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舞西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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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受冷落色诱李大少 现蜃景绑架万岱源

一连刮了几天东北风,彻底送走了秋老虎,迎来了干爽而凉适的初冬。

都说“秋冬进补,开春打虎”。疍家船老大听说李举人近来身体欠佳,特地送来几个上好的金龙胶和一筐龙虾。

李举人一连吃了几天洋参炖鱼鳔,血气得以调和,脏腑亏虚得以复原,精气神也日渐充沛。冬至那天,李举人率领全家,祭拜了列祖列宗。当晚,他满脸春风来到东跨院,住进三姨太乔氏的卧房里。

李举人自从挑起乌红旗械斗后,就再没跟三姨太同床共枕过。

三姨太看见老爷眼神迷离,欲言又止朝她走来,还牵起她的手揉了揉,顿时心旌摇曳,浑身麻酥酥的,好想立刻扑进他怀里。

婢女抿住笑口,端上茶具茶叶,送上糕点,就识趣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三姨太翘起兰花指为老爷泡茶,嘴里哼起了《闹五更》小调:三更里来月照西,上身下身交给郎。好似蛟龙把雨行,情郎行雨在奴身……

屋子飘绕着茉莉花的香味,三姨太脱了上衣,只穿着红兜肚,双手捧起香茶,直送到李举人嘴边。李举人喝过香茶,正要吹灯上床,三姨太说,别吹,亮着灯,你才能记住奴家对你的好。

李举人探手在她最傲人的地方揉搓了一阵子,翻身把她压倒在床上。三姨太娇滴滴地说,老爷别急嘛,妾身要以一种全新的招式服侍你,让你重振雄风,快活得有如腾云驾雾。

半夜,李举人竟然老生聊发少年狂,要三姨太再服侍他一次。谁知,刚开了个头,李举人突觉胸闷,一阵眩晕袭来,冷汗淋淋伏倒在三姨太身上,鼻腔还淌出一滴滴血。

三姨太不敢声张,怕大夫人知道了,又要挨责罚。她轻手轻脚将老爷托起,平放在床上,并用枕头垫高他的双脚,轻抚他的胸口,等鼻血止住后,便使劲掐了掐老爷的人中,直至他“噢”的一声,吐出一口浊气,渐渐醒转过来。

翌日,李举人派人请来郎中。一番望闻问切,郎中说,举人爷面色看似与常人无异,然脉象紊乱,可见胸中郁积之气日久,以致气血亏损,此时切忌用大补,更不可劳心过度。除了汤药调和,还须自解心结,静中求悟,得以舒展阳气,通达机理。言毕开了药方,辞别而去。

李举人细细品味郎中所言,深感言之有理。此后,只要天气晴和,他必与夫人到海边静观潮起潮落,云卷云舒,然后顺林荫小道信步闲游。

为做到清心寡欲,家里家外但凡可以不管的琐事,他都推给长子李沛去处理。在家之时,经常躲在书房里吟诗挥毫,再不敢轻易跨入三姨太的卧室,更别说在她那里过夜。

这可苦了正处于狼虎之年的三姨太。但面对老爷的冷落,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怨愤,还是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至于内心怎么想的,就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日,李举人在后院的天井赏花,依稀听见李沛与其母在屏门内嘀嘀咕咕。夫人林氏一直对李沛宠爱有加,言听计从,伸手要什么就给什么。李举人在连州当县令时,已经成婚的李沛还偷偷上妓馆,彻夜不归。李举人因替患疾而终的父亲守孝,辞职回归故里,放浪形骸的李沛有所收敛。但不久就提出要纳小姨子为妾,无奈在老丈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李沛恼羞成怒,想着法子折磨婆娘,又隔三岔五跑去妓馆放荡。

