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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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拜堂

农历七月十六日,午时二刻,宜嫁娶。

良日良缘良偶,佳男佳女佳缘。亲朋好友齐聚门外,称赞新郎新娘珠联璧合,是金玉良缘。

其实大家原也不熟,村子里的人不过是瞧见喜事便想来凑凑热闹。

宁子服原还觉得有些吵闹,现下倒是盼着这些人能手拉着手环着他唱上一曲《丢手绢》才好。他不是想在婚礼上找回失去的童心,他只是希望借助人民群众的力量将自己被吓破了的胆儿给修补好。

聂莫琪,他的新娘,在与自己拜堂之时消失不见了。

与之一并消失不见的,还有上座高堂、满座宾客,以及……手机的信号。

宁子服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很疼。他知道,此景即是现实,并非刚刚他所遭遇的、怎样都清醒不过来的梦。

说起来,这些天,他和莫琪都遇到不少怪事。

比如莫琪说她经常梦见一个与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日日夜夜、不分场合地跟着她。再比如,自己刚刚好像见到莫琪说的那个女人了。

她与莫琪生得太像了,若不是那身白衣在红彤彤的喜堂里显得格外扎眼,宁子服几乎以为她就是他的新娘。

他记得,他们从前见过,在他的梦境之中……

宁子服抠着手掌心,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朝前迈了一步,却见那女子微微一笑,倏地消失不见了。

宁子服再顾不得害怕,当即追了上去。

“手……镯……”

消失于喜堂的白衣新娘仅仅留下这两个字,便彻底不见了踪迹。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宁子服只得了“手镯”这线索,不管有用没有,都得暂且当作有用来顺藤摸瓜了。

手镯?她说的应该是他与莫琪之间的定情信物,如今正放在礼堂桌上的盒子里。那是宁子服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是让他在结婚时送给新娘当信物的。母亲说,这镯子能除邪去害,远离晦气。

迎亲的轿子还端端正正摆在后院,缠绕的红绸似年月过长结在上面的蛛网一般。

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现实也好,是梦境也罢,宁子服只想先找到聂莫琪,现在她孤身一人,一定很害怕吧。

宁子服与聂莫琪的婚约来自两家父母曾经一句“指腹为婚”的玩笑话。

宁、聂两家是世交,关系一直很好。虽后来因诸多原因分住两地,但也始终没有断了联系。

二十五年前,两家的女主人在前后差不多的时间怀了孕,一起去医院做检查时就指着彼此的肚子许下了以后可结为亲家的诺言。起初,只是个随口的玩笑话。等两个孩子先后出生,又恰好一男一女时,这玩笑话也就被当了真。她们倒也没打算按着孩子们的脑袋逼着他们必须结婚,可成年后好歹可以见一见,若有困难,可互相帮衬。

宁子服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进了城,自记事起,他脑子里就没什么有关老家和这段“婚约”的记忆。虽然听父母时常念叨,可他却从未将此事往心里揣过。

“这都什么年代了,哪儿还有人会相信指腹为婚的玩笑话呢?”

每每听爸妈提起此事,宁子服都会随意敷衍应付过去。直到五年前,母亲病重。她被疾病折磨得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倒还不忘这桩“指腹为婚”的亲事。

“有时间记得回老家看看,顺便也去一趟奘铃村,去看看莫琪,去替我看看你许阿姨。至于你们两个的缘分,全看天意就是了……”

许是那落叶归根的情怀,病榻上的母亲格外思念自己的生长之地。

宁子服答应后不久,母亲便去了。他原想着处理完母亲的身后事就回村子看看,谁料父亲因伤心过度在开车时走神,连人带车扎进了湖里,等捞上来时,早已不必再往医院送了。

先丧母再丧父,还要处理事事不顺的工作问题。宁子服身心俱疲,恨不能找个道观奉献终身,无奈被道长拒之门外,理由是他尚有尘缘未曾了却。

这“尘缘”二字让宁子服想起父母念念不忘的那段指腹为婚,他决定递交辞呈,去奘铃村看看。宁子服不信有什么天注定的缘分,他只是想要完成爸妈的遗愿,顺便回去散散心。

那地方很偏,但景色极美。恰逢春日,草长莺飞。吸上一口山间空气,即便诸事不顺,竟也觉得生机盎然。村前拦着一道小溪,水流清澈,却也没有因至清而无鱼。几条黑黢黢的小鱼苗在卵石间穿梭,鱼鳞光亮,尾鳍滑腻。

