稳定性,而他从未想过去别人的农场工作,他没这个心思。那时他三十五岁。

孩子们如今都成年了,连他们自己的孩子也都长大了,而他和谢莉仍旧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谢莉在房子周围种满了花,这在那个镇子上很少见。火灾发生后的那阵子,汤米一度很为他的孩子们担心。曾经,他们把家里作为班级旅行的目的地——每年春天,卡莱尔镇的五年级学生会在他们家玩上一整天,在谷仓旁的木头桌子上享用午餐,接着跺着脚穿过谷仓,观看挤奶工挤奶,乳白色的沫状物在洁净的塑料管中翻腾——后来他们却被迫看到自己的父亲落到这般光景:把“魔力粉末”撒在某个在走廊里犯恶心的孩子的呕吐物上,再推着扫帚一扫而净,汤米穿着他的灰裤子,白色的衬衫上绣着红色的“汤米”字样。

呵。他们全都熬过来了。

*

这天早上,汤米慢悠悠地开着车,到卡莱尔镇办点差事。这是五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再过几天就是他妻子的八十二岁生日了。四下是空旷的田野,玉米刚种上,大豆也是。很多片田地都为了耕种而被犁翻过,因此仍然是土褐色,但总的来说,天空高远而湛蓝,零星的几朵白云飘在地平线附近。他驶过通向巴顿家路上的一块标志牌,上面还写着“裁缝改衣”,虽然缝改衣服的女人莉迪亚·巴顿已过世多年。即使是在阿姆加什这种地方,巴顿一家也不受欢迎,因为他们既潦倒又古怪。巴顿家最大的孩子名叫皮特,现在一个人住在那里,老二住在两个镇子之外,最小的孩子叫露西·巴顿,很多年前就走了,在纽约定居。汤米常常想起露西。那些年她放学后不回家,独自待在教室里,从四年级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如此。她甚至过了好几年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但此时,汤米正驶过原先奶牛场所在的地方——如今全是农田,一点儿奶牛场的痕迹也没有了——就像他经常想起的那样,他想起了过去在那里的生活。那段日子挺不错的,但他对已经发生的事并不后悔。后悔不是汤米的天性,大火那晚——在他越发感到恐惧之时——他明白了,妻子和孩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他觉得别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像他这般清楚、持续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内心暗暗把那场大火看作上帝的旨意:让他牢牢保有这份礼物。之所以是在内心暗想,是因为他不想被看成一个为悲剧的发生寻找借口的人,不想让任何人认为他会这么做——即使是他最心爱的妻子。但他的确在那个夜晚感受到了。他看到谷仓起火,第一时间冲进房子救出了孩子们,当妻子在路边看护孩子时,他望着巨大的火焰飞入夜空,听见奶牛死去时可怕的叫声,他感觉到了很多东西,但只有当房顶坍塌,陷进房子里面,正好落进他们的卧室和楼下装有孩子们及他父母全部照片的起居室时,当他亲眼看到这一切发生,才确凿无疑地感觉到了只能被他归为上帝显灵的东西,而他也理解了为什么天使总是长着翅膀的形象,因为他有那种感觉——那种急速的声响,甚或没有一丝声响,随后是上帝,没有面容但肯定是上帝,仿佛紧紧挨住他,一言不发地向他传达某种启示——如此短促、如此迅疾,他对此的理解是:没事的,汤米。于是汤米就认为没事了。这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不过没事。一直都没事。他经常觉得他的孩子们变得更有同情心了,因为他们不得不和那些出身贫寒、并非来自他们那种家庭的小孩一起上学。自那以后,他不时会感觉到上帝的存在,仿佛有一片金光触手可及,但他再也没有像那个夜晚那样感受到上帝的亲临,他也十分清楚旁人会怎么想,所以他至死都会保守这个秘密——上帝的形迹。

然而,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早晨,泥土的气息又使他回想起奶牛的气味,它们湿润的鼻孔、温暖的肚皮,还有他的谷仓——他曾经拥有两座谷仓,他任由思绪在一幕幕回忆中驰骋。或许是因为他刚刚经过巴顿家,他想起了肯·巴顿,那些可怜而忧伤的孩子的父亲,以前给他打过零工,接着他又——更为惯常地——想起了露西,她离家去读大学,最终在纽约落脚。她成了一名作家。