李举人吩咐账房,没有他应允,李沛想支取任何钱票,一概拒绝。

但林氏不忍心,偷偷拿出私房钱贴补他,李举人常为此事与夫人发生口角。

李沛向母亲讨不到钱,就溜到东跨院,找三姨太要大洋。三姨太嫁来李家,都快六年了,肚皮从来没有鼓起过。因此,对大少爷从来不敢怠慢,每次伸手,都得给他三五块银圆。

李举人知道浪荡子又在编谎话掏他母亲的腰包,故意咳嗽一声,问老伴更衣打扮好了没有。李沛惊慌失措,没等母亲回卧室拿钱,就匆匆逃离了正院。

李举人今天将携同夫人一起去少帝围吴盛福家赴宴,喝送嫁酒,吴族长的千金明天就要出嫁。轿夫早就在大门外候着,李夫人叫婢女带上贺礼,跟随李举人走出前门楼,上了轿子,扬长而去。

李举人与林氏等一走,李府顿时静了下来,麻雀纷纷从屋顶飞下来觅食。

李府宅院是一座富有潮汕民居特色的“四马拖车”,只因李举人半途辞职回家,银两短缺,宅院两侧的左右“火巷”和横排“后包”三列房子无法续建,所以这座宅院,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四马拖车。但是这三进三厅堂、两天井、大小二十几个房间的院落,只住着李家七八口人,还有二三十个男女仆人、护院,空空旷旷的,往往大半天也听不见有人走动或说话。

在这静悄悄中,李沛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三姨太的起居室。

三姨太倚靠在贵妃椅上吃瓜子,斜睨了他一眼说:“跟你娘要不到银子,跑我这儿淘金来了?”

“三娘明知故问,羞煞我了。”

“唉哟哟,想不到大少爷的脸皮也有不厚的时候。”

“三娘视我如亲子,在你面前,我的脸皮哪有厚薄之分?只是我手头拮据,整个一副寒酸相,三娘脸面也会跟着无光。”

“别三娘三娘的,丫鬟今天回乡下去了,屋里只有你和我,你就叫我的小名好了。”

“那,我不敢。毕竟长幼有序。”

“我比你还小一个月,叫三娘我听着闹心。不听我的话?那好,你回自个屋子去吧。”

“别别别别,我叫就是了。你可听好了,我现在就叫,小桂圆,小圆圆。”

“唉,小哥哥,小宝贝,小圆圆嘴馋,快过来剥瓜子给她吃。”

李沛怕被人撞见,走到房门口,左看看,右瞧瞧,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打了个响指,回来在贵妃椅的另一头坐下。三姨太挨了过来。李沛剥开一粒瓜子,用手指捏着往三姨太的嘴里送。

三姨太说:“不是这样的,你要用嘴唇叼着,送到我的嘴里。”

李沛犹豫着,手在微微发抖,两颗眼珠掠过来又掠过去。

“你还是个男人吗?据说你九岁的时候,还垫着个凳子吃你娘的奶,你脸红过吗?你又不是我亲生的……”

三姨太火辣辣的目光,烧掉了李沛心底最后一丝廉耻。他浑身燥热起来,用嘴唇叼住瓜子,朝那个粉嘟嘟的小嘴送去。

三姨太故意往后一仰,李沛重重压在她软绵绵的身子上。三姨太捧住李沛的头,像饿狼觅食恣意在李沛的脸上吻了起来。

李沛的兽性被激醒,动手去剥三姨太的衣衫。

三姨太说:“我自己来,你去把门关上。”

当李沛反身回来,走进卧室,三姨太已经一丝不挂躺在床上。

乱伦的丑剧就这样在李举人眼皮底下上演了。一对淫乱男女,像吸上鸦片的瘾君子,一发而不可收。为了偷情,三姨太买通贴身婢女,让她当起信使并负责望风。这下好了,干柴烈火一逮到机会,就肆无忌惮地烧了起来。