宁子服蹲在木桥上往下看,波光粼粼,映出一位姑娘的脸。

他回头,发现有个女孩站在自己身后,正顺着他刚刚的视线往桥底下看。

她二十岁左右,手边拖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黑缎子似的头发又长又直,宁子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头因一路奔波空气干燥等诸多原因而微微炸起来的小短毛。

“你不是村子里的人?”女生先开了口,“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宁子服站起来,在身后搓搓手,然后勉强将乱糟糟的头发扒拉成服帖的模样:“我是来找人的……”

“来找人?”她的表情似有不解,“这里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过了。”

“我爸妈临终前让我来的。”宁子服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叔叔阿姨原来是奘铃村的人?临终前让你回来修桥铺路,建设乡村?”

“倒也没有那么伟大。”宁子服干巴巴笑道:“他们不是奘铃村的,只是让我过来相亲的……其实也不算相亲,只是长辈之间开玩笑一样地指腹为婚。”

他火急火燎解释了好长一大段,主要是为了表达自己还是名副其实的单身。

从前的宁子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现在他突然明白,哪有什么绝对的不相信,不过是还没有遇见正确的人。

女孩儿没再搭话,转身拖着行李箱慢悠悠往村子里面挪,宁子服忙忙拎着东西跟了上去。

他想看她,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看。便下意识低下头去,看她用鞋尖踢走一粒又一粒的小石子。她停下,左右看了看,应是许久没回来,所以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对。

行李箱的轮子划过乡间土路,发出颠簸吵嚷的声响。女孩儿回头,看向走得慢吞吞的宁子服:“你来找谁的?奘铃村不大,你要找的人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宁子服不知妈妈的老同学叫什么名字,只得报出自己“未婚妻”的大名:“她叫聂莫琪,但是听说已经离开这里很久没有回来过了。你知道她家的位置吗?我就是想代表我爸妈来看看他们。”

女孩儿将鬓角的长发拢到耳后,歪头笑问:“你觉得指腹为婚这种事很扯吗?”

“嗯,很扯。”

少女笑道:“我就是聂莫琪。”

宁子服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脑袋里放了个二踢脚,“砰”的一声,炸得他暂时失去了表情管理的功能。

几乎只是一瞬间,他便转变了自己对“指腹为婚”这种老古董行为的态度:“指腹为婚这种事一定是长辈们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我一向孝顺,很听妈妈的话。”

这话题转变,极为生硬。无须聂莫琪回复,宁子服自己就察觉到此举过于油滑与轻浮。他需要改变自己在聂小姐心里的印象,他需要快速转移话题。于是,他微微往前伸了伸手,干巴巴道:“需要我帮你拿行李箱吗?”

“不用了。”聂莫琪盯着宁子服的手,笑了笑:“你自己不也拿了很多东西吗?”

宁子服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拎了两只硕大的口袋,里面装满各种适合中老年人的补品。

他说:“这是给叔叔阿姨的……”

“那你自己拿给他们吧。”莫琪拖着行李箱继续走在前面:“你不是要去聂莫琪家吗?我带你去。”

那一次,宁子服在奘铃村住了三日。

聂家父母对他热情至极,只可怜院子里的鸡鸭鹅羊,通通遭了殃。清蒸红烧,爆炒烧烤,火炉铁锅炖出来的味道,似乎真的比燃气灶煲出来的要好吃不少。感谢聂叔叔烧好的炉灶,感谢婶婶超凡脱俗的厨艺,感谢鸡鸭鹅羊献出的生命。宁子服怀揣感恩之心,每天都能含泪吃上三大碗。

当然,就算饭菜再好吃,也比不过聂莫琪那银铃般的笑。

宁子服每每偷瞄她时似乎都会撞上她的视线,大多,都是他先红了脸。

聂莫琪用筷子尾端轻轻敲了敲盘子边缘,然后用讲秘密的语气小声对他说道:“这孩子叫小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宁子服整个人的动作都顿住了,好似有人在他的良心上狠狠踹了一脚。

“骗你的。”聂莫琪单手撑着下巴,笑得像只狐狸:“你真的信了?”