露西·巴顿。

汤米一边开车,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在那所学校当了三十多年看门人,汤米知道很多事。他知道哪些姑娘怀孕了,还有那些酗酒的母亲和婚外情,学生们三三两两围在盥洗室或食堂边谈论的这些事总能被他偷听到。在各种意义上他都是隐形的,他明白这一点。但露西·巴顿是最让他忧虑的。她和她的姐姐薇姬,以及哥哥皮特,一直遭到其他孩子的恶毒嘲讽,甚至有些老师也这么干。但因为露西经常放学后留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虽然她很少说话——他是最了解她的人。有一次,那是她四年级,他去学校工作的头一年时,他打开一间教室的门,发现她躺在三把拼在一起的椅子上,挨着暖气片,外套盖在身上,睡得很熟。他盯着她,望着她轻微起伏的胸部,看到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她的睫毛像闪烁的小星星一样铺散,她的眼睑湿湿的,好像在睡前刚哭过。他慢慢地退了出去,尽量保持安静。以这样的方式碰见她简直有失体面。

不过有一回——他现在想起来了——那时她肯定已经上初中了,他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正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画。他刚走进来她就停下了笔。“你继续。”他说。黑板上画的是一株葡萄藤,上面长着很多片小叶子。露西从黑板边走开,突然开口对他说话。“我把粉笔弄断了。”她说。汤米告诉她没关系。“我是故意的。”她说,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又把目光移开。“故意的?”他问。她点点头,又微微笑了笑。于是他走上前拿起一根粉笔,完整的一根,把它掰成两半,接着冲她眨了眨眼。在他的记忆中,她差点咯咯笑了起来。“你画的?”他指着那根长满小叶子的葡萄藤问道。她耸了耸肩,又转过脸去。但通常她只是坐在桌旁读书,或是写作业,他能看见她在写作业。

他在一块停车标志牌前停下,轻声自言自语道:“露西,露西,露西·巴顿。你去哪儿了,你怎么就走了?”

他知道原因。在她毕业那年的春天,有天放学后,他在走廊里看到她,她睁大眼睛,带着突如其来的坦率,对他说:“格普蒂尔先生,我要去上大学了!”他回应道:“噢,露西。那太棒了。”她张开双臂抱住他,不肯松开,于是他也回以拥抱。他一直记得那个拥抱,因为她是那么的瘦,他能感觉到她的骨头和小小的乳房,也因为他后来好奇这个姑娘究竟得到过多少——多么少的——拥抱。

汤米驶离停车标志牌,开进镇子里,前方就有一片停车场。汤米一路开进去,从车里出来,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汤米·格普蒂尔。”一个男人喊道,汤米转过身,看见格里夫·约翰逊正朝自己走来,迈着他独有的一瘸一拐的步子,格里夫的一条腿比另一条短,即使穿着厚底鞋也没法走得稳当。格里夫伸出一条胳膊,准备握手。“格里夫斯[2]。”汤米说,两人握住对方的胳膊晃了很久,车辆从他们身边缓缓开过,朝主街驶去。格里夫是镇上的保险推销员,他一直对汤米特别好。当得知汤米没有为农场上全额保险时,格里夫说:“我认识你太晚了。”这倒是真的。格里夫面容亲切,如今大腹便便,对汤米仍然很好。事实上,汤米还不认识任何在他看来对他不好的人。一阵微风盘旋在他们周围,他们谈起了自己的孩子和孙辈。格里夫有一个孙子染上了毒瘾,汤米觉得十分痛心,但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抬头瞥着主街两旁的树,树叶那么鲜嫩,翠绿翠绿的,接着听格里夫讲另一个孙子的情况,他正在上医学院,汤米说:“嘿,那棒极了。真是好样的。”他们拍着对方的肩膀,接着忙各自的事去了。