一个月圆之夜,李沛看婆娘和儿子都睡着了,偷偷溜了出来,蹑手蹑脚潜入三姨太的卧室。

事毕,三姨太搂着他,讲了一个段子:古代有个皇帝,跟皇后交媾后,把一条腿盘在皇后的下身,很快就睡着了。皇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就轻轻把皇帝的腿挪开了。皇帝被弄醒,问皇后怎么回事。皇后说,皇上的龙腿整夜盘在臣妾身上,越来越沉,臣妾难以入眠。皇帝觉得奇怪,问,朕我宠幸你时,整个人压在你身上,你怎么没觉得重,反而越抱越紧。皇后说,那是因为我正有所得。

讲完这个故事,三姨太眯眯笑了。

三姨太桃腮杏脸,软玉温香,怎么会将贞操底线,沦丧于诨名“螳螂头”的嫡长子身上?看似不可思议,实则自有个中冤孽。

李沛一生下来,不像爹也不像娘,偏偏跟他四舅仿佛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李举人与林氏极为失望。李沛渐渐长大了,头大脖子长,两颊无肉下巴尖,一对眼睛尽往耳朵方向长。就因长得不太正经,他去私塾读书,总被同塾当成调侃的笑料。塾师看他常给自己惹麻烦,没少用戒尺打他手心,学业嘛,当然难以取得长进。这也让他更加不受父亲待见。

李父中举登科,朝廷量才授官,遂远赴粤北当县太爷。只因连州土地贫瘠,路途遥远,冬天还下霜下雪,李举人不敢带眷属随任,对长子的管束教化也就鞭长莫及了。

都说母不嫌子丑。正室林氏,就是这么一个只许自己嫌弃儿子十八遍,也不允许别人揶揄儿子一次的人。她一面严苛训诲儿子,为了功名利禄,切切不可放弃学业;一面对儿子提出的要求,只要不是挑梯子摘星星,几乎什么都答应。

李沛虽然在形貌方面被“外甥肖母舅”给拖累了,但脑子并不笨,争辩问题的思路也往往跟别的孩子不同。且记性不错,诵读大学、中庸、论语,三几遍就能背出;而弟弟李彧,虽然长相随父亲,但背书总得先读五六遍。只是,一同背过的书,李沛不出三个月,就忘得一干二净,而李彧却能记住一辈子。

个中缘由,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李沛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他心里总惦念着,要给枯燥无聊的生活找些乐子。

有一次,他发现邻桌的妹妹长得俊俏,就用零食和银毫引诱她,骗她到庙堂或小树林里玩耍,问她“你跟父母同床睡觉,夜里看见他们在做什么”,“你洗澡时哪里最想洗白白”,或“我给你蜜枣吃,你上我家玩过家家”。小妹妹羞红着脸摇头又点头,他就伸手摸里摸外亲人家的嘴。至于他逃课偷瓜果,爬树掏鸟窝,往水缸里撒尿,躲在巷口偷看女人旗袍里的大腿……就完全称得上“惯犯”了。

母亲只知“黄荆条下出好人”,却不懂儿子是因自卑而心生邪恶,故意作践自己,以惹祸来引起家人上心,理会起他来。果不其然,母亲每次打他之后又十分后悔,哄他吃奶,整夜搂着他睡。有人投诉儿子偷窥女人大腿,母亲就以年纪尚小,哪懂男女情事给搪塞过去。

李举人知道后,写信让林氏带上两个儿子,一起去连州生活。这样,可让李沛再无狐朋狗友可交,他也可以亲自对其严苛管教。毕竟,面子得要,让朽木变成良材,次之。

哪知,野惯了的李沛,才不会自投罗网去连州找肉痛。他说服祖父祖母,当他的挡箭牌,回书父亲:不许长孙一起去粤北受罪。随后,祖父以捐赠银款的方式,托关系将李沛送往龙山书院就读。

然而,当书院先生知道他是废柴不可雕的纨绔子弟,也不愿在他身上白费工夫,甚至很少用正眼看他。那些起初有心巴结他的同窗,也先后选择了疏远他。一个自称眼光很毒的同窗,甚至给他下了断言:“两腮无肉,绝情负义。”