宁子服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我随口说的,别当真,快吃饭吧。”她笑着说完,还不忘夹起一块鸡翅放进宁子服碗里。

宁子服接过,正幸福地感觉心肝脾肺都似蜜里调油一般时,聂莫琪突然又叹了口气,伤感道:“其实它不叫小黄,而是叫小黑。”

宁子服感觉自己咬在嘴里的鸡翅吐出来不对,咽下去更不对。

最后,还是莫琪的母亲出来替他解了围。

“莫琪这孩子从小就调皮捣蛋,喜欢恶作剧,子服你别介意。”说完,她还笑眯眯补充道:“她小时候就这样,喜欢谁,就去捉弄谁。”

这次终于轮到聂莫琪脸红了:“我就是随口一说,谁能想到你会当真?看我做什么?吃饭,快吃饭,小黑都为你死了,可别辜负了它。”

那天,宁子服的表情管理功能是一直失调的。

后来,成功抱得美人归的宁先生回忆起爱情滋生最为迅速的那三天时,是这样总结的:“我第一次去奘铃村时,完全没意识到那里除了气氛阴森外,街坊邻里也都很是奇怪。莫琪实在过于可爱了,我的注意力很难不放在她身上。再说了,我一个马上就要脱单的人眼里当然只有爱情,谁会关注别的啊?”

聂莫琪是不怎么喜欢奘铃村的,如果不是父母不肯随她一起搬去城里,她应该永远都不会踏足此地。三天后,她蹭了宁子服的车,随他一起返回城里。

二人交换了彼此的联系方式,每日闲暇时都要在微信上聊好一阵子。从娱乐八卦到篮球游戏,恋爱脑上头的年轻人似乎拥有永远都聊不完的共同话题。

一见钟情的激情渐渐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日久生情的相识相知。

三个月后,宁子服抱着一大捧玫瑰出现在莫琪出租屋的楼下。他挑了个没人的时间,偷偷将玫瑰花递给她,然后小声问道:“聂小姐,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聂莫琪接过花,忍不住笑着问道:“人家准备的惊喜表白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你怎么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怕我拒绝你会伤了你的面子?”

“不……我是怕人太多,你即便不喜欢我也会不好意思拒绝我。”宁子服脸颊微红,“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够正式,我可以另择良辰吉日!”

聂莫琪微微一怔,像是没想到宁子服会这样说。她将那捧玫瑰抱得紧紧的,而后笑道:“另择良辰吉日也太麻烦了,不如直接请我吃冰淇淋。”

宁子服试探性问道:“那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成功脱单了?”

聂莫琪嗅了嗅怀里玫瑰花的味道,花瓣不香,全靠颜值取胜。

她抬头,认真回应了他:“我刚刚也成功脱单了,我男朋友叫宁子服。是不是很巧?和你是一个名字。”

爸妈还活着那会儿,就希望聂莫琪以后结婚时可以回老家操办。

现在爸妈不在了,不能亲眼看到莫琪出嫁,可她还是想着要完成爸妈的遗愿。

镇上有一个酒店,专做中式婚礼的。希望一切从简的聂莫琪便将婚礼流程全权托付给了酒店的老板娘:“像那种把父母遗照抬上来的煽情环节,或者是找来一堆假新娘让新郎把真新娘找出来的伤感情环节……”

“你喜欢这种?”

“绝对不要有这种环节!”聂莫琪一字一顿说得很是认真,“只要没有这些,其他流程你随意安排,我们两个都没什么亲人了,一切从简便好。”

择了婚宴地点,再选良辰吉日。

新娘按照习俗留宿在村内老宅,等待正日子时新郎官过来接亲。

于是,宁子服光明正大跑去镇上睡酒店了。

只要想到莫琪独自在老宅饱受蚊虫骚扰,自己在酒店里面吹着空调,宁子服就会觉得既愧疚又好笑。

莫琪最近状态不太好,她以前爱笑爱闹,这阵子反而变得很喜欢一个人独处。宁子服时常看到她独自坐在窗前发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问她是不是又遇到了奇怪的事,她说没有,只是有些累了。也许是婚前焦虑吧,等婚礼结束后就会好。

虽说日日都见,可此时宁子服独自躺在酒店的床上,却觉对莫琪思念至极。他脑子里都是自己与莫琪的初见……其实他当时都没怎么太看清她的脸,只是浅浅看过一眼水中的倒影,他就已经在心里双手合十感谢所谓的“尘缘未了”了。

尘缘……可真是个好东西!

他愿一生荤素搭配,感谢尘缘。

手机铃声响起,是莫琪。

“子服,我想你了……”

莫琪很少这样说话,除非她想恶作剧。

所以宁子服听到“表白”的第一反应不是甜蜜与幸福,而是反问:“你该不会是准备让我明天穿裙子去接亲吧?”