女装店里——他进门时响起了一阵铃声——玛丽莲·麦考利正在试一条连衣裙。“汤米,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玛丽莲边说边扯了扯裙边,她正在为几周之后孙女的浸礼仪式准备衣服。裙子是米黄色的,点缀着一圈圈红玫瑰。她没穿鞋,只套着丝袜站在那里。她说为这件事专门买件新衣服是挺奢侈,但她乐意。汤米认识玛丽莲很多年了,第一次见面是她在阿姆加什上高中的时候。他看出了她的尴尬,说他压根不觉得有什么奢侈的。随后他又说:“可以的话,玛丽莲,能不能帮我妻子挑一件东西?”他看见她的动作变得利索起来,她说可以的,当然可以。她走进更衣间,出来时穿着平时的衣服,一条黑裙子和一件蓝毛衣,踩着一双黑色平底鞋,当即带汤米去看围巾。“这条。”她抽出一条带图案的红色围巾,上面贯穿着金色的丝线。汤米拿着它,又用另一只手拿起一条花围巾说:“要不这条吧。”玛丽莲说:“是的,那条看上去适合谢莉。”于是汤米明白了,玛丽莲喜欢那条红围巾,但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买下。汤米当看门人的第一年,玛丽莲就是个可爱的姑娘,她无论何时看到他都要说一声:“嗨,格普蒂尔先生!”如今她已经上了年纪,瘦削而神经质,面色憔悴。汤米和其他人的想法一样,认为这都是由于她的丈夫去过越南,回来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每每汤米在镇子上遇到查理·麦考利,他看上去总是神情恍惚,这个可怜的男人,可怜的玛丽莲。汤米把绣金线的红围巾在手上拿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接着说:“我觉得你说得对,这条更适合谢莉。”然后拿起那条花围巾去结账。他对玛丽莲的帮助表示了谢意。

“我想她会喜欢的。”玛丽莲说,汤米说他肯定谢莉会喜欢的。

回到人行道上,汤米朝书店走去。他觉得妻子或许会想要一本讲园艺的书。进了书店他开始到处逛,接着看到露西·巴顿的新书摆在那里——就在书店的正中央。他拿起书,封面上是一座城市建筑,再翻到后勒口,上面印着她的照片。他觉得假如现在遇到她,他会认不出来的,只不过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她,他才得以从她的微笑里认出她的痕迹,那依旧羞涩的微笑。他又回忆起那个下午,她说她是故意把粉笔弄断的,还有那天她脸上古怪的微笑。如今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照片上的她头发梳在脑后,他看得越久,就越能看出她曾经的样子。汤米给一位带着两个小孩的妈妈让路,她和孩子从他身边走过,说了句“抱歉,劳驾”,他说“噢,别客气”,接着又在想——正如他时常想起的——露西一直过着怎样的生活,在纽约那么遥远的地方。

他把书放回展台,找销售员询问一本园艺类的书。“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刚刚进了这本。”女孩——其实她算不上女孩了,只不过如今对汤米来说她们都像是女孩——拿给他一本封面上印着风信子的书,他说:“噢,好极了。”女孩又问他需不需要包起来,他说要的,那样最好。他看着她把银色的纸铺开包在书上,她的指甲涂成了蓝色,舌头从牙中间伸出来一点点,神情很专注。她贴上透明胶带,弄好之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好极了。”他又说了一遍。她说:“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他也同样祝福了她。汤米离开书店,在灿烂的阳光下穿过街道。他会和谢莉说起露西的书,因为他,她也一直爱着露西。他发动汽车,开出停车场,沿着回家的路驶去。

约翰逊家的男孩浮现在汤米脑中,他没法戒掉毒瘾;随后汤米想起了玛丽莲·麦考利和她的丈夫查理;接着又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他在几年前就去世了。汤米想着哥哥——他参加过“二战”,清空集中营的时候他在场——想着哥哥从战场归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他的婚姻完了,孩子也讨厌他。他的哥哥在去世之前不久,告诉了汤米自己在集中营的所见,当时他和其他人负责领着镇民穿过营区。他们带领一群镇上的女人穿过集中营,让她们看到那里的一切,汤米的哥哥说,有的女人哭了,也有一些人仰起脸,怒气冲冲,好像她们不愿意被迫陷入悲伤。汤米一直记得这幅画面,他奇怪的是自己为什么现在又想起来了。他把车窗全部摇下。似乎随着年岁增长——他已经很老了——他愈加明白自己无法理解善与恶之间这种令人困惑的交锋,或许人们注定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上的事。