也许是李举人对李沛的厌弃、冷落,使李沛对同样遭父亲漠视、靠喝闷酒打发时光的庶母,多了几分怜悯。他不时找借口来看望三姨太,跟她打情骂俏,陪她喝酒,真真假假说几句安抚的话。失宠而寂寞的三姨太,醉眼迷离地打量他几眼,也没觉得嫡长子长得有多惨淡。想想他在家中,也遭受了相似的不公平,就对他慢慢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不甘孤独终老的乔氏,经不起嫡长子有意无意的挑逗和轻薄,终于弃守底线,让老爷着着实实戴上了绿帽子。

然而,尽管乔氏在床上与他赤裸相拥,心里却十分明了,李沛成不了蓝颜知己,不能对其倾吐肺腑之言。

李沛回到自个屋里,翻来覆去想着三姨太讲的故事,终于悟出三姨太的言外之意:皇帝宠幸皇后,都会赏赐些奇珍异宝给她,而自己每次去赴会,都是空着双手。下回,得带上一件贵重的首饰送给她。可是,他哪有钱买贵重首饰?唯一的办法就是摸进父亲的卧室,撬开柜子,偷些银子出来。

可是一连几天,雨下个不停,父亲整天守在家里,他无从下手。左思右想后,他打起了婆娘的主意,从她的梳妆匣里偷了一对耳坠和一支玉簪,独自来到元康新街的首饰行,想用耳环和玉簪换一条珍珠项链。

首饰行掌柜一看,嘴角不屑地一撇,说,亏你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这条珍珠项链是从暹罗进口的,你拿十双耳坠和十支玉簪,也换不了它。

李沛心里有鬼,不敢跟掌柜闹翻,垂头丧气离开了首饰行。

迎面走来一个商绅模样的汉子,未走近就冲他喊起话来:这不是举人爷的大公子吗?哎哟哟,一年不见,认不出俺来了。怎么啦,看你眉头打结,莫非遇上不开心的事了?

李沛哪有心思理睬他,想绕过他回家,再从婆娘的首饰盒偷些更值钱的东西。

汉子拉住他的手,说,俺做东,咱哥俩上酒楼喝一壶,包你什么烦恼都没了。

李沛看他似乎有些面熟,又这么豪爽,正好心里憋着闷气,就随他来到酒楼。

几盅白酒下肚,汉子说,你刚才在首饰行遭奚落俺全看到了,俺知道你手头紧,来,这一百块大洋你先拿去花,花完了你再跟俺说。

李沛满脸疑惑地问,你请我喝酒,又给我这么多钱,你是哪路神仙?

汉子说,贵人多忘事,你真记不起俺了?那好,俺这银圆就不给你了。

李沛说,且慢,既然要我为你做些什么事,怎就不敢亮明身份?

汉子用茶水在桌面写下三个字:白虎鲨。

李沛一看,脸绿了,手中的筷子也掉落在地上。白虎鲨是流窜于闽粤一带海域的海匪头目,生性狡诈残忍,纠集两百多名杀人不眨眼的喽啰,洗劫过往商船,侵扰沿海各镇,罪恶滔天,百姓恨之入骨,故称他“水上妖”。

汉子又接着写下“探子”二字。

李沛长长吁出一口气,煞白的嘴唇哆嗦着说,你们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我不能为虎作伥,我怕遭雷劈。银圆你拿走,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先告退了。

探子一把攥住李沛的手,说,你有把柄落在俺手中,你不为俺效力,俺让你身败名裂,连狗屎都不如。

你这是大白天说鬼话,想要挟我也不看看我是谁。

乱伦小人还敢嘴硬,你奸淫庶母,该当何罪?