“怎么会呢?”莫琪像是被戳穿了心事,干巴巴笑了两声,“我是真的想你了。”

宁子服正要回答,却听到话筒内传来莫琪的惊呼:“什么人?”

“怎么了?”宁子服的神经也跟着紧绷起来,他整个人直接从床上弹下去,若是再多给他三秒钟,他应该已经冲出酒店赶到奘铃村了。

聂莫琪缓了缓,回应道:“我刚刚看见一道人影从窗前滑了过去,应该是邻居路过吧。子服,我总觉得这里怪怪的……也可能是我最近休息不好,有些神经质了。”

说起来,莫琪近来的精神状态的确一直不怎么好。

起初,只是经常做噩梦。

她说自己总是梦见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缠着她,就像怎么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那女人会在各种诡异的场景里以各种姿态出现,比如在镜子里微笑,或是放风筝似的把自己悬在窗子外面。她也没什么主动伤害莫琪的举动,她所做一切好像只是不想莫琪生活得太过舒坦的恶作剧。

莫琪被吓得神经兮兮,即便喝了助眠药物勉强睡下,也常常被噩梦惊醒。他们去看过心理医生,也看过精神科医生。医生说她可能是受了刺激,这才幻想出那样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来。可即便吃了药,接受了心理干预,她的情况也未见好转。莫琪的病情似乎逐渐严重了,即便是在清醒时,她也恍惚能听到那白衣女子环绕着她发出银铃似的笑。

不得已,她辞了工作,闭门不出。

后来,朋友给他们介绍了一位据说十分有名的精神科医生。看过以后,莫琪逐渐有所好转。虽说也时常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但好在夜里入睡后不再噩梦缠身,情绪也跟着稳定了许多。

医生说,也许是因为父母离世的缘故,所以缺乏安全感。宁子服想着自己也能合法做她的亲人,于是便单膝跪地向她求了婚:“我想给你安全感,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莫琪自然是热泪盈眶地答应了。

自打她“生病”后,宁子服就跟着陷入了内耗。他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让莫琪得了这样的病。虽然聂莫琪坚定认为自己和宁子服在一起还挺有安全感的,可宁子服觉得医生的话更可信,毕竟莫琪很可能是因为怕他愧疚,才会说些好听的。

莫琪刚刚的样子很像又发了病,有些担忧的宁子服选择用一副轻松的语气暂且安慰:“村子里有人来往走动很正常,老房子很久没人住了,你关好门窗,注意安全……”

话还没说完,宁子服竟渐渐生出了睡意。

“莫琪,我……”

再后来他们还说了什么,他便都记不得了。

宁子服睡了,却又好似完全没睡。

似醒非醒似梦非梦间,他恍然听到有人在唱歌。咿咿呀呀的调子,也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曲子。渐渐传来唢呐声响,将迎亲曲谱吹得直达九霄。他被那声音吸引,一路跟随而去。然后,他见到了莫琪。他的新娘,着红妆,坐红帐,手指卷弄长发,眼神百媚千娇。几乎视线交叠的刹那,宁子服脱口便道:“你不是莫琪,你是谁?”

“我不是莫琪,还能是谁呢?”新娘对着他勾了勾手指,“子服,你今天不是来迎娶我的吗?”

宁子服转身欲走,然后发现有一道门拦住了自己。

他伸手去砸门,在听到“砰、砰”两声后,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刚刚是在梦里。

而现实的他,正坐在去迎亲的车上。

宁子服低头看着指尖,喃喃自语:“我什么时候上的车……”

“今天可是你结婚的日子,怎么还打瞌睡啊?”司机握着方向盘,笑着调侃。

宁子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他的笑很快就僵到了脸上。因为这司机的声音,与莫琪一模一样。坐在后排的他缓缓抬头,试图通过倒车镜看清司机的面容。好巧不巧,那司机也在看他。透过一面镜子,他们的视线交汇了。

是莫琪在开车——不,确切来讲,是一个长得和莫琪一模一样的女人在开车。她幽幽地笑了,上挑的嘴角像是撕开了她的脸颊。白皙的面容渐渐出现红色的皲裂,像是血管一根接着一根地爆开了。

捂住嘴巴不肯尖叫出声是宁子服最后的倔强,他身子后仰,努力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与她保持最远的距离。

他压抑恐惧,询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新娘啊。”车停了,兀自微笑的“美少女”将她的脖子往后转了一百八十度,前胸成了后背,后背顺势变为前胸。

宁子服快速推开车门,几乎是以团成球的姿态滚下了车子。

“一拜天地!”