驶近写着“裁缝改衣”的标志牌时,他放慢了车速,转而开上那条通往巴顿家的长长的路。自从肯——皮特的父亲死后,汤米习惯顺道去看看皮特·巴顿,他现在当然不是孩子了,已经上了年纪。皮特一直独自住在那栋房子里,汤米已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他沿着长路驶去,这条路人迹罕至。这件事他和谢莉已经讨论很多年了,与世隔绝对孩子并没有好处。路的一边是玉米地,另一边是大豆田。玉米地中央的那棵孤树——一棵大树——几年前被闪电击中,侧倒在地上,修长的枝条光秃秃的,支离破碎,朝天空支棱着。

卡车就停在那栋小房子边上,房子很多年都没粉刷过了,看上去像褪了色,墙面板已经发白,还缺了几块。百叶窗像平常一样是闭合的,汤米从车里出来,走过去敲门。站在阳光下,他又想起了露西·巴顿,她曾经是个多么瘦弱的孩子,令人心疼,一头金黄色的长发,几乎从来没有直视过他的眼睛。她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放学时他走进教室,发现她坐在那里看书,门刚打开她就跳了起来——他看见她真的吓得跳了起来。他赶忙对她说:“不,不,没事的。”不过正是在那一天,当他看见她跳起来的样子,看见她脸上掠过的恐惧,他猜到她一定在家挨了打。开个门就能被吓成这样,她肯定是挨打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更加留意她了,有些日子,他看到她的脖子或胳膊上似乎有黄色或者青色的伤痕。他告诉了妻子,谢莉说:“我们能做什么,汤米?”他思考着,她也思考着,最后他们决定什么也不做。但他们讨论这件事的那天,汤米告诉妻子他曾看见肯·巴顿,露西的父亲,在多年前做了一件事。那时汤米的奶牛场还在,肯时常来做些机械活儿。汤米走到一座谷仓后面,看见肯·巴顿在那里,裤子脱到脚踝,一边手淫一边咒骂着——这种事竟然都能让他撞上!汤米说:“在这里可不行,肯。”那个男人转过身,钻进卡车便开走了,整整一周他都没有回来干活。

“汤米,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这件事?”谢莉抬头望着他,蓝眼睛里满是惊恐。

汤米说,这太可怕了,没法复述。

“汤米,我们得做点什么。”他的妻子那天说。于是他们继续讨论,最终再次得出结论,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百叶窗微微动了动,门开了,皮特·巴顿站在那里。“你好,汤米。”他说。皮特走到外面的阳光下,关上身后的门,站到汤米身边,汤米才意识到皮特并不想请他进屋。一阵恶臭向汤米涌来,可能就是皮特身上的气味。

“我正好开车路过,想看看你在忙什么。”汤米漫不经心地说。

“谢谢,我很好。谢谢你。”明晃晃的阳光下,皮特的脸看上去很苍白,而他的头发如今几乎全白了,那是一种灰白色,看起来和他身后发白的房子墙面很相称。

“你在达尔家干活吗?”汤米问。

皮特说是的,那里的活基本干完了,不过他在汉斯顿又找了一份工作。

“挺好。”汤米眯起眼望向地平线,他前方是成片的大豆田,棕色的土壤上泛着大豆苗的鲜绿。地平线处是佩德森家的谷仓。

他们谈论着各种不同的机器,也说到最近在卡莱尔和汉斯顿之间建起的风力涡轮机。“我觉得,我们得习惯这些。”汤米说。皮特说他觉得汤米说得没错。车道旁仅有的一棵树上长出了一些嫩叶,树枝被风吹得朝下晃了晃。

皮特倚在汤米的车上,胳膊交叉在胸前。他个子很高,但胸膛几乎是凹进去的,他那么瘦。“你去参战了吗,汤米?”

汤米被这个问题惊到了。“不,”他说,“没有,我当时太年轻,刚好错过了。不过我哥哥去了。”树枝迅速上下晃了晃,好像感受到了一阵汤米没有感受到的微风。

“他当时在哪儿?”