李沛这一惊非同小可,但眼珠滴溜溜一转,摇摇头说,你一个海盗,难道有遁地之术,想以诬陷逼我就范,可笑至极。

探子嘿嘿一笑,说,俺假装商人,四处游荡,又肯花钱,所到之处,没有不被俺混熟的。俺翻墙入室如履平地,津洲哪家大户发了财,哪家娶亲嫁女儿,全都了如指掌。长话短说,俺当家的想干一票大买卖,准备将津洲首户万泰安家的大少爷劫为人票。

李沛使劲抽了一下鼻子,说,你们连万家也敢动?

万泰安一直跟俺作对,断俺的财路,得放他一回血,他才会守善些。但元康新社巡防紧密,不容易下手,只能让你当递眼线的,帮俺牵票子。你只要设法将万大少爷骗到某个僻静角落,俺会再次重重赏你。

李沛拿了海匪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可是,为白虎鲨牵票子的事,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总是推说万岱源每次出门,至少有两三个人跟在身边,无法下手。而白虎鲨因跟盘踞在南澳岛的另一帮海盗发生火并,探子才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催逼他。

五月末,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雾,笼罩了倚江濒海的津洲城。灰蒙蒙的空中飘荡着似雨非雨的薄纱,大街小巷的石板路,湿漉漉的,探出院墙的红花绿叶,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站在高处一看,千年古城成了一幅浓墨淡彩绘就的水墨画。

万家求芳居,就是水墨画中的神来之笔。雾霭之中的莲池、寸壑园、大内院,似隐似现,让人浮想联翩。

院落宽绰疏朗的大内院,石径弯弯,草地翠绿,亭檐欲飞。葳蕤的花树,繁卉叠影,虽有雾气阻滞,依然香气四溢。东南角的院落,叫东玥小筑,住着万岱源一家子;西南角的院落,叫西澜乙宅,住着尚未婚娶的二少爷岱玮;西北角的四合院,取名上若子第,是三少爷岱仰的小天地;而建筑风格有所不同的是东北角的双兰内苑,这里是万老爷与龚夫人的起居室。而每幢小四合院,都有走廊通向品尚轩,平日一家人吃饭,就在品尚轩的小饭堂里。

万泰安给四个院落分别取了独特的名号,有文人琢磨了半天,试着将第二个字连串起来,可“玥、澜、若、兰”四字,怎么都凑不成词汇,更想不出有什么高深寓意。文人请教万会长,万泰安拊掌笑笑道:“敝人没读过多少书,连童生都算不上,只是觉得这几个字暖心而已,你们就不必再根究了。”

大内院重地双兰内苑,名副其实,院子里栽有两株茂盛的玉兰树,居中有一个八角花坛,也种满四季米兰。内苑的东西厢房,没有住人,专门设置成摆放万家珍贵文物的博古室。那些文物,记载着万家先人从串街小贩发展成富商的艰辛历程。双兰内苑与东玥小筑中间,有一道月亮门,通往竹简斋。竹简斋是私塾先生讲学、儿孙们接受启蒙教育的大书房。大内院西墙还有一道门,可以通往后罩房,后罩房居中的祀堂,是专门用于供奉先祖和祭祀神明的。

浓雾涌动,仿佛伸手可以抓住。如梦如幻中,东玥小筑传来拨打算盘的哗啦啦声。万岱源与颜文君正在复核账房交来的账本。颜文君的纤纤细手,像弹奏琵琶似的,把算盘珠子拨拉出一串串脆响。今日的她,头梳凤尾髻,身披绲边绣花短褂,下着百褶花绸裙子,更显典雅大方。

万岱源却眉头紧皱,他正为家里的资金积累逐年下降、收支失衡而忧心忡忡。创办机织厂受挫,洋货大量涌入,百姓消费水平降低,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万家的生意陷入了困境。