随着一声吆喝,刚刚从球形舒展成人形的宁子服重新弯下腰去,与身边的红衣新娘一并祭拜天地。

不对啊,他刚刚不是还在迎亲的路上吗?现在怎么已经到了婚礼现场了?

宁子服不解地侧目,看向新娘。

新娘穿着红色的嫁衣,蒙着大红的盖头。手指甲上是回村前他陪着她去做的红色美甲,当时美甲师还很不解,为何婚礼指甲要做成红色的。

“毕竟我们办的是中式婚礼嘛。”聂莫琪晃了晃她那双刚做完养护的手,笑眯眯道,“中式婚礼,当然要配红色的指甲了。”

宁子服伸手去握新娘的手,温热的,柔软的,这是莫琪的手吗?

他不知刚刚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可眼下,他就要与莫琪拜堂成亲了。

“二拜高堂!”

宁子服乖乖听话,和莫琪一起向坐在正位的聂家双亲深鞠一躬。

一切看似没有问题,却又好像全是问题,比如说……他明明记得莫琪的双亲去年已经过世了。

他再次抬眸,主位之上哪里还有人影?分明只有两张黑白遗像!

“夫妻对拜!”

他的身子不自觉转向新娘,然后与之对拜礼成。

周遭传来一阵乱糟糟的笑声,老人的、女人的、男人的、孩子的,乱哄哄杂糅在一处。很快,笑声散去,随之一并消失的,还有莫琪。

站在宁子服面前的,变成了那个白衣女子。

她用与聂莫琪生得一模一样的脸站在他面前,只是身上的红衣变成了白色。

不只是新娘,整个礼堂也似随岁月流逝风化了一般,齐齐掉成了黑白两色。除开大片灰扑扑的尘土与角落里结起的蛛网外,只有房梁上的红绸与他身上的喜服还是有些色彩的。墙上对联的吉祥话倒是未变,“天作之合结良缘,永结同心成佳偶”,中间那大大的“囍”字与“百年好合”看起来无一不是阴嗖嗖的。

这哪里是新婚礼堂,葬礼都比这儿看起来喜庆!

“礼成!”

新娘都丢了,这礼怎么成?

宁子服没好气地看向司仪,可那里站着的分明就是个纸人!黑褂子,红马甲,一柄折扇手中拿。他在笑,顶可怕的一张脸竟当真笑出了几分慈祥之意,就好像当真在祝福这对新人百年好合。宁子服只晃了这一瞬的神,再抬眼时,那白衣新娘竟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他忙忙追出去,谁料却被突然出现的一个小孩子挡住了去路。

好巧不巧,这孩子,也是纸做的。

咦,为什么要说也呢?

宁子服想把这孩子搬走,可明明只是个纸扎的孩童,却好似有千斤重。他撸胳膊挽袖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小朋友”泰然自若,岿然不动。

宁子服累得好像刚刚爬了十层楼,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于是,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准备和这纸娃娃进行谈判:“你要如何才能离开?”

小孩纸糊得脸上嘿嘿一笑,然后伸出一双粗制滥造的手来。

他大概……是在讨要红包?

宁子服摸了摸口袋,身上空空如也。不得已,他只得回到主厅,找找有没有遗落下的现金。

好消息是,他找到了钱,甚至还找到了一个装钱的红包。

坏消息是,那是一堆被撕成碎屑的冥币。

宁子服翻箱倒柜地找到了一瓶浆糊,勉强算是粘出了一张还算完整的纸钱来。

他拿着“红包”去献给堵门的纸糊熊孩子,心怀忐忑,战战兢兢。谁料这孩子验货之后格外高兴,蹦蹦跳跳便离开了。

宁子服心生感动:这孩子可真好忽悠,啊呸,这孩子可真善良!

他正欲往后院继续寻人,谁料突然又窜出两位纸人来。

这脸熟悉得很……

这不是……莫琪那早就病逝的爸妈吗?

这老两口出来凑什么热闹?是担心失踪的莫琪?还是也要红包?可按传统婚俗规矩,不是应该他们给自己发个红包唤作改口钱吗?