汤米迟疑了一下,随即他说:“他被派去了集中营,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他加入了前往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部队。”汤米抬头看着天空,手伸进口袋里,拿出太阳镜迅速戴到脸上。“从那之后他就变了。我说不出是怎么回事,但他变了。”他走过去靠在车上,挨着皮特。

过了一会儿,皮特·巴顿转向汤米。他用一种全无敌意,甚至还带有一丝歉意的声音说:“听着,汤米,我希望你不要总来我这里。”皮特的嘴唇发白干裂,他用舌头舔湿嘴唇,眼睛盯着地面。有一会儿,汤米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刚说出“我只是——”,皮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在折磨我,我觉得已经够久了。”

汤米离开车边,站直身子,透过太阳镜看着皮特。“折磨你?”汤米问,“皮特,我来这里不是要折磨你。”

路上突然吹来一阵微风,他们脚下的尘土轻轻旋转起来。汤米摘下太阳镜,这样皮特可以看见他的眼睛。他忧心忡忡地看着皮特。

“忘了我刚才说的吧,对不起。”皮特垂下头。

“我只是想隔三岔五来看看你,”汤米说,“你知道的,邻里之情。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觉得作为邻居应该时常来看看。”

皮特看着汤米,苦笑着说:“好吧,你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算上女人也是。”皮特笑着,声音很不自在。

他们两人站在那儿,汤米的胳膊此时伸展开了,他把手伸进口袋,皮特也把手伸进口袋。皮特踢开一颗石子,转身眺望着田野。“佩德森家应该把那棵树移走,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移。树立着的时候还可以在周围耕种,但现在,老天啊。”

“他们有这个打算,我听他们说了。”汤米有点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很奇怪。

皮特仍然望着倒下的树,说道:“我父亲去参战了。他把一切都搞砸了。”皮特转身看着汤米,他的眼睛在阳光下眯缝着。“他临死时告诉我了。他经历的事很可怕,后来——后来他用枪打死了两个德国人,他知道他们不是士兵,他们几乎还是孩子,他告诉我每一天他都觉得应该用自杀来偿还。”

汤米一边听着,一边看着这个男孩——男人,手在口袋里握着太阳镜。“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你父亲上过战场。”

“我父亲——”说到这里,皮特的眼中真的泛起了泪水,“我父亲是个正派的人,汤米。”

汤米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做一些事是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所以他——”皮特转过脸去。很快他又半转过头来对着汤米说:“所以那天夜里他打开了挤奶器,然后那里就烧毁了,我从来没有忘记,汤米,就好像我当时知道是他干的。我知道,你也知道是他干的。”

汤米感觉头皮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且越来越多,他觉得整个头都爬满了鸡皮疙瘩。太阳十分晃眼,但似乎只在他的周围投下一束光。过了一会儿他说:“孩子,”——这个词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你不能那么想。”

“听着,”皮特说,他的脸现在有了些血色,“他知道挤奶器可能会出问题——他之前说过。他说那个系统不是很高级,运行时很快就会过热。”

汤米说:“他说得没错。”

“他生你的气。他总是生别人的气,但这次他生你的气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在你那儿干活,后来不干了。我想他最终还是回去了,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他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汤米又戴上太阳镜。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发现他在手淫,皮特,打飞机,就在谷仓后面,我告诉他不可以做这种事。”

“噢,天啊。”皮特摸了摸鼻子,“噢,天啊。”他抬头看着天空。随即他飞快地望向汤米,说:“噢,他不喜欢你。着火前一天晚上,他出去了——他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出门去,他不是酒鬼,但有时他就是会离开家到外面去。那天晚上他就出去了,大概午夜才回来。我能记得这事,是因为我妹妹冷得睡不着,我母亲——”皮特停了停,似乎是要缓口气,“我母亲陪她熬着,我还记得她说,露西快睡觉吧,已经午夜了!后来我父亲回家了。第二天早上我在学校——是的,我们都听说了那起火灾。我这才知道。”

汤米靠着车才站稳。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也知道是他干的,”皮特最后说,“所以你才到这儿来,来折磨我。”

很长时间,两个人就站在那里。风变大了,汤米感觉衬衣的袖子被吹了起来。皮特转身走回房子里,门嘎吱一声开了。“皮特,”汤米喊道,“皮特,听我说。我不是来折磨你的。而且就算你刚才告诉我了,我仍然不相信那是真的。”

皮特转过身。片刻之后,他关上身后的门,走回汤米身边。他的眼睛湿了,汤米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他哭了。皮特几乎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想跟你说,汤米,他本来没打算去战场上做那些事,但他不得不做。人本来就不应该杀人。他做了,做了可怕的事,可怕的事也就找上了他,而他没办法与自己和解,汤米。这才是我要说的。其他人可以做到,但他不行,他被摧毁了,而且——”

“那你母亲呢?”汤米突然问。

皮特的脸色变了,显出一种茫然的神情。“她怎么了?”他问。

“她怎么面对这一切的?”