颜文君看夫婿愁眉不展,说:“依我看,爹、你和两个小叔,都尽力了,你就别再自责了。与桃李园陈掌柜的官司,我们打赢了,虽然赔了些银子,给个台阶让他们下,日后也好相处。织布厂一事,上海那边的洋行、买办腹黑,你可以在广州沙面租界,再找其他国家的洋行订购机器。至于各个分号的生意,可以采取一些促销手段,以薄利多销提高营业额。”

万岱源释然一笑:“知夫莫若妻,你是我三生有幸才娶到的贤内助,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丫鬟阿梅、阿琪走了进来,一个端着青铜面盆和一壶清水,一个托着漆金托盘,上面放着两盅八宝茶。万岱源和颜文君洗了手,用了茶,手牵手走出东玥小筑。此时霏霏大雾已经消散了不少,一缕薄薄的阳光,洒在大内院,让人心情舒展多了。

岱源对文君说:“我去给各分行发几份电报,你带舒尧出去散散步。”说完走出东玥小筑。

文君与丫鬟牵着舒尧的手,来到荷塘边。舒尧用网勺捞起鱼食,放进水里,一群红色、黑色、金黄色的鲤鱼,争相游过来抢食。

街上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喧闹声,文君叫阿琪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阿琪回来对少奶奶说:“海上出现蓬莱仙境,可热闹了,男男女女都跑去海边观看。”

文君高兴得柳眉一扬,说:“这叫作海市蜃楼,也称蜃景,是百年难遇的天象奇观。我只听说过,从来没见过。吩咐备轿,我们也去开开眼界。”

文君想起该告知婆婆,请她一同前往观看,便叫阿琪去后罩房祀堂请老夫人。自己回到更衣间,披上缎面锦裙,又从首饰盒中拿出凤求凰帝王绿翡翠胸针,别在前胸。这枚凤求凰,是结婚五周年时,岱源在上海特地为她定制的孤品。

龚夫人一年多前回娘家做客,返回途中遇上雷阵雨,轿夫将轿子停靠在一株百年樟树底下。雨越下越大,轿子漏水,婢女打开黄油纸伞,请夫人到一巨石下避雨。他们刚刚离开樟树,一个霹雳从天而降,古樟冒起一阵黑烟,一根一抱粗的树杈轰然倒地。受了惊吓的夫人回家后卧床不起,夜里接连梦见父母亲在汕头那边的荒山野岭中,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夫人醒来后,心中更是恻恻不已。

刚从福州回来的万泰安,听夫人说梦见岳父岳母在雨中瑟瑟发抖,不由想起上个月汕头的朋友曾告诉他,岳父岳母的墓地,因排水的沟渠被山石泥土淤塞,下大雨时,黄泥水直淹至两位长者的坟桌前。因为太忙,万泰安本想下个月再去汕头,雇请工人清淤排障,现在夫人因梦见两位亲长在雨中无处躲藏而不得安生,大骂自己太不尽孝道。遂于次日亲自前往汕头,请匠人排查墓园周边隐患,疏浚墓地的沟渠,还特地拍下了照片。万泰安回到家里,让夫人看过照片,又给她讲述了疏浚墓园排水渠的经过。当晚,龚夫人十分释怀地睡了一个好觉。

由于睡眠少了梦魇,心情也不再怏怏不乐,加上汤药调理,她受惊吓而生出的病也慢慢好了起来。龚夫人似乎感悟到了什么,随后,每逢初一、十五,她都要到安放父亲母亲牌位的祀堂,念经祭拜一番。

阿琪回来了,说老夫人正在诵读经书,吩咐不许打扰。文君只好带上舒尧,由阿琪陪同,乘轿去了津水湾码头。

津水湾岸上和海滩早已人山人海,个个踮起脚尖观看东南方海面出现的奇景。一些孩童骑在父母肩上,欢呼雀跃。有些人卷起衣摆裤脚下了水,站在礁石上观看。

轿夫从渔行借来一张板凳,文君和舒尧在阿琪的搀扶下,站上了板凳。阿琪怕舒尧站不稳,一只手半搂着他。文君举目远眺,只见波平浪静的海面上,雾霭缥缥缈缈,一座古城巍然屹立于雾霭之中,城楼上旗帜飘扬,雉堞间似有兵卒出没,城楼下车马辚辚,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过了一会儿,古城后面出现一片树林,林中有红墙绿瓦的古寺。