“叔叔阿姨……”很有礼貌的宁子服主动打了招呼。

二老已经仙去,若为执念赶来参加女儿的婚礼势必是想要做些什么的,比如给他发个改口钱?不会是在红包里塞满用糨糊粘好的冥币吧……

想到这一画面,宁子服的眉毛都拧巴了起来。善解人意的他准备主动替二老省去这一步骤,于是,他开口便道:“不对,现在应该叫爸妈了……”

话音未落,纸人已然远去。

这还真是来听他这女婿喊一声爸妈的?

宁子服来不及多想,继续往后院追去。

他看到了“莫琪”,一袭白衣的莫琪。

那应该不是莫琪,而是那个与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宁子服明明知道,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缓缓向她挪了过去。

“不要过去!”

宁子服被喊得回了神。

他回头,看到了真正的莫琪,一袭红衣,应在今日嫁给自己的聂莫琪。

一红一白的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把宁子服夹在中间,红衣莫琪焦急道:“那个不是我!不要靠近她!”

宁子服回头,却再寻不到白衣莫琪的身影。

他察觉事情不妙,果然见到她出现在莫琪的身后。

“她在你身后!莫琪小心!”

而后,伴随着聂莫琪的尖叫,她被那女人抓走,彻底消失不见了。

他隐约听见她喊:“子服救我!去奘铃村……”

奘铃村是莫琪的老家,也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宁子服当时奔着“退亲”的心思上门拜访,谁料他们就那样对彼此一见钟情了。

大学毕业后的这些年里,莫琪很少再回村里,倒不是嫌弃村子闭塞落后,而是那里的确有些让人不太舒服的地方。明明从外面看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可只要走进村口,那春日暖阳马上就会变成阴风阵阵。

宁子服至今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时战战兢兢跟在莫琪身后的模样,她还回过头来和他解释:“奘铃村不太欢迎外人,村民之间也少有来往。你跟着我,说是我的朋友,他们应该不会对你有什么意见的。”

如果不是莫琪失踪时对他喊的话,他也不大愿意主动踏足这里。

凉风吹来,卷起一片落叶滑过他的颈项,宁子服被吓得一个激灵,只觉脊背上的汗毛没有一根是不竖起来的。倒也算不上害怕,他只是觉得空气黏腻,怪让人不自在的。

去年,莫琪父母因病去世,他们回来操办了葬礼。奘铃村的人,从生到死,都自成风俗,别有规矩。具体事宜宁子服已记不大清,唯有当时那阴风阵阵让他记忆犹新。

嗯,和现在一样。

他将车子停在奘铃村村口,下车准备找人打听一番是否见过莫琪或是那与她生有同一张脸的白衣女子。

四下无人,唯村口坐着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妪。

她穿着藏蓝色的袍子,围了一块儿橘黄色的围巾。因上了年纪,皮肤看起来略显松弛。老太太的脸颊似乎是凹进去的,想来那满口白牙已经脱落了七七八八。宁子服尚未开口说话,倒是她先开了口:“哈哈哈,这后生还真有意思,在中元节穿着新郎衣服到处跑,怕不是发了疯吧?”

快了……

宁子服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今日果真是农历七月十五。可他明明记得,今天是七月十六。谁会记错自己大婚的日子?怎么可能有人会在中元节举办婚礼?

老太太听到他的小声嘀咕,忍不住笑道:“婚礼?还真是个新郎啊?娶了这村的媳妇?像你这样的外来女婿,在这晦气村子啊,死后连祖坟都进不了,只能葬后山。”

她那没牙且苍老的声音听起来字字清晰,听得宁子服不寒而栗。

他壮着胆子,摆正态度,轻声问道:“婆婆,您不是本村的人吗?我是来找人的,我的未婚妻叫聂莫琪,不知道您认识吗?”

老太太思虑过后,缓缓回应:“我邻村的,有时会给这村人接生。聂莫琪这名字有印象,也是我接生的。后来也没什么来往,不清楚她的事情。”

她上下打量宁子服一番,好言劝道:“回去吧,这日子不干净,你看这一村人都出去啦,还找人?我路过这儿,休息一会儿转眼拐杖就找不到了,不然我早走了。”

言罢,她将自己缩了缩,开始闭目养神。宁子服还想再问些什么,她都不再言语了。

宁子服看了一眼她的腿,想着等一下若是寻到了拐杖便替这婆婆拿过来。

他抬头,望向远方。

此地依山而建,山内是村,村外是林。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一望无边。

不远处有座城隍庙,里面还有些许光亮,许是还有人在供奉香火?没头苍蝇似的宁子服准备先学一学飞蛾,先奔向那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