皮特似乎被这个问题击垮了。他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想的。”

“我都不怎么认识她,”汤米说,“只是偶尔看到她出门去。”但他这时想起来了——他从来没见这个女人笑过。

皮特正盯着地面。他耸了耸肩,说:“我不了解我母亲。”

汤米此前纷乱的思绪又恢复了正常,他镇定下来。“听好了,皮特。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你父亲经历过战争。我听到了你说的。你说他是个正派的人,我相信你。”

“他就是!”皮特几乎要哭出来了,他那双暗淡的眼睛看着汤米,“每当他做了什么事,他总是感觉很糟糕,那次火灾之后,他非常——非常焦虑,汤米,连续很多个星期,他的状态前所未有的糟糕。”

“没事的,皮特。”

“怎么会没事?”

“就是没事。”汤米肯定地说。他向这个男人走过去,他的手在皮特的胳膊上搭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说:“无论如何,我不觉得是他干的。我想那天晚上是我忘了关掉机器,你父亲很生我的气,他可能为发生的事感到伤心。他从没告诉过你是他干的,对吧?他临死时跟你说起过在战场上杀人的事,但从来没说过是他烧了谷仓,对吧?”

皮特摇了摇头。

“我劝你想开点,皮特。你要应付的事已经够多了。”

皮特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有一撮翘起来了。他有些困惑地说:“应付?”

“整个镇上是怎么对你的我都看在眼里,皮特。还有你妹妹。我还是个看门人的时候就很清楚了。”汤米感到有些喘不上气。

皮特轻轻耸了耸肩。他看起来仍然有些困惑。“好吧,”他说,“就这样吧。”

他们在风中又站了一会儿,接着汤米说他得走了。“等一下,”皮特说,“让我坐你的车一起过去。是时候把我母亲的那块标志牌弄走了。我一直想办这事儿,就现在吧。等一下。”汤米在车边等着,皮特走进房子,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大锤。汤米坐到驾驶座上,皮特坐上副驾驶,他们一起沿路开了下去。当皮特挨着他时,先前汤米闻到的那股恶臭现在更浓烈了。开着车,汤米忽然想起来露西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他把一枚二十五分的硬币放在了她常坐的桌子边。她经常去黑利先生的教室。那个男人教了一年的公民课,之后入伍了,但他一定对露西很好,因为露西总爱去那间教室,即使那里后来被改成了科学课教室。于是有一天,汤米把一枚二十五分硬币留在了她坐的桌子边。学校刚进了一台售货机,冰激凌三明治二十五美分一个,所以他把那枚硬币放在了露西能看见的地方。那天晚上她回家之后,汤米走进教室,那枚硬币依然在那里,连位置都没变。

他差点就要问皮特和露西还有没有联系,但这时车已经停在了写着“裁缝改衣”的标志牌边,于是他只是说:“到了,皮特。你当心点。”皮特谢过他,下了车。

过了一会儿,汤米瞥了一眼后视镜,看见皮特·巴顿正在用大锤猛击标志牌。皮特的动作中有种东西——力量——让汤米一边开车一边看得出神。他看见那个男孩——男人——一次又一次击打标志牌,似乎越来越用力。当汤米的车身随路面起伏下降了一点,暂时看不见后面时,他想:等等。当车身再次抬高,他又看向后视镜,看见那个孩子气的男人愤怒地击打标志牌,动作之猛让汤米震惊,那个男人击打标志牌时的愤怒是如此惊人。目睹这一幕,让汤米觉得有失体统,这种痛苦中包含的私密性,和男孩的父亲那天在谷仓后干的事一样。汤米一边开车一边意识到:噢,是母亲。是母亲。她才是那个真正危险的人。