观看的人群不时发出阵阵惊叹声。舒尧指着幻景,对阿琪说:“原来海上这么热闹,我们坐船去那里玩好吗?”阿琪笑着说:“你能到那里玩,就成了神仙了。”

今年的蜃景,出现在津水湾港门水域上空。津水湾的港门,渔民习惯称它“甲子栏”,因为在这片蔚蓝的海面上,挺立着六十块高出水面四丈以上的礁石,像六十个披坚执锐的武士,守卫着津洲的大门。

渐渐地,楼阁庙宇消散了,阵阵乌云翻卷而来,一声沉沉的闷雷响起,云海间亮起一黄一黑两道光影,似乎两条巨龙在互相追逐撕咬。黄色光影惊慌失措,东躲西藏;黑色光影穷追不舍,势不可当。海滩上的人全看呆了,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惊叫起来:“大事不好了,黄龙被黑龙打败了。黄龙可是当今皇上,快快敲锣打鼓给万岁爷助威,救驾要紧呀!”

众人半信半疑,但又舍不得离开。有几个中年人相信长者的话,跑到附近的舞狮馆,借来一副锣鼓;有不少妇人跑回家拿来铜面盆,使劲敲打起来。

也许是这些玩意儿在大海面前太渺小了,一道闪电划过,光影彻底消失了。

太阳从云隙探出头来,雾霭渐渐散开,蜃景随之无影无踪了。

阳光斑斓,津水港的海面上,停泊着数百艘大大小小的渔船和商船。这些船,造型不尽相同,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每条船都要在昂然翘起的船头两侧,镌画上一对凸起的大鱼眼。都说“行船走马三分命”,水上人认为只有鱼不会淹死在水里。有人还说,这对白底黑睛的大眼,可以吓退海妖,看清水路,避免船只触礁。总之,就是为了祈求平安出海,顺风顺水归航。

有幸看到蜃景的人们,窃窃议论着不愿意走开,甚至期盼蜃景重新出现。

文君本来以为夫婿发完电报会来海滩找他们,可是直到蜃楼隐没了,仍然没看见他的身影。

轿夫还了板凳,文君牵着舒尧坐进轿子,阿琪吩咐轿夫起轿回家。

轿子在求芳居临街门楼停下,文君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询问看门的门丁:“大少爷回来没有?”

门丁头一摇说:“回大少奶奶话,大少爷还没回来。不过有人送来一封信,叮嘱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颜文君接过信,取出信笺,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汝夫在我手中,劳驾大少奶奶携现大洋十万,前往港口牛头礁赎人。不许报官。白虎鲨。”

一声霹雳,一阵五脏炸裂之痛,血腥之气随之涌上喉咙,文君只觉得天旋地转,晕厥过去。

阿琪搀扶住她,大声呼叫:“大少奶奶,你快醒醒!老爷和两位小少爷都不在家,救回大少爷,全靠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倒下!”

舒尧不明白娘亲为何突然昏了过去,惊恐地搂紧母亲的双腿,哭喊起来:“娘!你回来时好好的,你怎么啦?娘,你听见没有,舒尧在叫你呢!”

门丁端来一盆冷水,让阿琪用手蘸水拍打大少奶奶的额头。

文君依稀听到舒尧尖厉的呼叫,浑身一震,挣扎着站稳身子,溢满泪水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她看清阿琪惊愕的脸,感觉儿子抱着她的手在颤抖。又看看围上来的邻里,他们咬牙切齿又不知所措。

门丁端来一杯茶,请大少奶奶喝下。文君强忍悲痛,让自己冷静下来。夫君已被白虎鲨绑架,在家的老的老,小的小,此时此刻,夫君的安危全系于她身上,千万不能倒下,应该赶紧想办法营救夫君。

阿琪自告奋勇,要去大衙门向新派来的城守大人求救。

文君摇摇头,她知道白虎鲨一旦见到官府的人,有可能撕票。

龚夫人闻讯在阿梅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走上前来:“这杀千刀的水上妖,丧尽天良,要十万银圆,胃口够大。文君,只要岱源平安回来,要多少钱,就给他多少钱。”

“娘,家里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么多现银。”文君泪流满面地说。

“大少奶奶,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先到港口,看看大少爷是否真在海盗船上,再做定夺。”阿琪对颜文君说。

心如刀绞的颜文君恍然大悟,立即叮嘱门丁和护院关严所有门户,严加看守,然后带着婆婆、舒尧和账房先生一起直奔津水港。

在津水港观看海市蜃楼不愿离开的人们,听说白虎鲨劫持了万家大少爷,一下炸开了锅,再看海上,确实有插着旗帜的乌舻船。惊恐、愤怒、无奈之余,众人向万家的老少女主围了过来。

颜文君吩咐家婆和阿琪带好舒尧,用三寸金莲独自爬上鲤鱼石,举目远眺。

颜文君身上的裙裾被海风刮得哗哗乱响,凤尾髻不知何时散开了,一头秀发随风飞扬。她手搭凉棚眺望,只见波涛起伏的牛头礁前,果然有一对挂着黑帆的乌舻船,大船的桅杆上,挑着一面绿旗,上面画着一个“白”字。桅杆下面,捆绑着一个人,文君一眼认出正是自己的夫婿。

李兰舟手攥红缨梨花枪,急急忙忙赶来了。她爬上礁石,告诉文君,盐田湖在家的渔民、盐工,听说万大少爷被白虎鲨绑架,全都赶来了。

果然,一群身强力壮的汉子,抄起渔叉、大刀、长矛来到码头。他们群情激愤,准备驾船前去围攻海盗,逼他放人。文君婉言劝阻他们先别来硬的,请他们推选三名胆大的渔工,驾船送账房林先生前去探探口风,恳求白虎鲨开开恩,折减索要的赎金。

一条小船晃晃悠悠把林先生送到白虎鲨的乌舻船上。林先生一眼看见少东家被五花大绑,捆在桅杆上,扯着嗓门叫了一声“大少爷”,想扑上前去,被两把柳叶刀挡住了。船上的喽啰对他从上到下搜了一遍,没有发现携带刀械,让他站在一旁等候。片刻,满脸横肉、双眼血红、眼眶快要裂开的白虎鲨,从船篷里钻了出来,他双手插在护腰上,呵出一口带有鸦片烟味的浊气。

听完林先生语无伦次的哀求,白虎鲨的脸黑了,将虎皮披风一甩,牛牯眼一瞪,抓起一把利斧,“哐咚”一声扔在林先生脚下。林先生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抖着。白虎鲨不相信津洲首富拿不出十万大洋,一口咬定赎金一分不能少,又威胁说,如果再过半个时辰不把银圆如数送来,就叫万家等着收尸吧。

林先生战战兢兢随小船回到岸上,向龚夫人和大少奶奶回了话。龚夫人擦干眼泪,默念一声“神明保佑”,对账房说:“你现在带我去见白虎鲨,我愿意当他的人质,换回大少爷。”

文君拦住婆婆,说:“娘,你不能去,去了也换不回舒尧他爹。”

林先生摘下眼镜,犹豫了半天才说:“没钱赎不回大少爷,我看,不如、不如将经纬楼作为抵押,向钱庄贷些钱款……”

文君看一眼海上的乌舻船,又看看婆婆和舒尧,说:“经纬楼是万家一代人的心血,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