他放慢车速,掉头往回开。回去的路上,他看见皮特不再击打标志牌,正垂头丧气地踢着那些碎片。汤米靠近时,皮特抬头看了一眼,脸上满是惊讶。汤米俯身摇下副驾驶座的车窗,说:“皮特,上车。”男人犹豫着,脸上流着汗。“上车。”汤米又说了一遍。

皮特坐回车上,汤米沿路开下去,又回到了巴顿家。他关掉引擎。“皮特,我要你非常、非常认真地听我说。”

皮特的脸上掠过一丝恐惧,汤米把手在他的膝盖上短暂地放了一下。那种恐惧,他在教室里吓到露西那次也曾掠过露西的脸。“我想告诉你一件我这辈子都没打算告诉别人的事。在着火那天晚上——”接着,汤米向他详细讲述自己如何感到了上帝的降临,上帝如何让汤米明白一切都会好的。皮特一直认真听着,时而低头垂眸,时而看着汤米,等他讲完后,皮特一脸好奇地盯着汤米。

“所以你相信那个?”皮特问。

“我不相信,”汤米说,“但我知道。”

“你连妻子都没告诉过?”

“从来没有,没有。”

“为什么不说呢?”

“我猜生活中总有些事我们不会和别人说。”

皮特低下头看着他的手,汤米也看着这个男人的手。这双手让他吃惊,手掌宽大、手指粗壮,完全是成年男子的手。

“那么你是说,我父亲是在做上帝的工作。”皮特缓缓摇着头说。

“不,我是在告诉你那天晚上我经历了什么。”

“我知道。我听见你跟我说的了。”皮特注视着风挡玻璃外面,“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理解。”

汤米看着停在房子边上的卡车,它的挡泥板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卡车很旧,灰褐色,几乎和房子的颜色相称。汤米觉得自己似乎在那里坐了很久,看着卡车,看它和房子是那样相称。

“跟我说说露西的情况,”汤米接着说,他动了动脚,听它们摩擦着车底板上沙子的声音,“我看到她出新书了。”

“她挺好,”皮特说,他来了精神,“她过得不错,书也很好,刚出的时候她就给我寄了一本。我真为她骄傲。”

汤米说:“你知道吗,她甚至不要我有次留给她的一枚二十五分硬币。”他告诉皮特他把硬币留下,后来发现它纹丝未动。

“是的,露西不会拿不属于她的钱,一分钱都不会。”皮特说。他又补充道:“不过我妹妹薇姬,嗯,她就不同了。我打赌她会拿走那二十五美分,而且还想多要些。”他瞥了一眼汤米,“没错,她会拿走的。”“唔,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之间总会有挣扎。”汤米试着用调侃的语气说。

皮特说:“什么?”于是汤米又重复了一遍。

“有意思。”皮特说。汤米感觉自己在和小孩而不是成人说话,他又看了看皮特的手。

他们沉默地坐着,汽车引擎发出几下咔嗒声。“你问到了我母亲,”过了一会儿皮特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母亲的事。但事实是,我不清楚母亲爱不爱我们。我并不是很了解她。”他看着汤米,汤米点点头。“但我父亲爱我们,”皮特说,“我知道他爱我们。他很忧愁,噢,天啊,他那么忧愁。但他爱我们。”

汤米又点了点头。

“再跟我讲讲你刚才说的。”皮特说。

“讲什么?我刚才说什么了?”

“那种——挣扎,你是这么说的吗?关于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噢。”汤米透过风挡玻璃,看着阳光下那栋安静、破败的房子,百叶窗像疲倦的眼睑般垂下。“好吧,这里有一个严肃的例子。”接着汤米告诉了皮特他哥哥在战争中所看到的,那些穿过集中营的女人,她们有些人哭泣,有些则怒不可遏,不愿被迫感到悲伤。“我想可以说,总是有挣扎,或者说斗争,我觉得是这样的。悔恨,嗯,能够表现出悔恨——能够为我们做过的伤害他人的事感到懊悔——才让我们得以为人。”汤米把手放到方向盘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说。

“我父亲表示了悔恨。你所说的在他身上都有体现。斗争。”

“我想你是对的。”

太阳升得很高,从车里已经看不见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和人聊过。”皮特说,汤米又一次感到这个孩子气的男人是如此稚嫩。汤米胸膛深处划过一丝真实的疼痛,好像和皮特有直接关系。

“我是个老人了,”汤米说,“我想假如我们还想像这样聊天的话,我应该更经常过来。下下个周六我再来看你怎么样?”

汤米吃惊地看到皮特的双手握成了拳头,捶在膝盖上。“不,”皮特说,“不。你不必这样,不。”

“我想来。”汤米说,接着他觉得——他明白了——他说这话并不是真心的。但这重要吗?不重要。

“我不需要谁出于义务来看我。”皮特低声说。

汤米胸中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我不为那件事怪你。”他说。他们并排坐在车里,车里此时很热,汤米能清楚地闻到那股臭味。

很快皮特又说:“好吧,我之前觉得你来是为了折磨我,我想错了。要是我觉得你只是来帮助我,这么想可能也不对。”

“我认为你想错了。”汤米说。但他再次意识到,这不是真心话。事实是,他再也不想来看望这个坐在他身边、可怜又孩子气的男人了。

他们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随后皮特转向汤米,冲他点点头。“好吧,回头见。”皮特边说边从车上下来。“谢谢,汤米。”他说。汤米说:“谢谢你。”

*

开车回家的路上,汤米感到一种轮胎泄气般的情绪,仿佛他一直以来都被某种气体不断填充着,但如今都消散了。他越开越感到恐惧。他无法理解这种感觉。但他已经说出了自己曾经发誓永远也不会说的事——上帝曾在大火那晚降临到他身边。他为什么要说出来?因为他想给予那个一直在疯狂击打母亲那块标志牌的可怜孩子一些东西。他告诉了这个男孩又有什么关系呢?汤米不太确定。但汤米感觉他出卖了自己,他说出了永不会说的事,也就使自己无法得到原谅。这的确让他恐惧。所以你相信那个?皮特·巴顿这么问他。

他感到十分不自在。

他悄声说:“上帝啊,我都做了什么?”他表现出真的在询问上帝的样子。接着他又说:“你在哪里,上帝?”但车子无动于衷,带着一丝皮特·巴顿留下的气息,一路轰鸣。

他比平时开得快一些。成片的大豆田、玉米地和棕色土地从车边掠过,他只能勉强看清。

回到家,谢莉正坐在前门台阶上。她的眼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开上狭窄的车道时,她朝他挥手。“谢莉,”他一下车就叫她,“谢莉。”她扶着栏杆从台阶上站起来,一脸担忧地向他走去。“谢莉,”他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在他们狭小的厨房里,他们在那张小案桌旁坐下。一个细高的玻璃水杯里插着芍药花蕾,谢莉把它推到一旁。汤米把早上在巴顿家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她不停摇着头,用手背把鼻子上的眼镜往上推。“噢,汤米,”她说,“噢,那个可怜的孩子。”

“事情就是这样的,谢莉。不仅仅如此。我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

汤米看着他的妻子——她眼镜后面的蓝眼睛,这些天变得有些黯淡了,但白内障手术也留下了微小而明亮的部分——接着他告诉她,像他告诉皮特·巴顿时那样详细,大火那晚他是怎样感受到上帝亲临的。“但现在我觉得这一定是幻想,”汤米说,“这不可能发生,都是我编的。”他摊开双手,摇着头说。

他的妻子注视了他一会儿。他看见她在注视自己,看见她的眼睛一点点睁大,眼角流露出一片柔情。她身子前倾,握住他的手说:“可是汤米,为什么这不可能发生呢?为什么你所认为的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就不能是真的呢?”

于是汤米明白了:他终其一生对她隐瞒的事,其实在她看来并没什么大不了,而现在他要对她隐瞒的——他的怀疑(他忽然相信上帝从来没有来过他身边)——成了一个新的秘密,取代了最初的那个秘密。他把手从她手中抽走。“或许你是对的。”他说。他又加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但是句实话——他说:“我爱你,谢莉。”随即他抬头望向天花板,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法直视她。

注释

[1]1英里≈1.61千米。(本书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编者注。)

[2]格里夫斯:格里夫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