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檀老师
果然不出我所料。其实这也不是因为我的直觉特别准，而是每个人在一定程度上都能够掌握和预测自己的体质。比如有人吃了太油的东西容易拉肚子，有人晒太阳会导致皮肤发痒，等等，我的情况也大同小异。
我已经有所觉悟，那个感觉大概又要来了。
在我回到住处公寓，正拿着筷子准备吃昨天煮的红烧肉时，症状开始发作。
时间是晚上八点多，我的脑袋突然变得一片空白，而且似乎因为所有血液都集中于大脑，我感觉头顶好热，什么也没办法思考。
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数道闪光，仿佛有人不停开关闪光灯一样。原本我眼前所看见的公寓客厅的景象迅速退向后方，另一个影像突然插进来，填满了我前方的视野。
上一次我经历这样的体验，是大约一星期前，算起来已经有点久远了。
前方出现的新场景是椅子靠背，看得出来那是新干线的座位。
这次感染很可能是里见大地的喷嚏造成的，所以，这应该是他看见的场景。从这场景看起来，他应该正坐在新干线的座位上。
一排有三个座位，他旁边坐着另一个人。或许是跟家人一起出门旅行吧？我正这么想的时候，整个场景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车体变成了倾斜状态，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个宝特瓶，乘客的行李从靠近车顶的置物架上滚了下来。
紧接着是一阵类似晕车的感觉，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漆黑。新干线的景象就这样消失了，简直像是被人关掉了开关一样。下一秒，我的眼前又恢复了原本的客厅场景。
我蹲在地上，整个人愣住了。
我试着回想刚刚看见的景象。新干线剧烈摇晃，接着严重倾斜，应该是遭遇了某种事故。难道里见大地搭乘的新干线会遭遇事故，例如列车脱轨之类的严重事故？
这可怕的预感，让我的背后蹿起一阵凉意。
这个周末，他会跟家人出去吗？
我摇摇晃晃地走向冰箱。学生的联络方式表就用磁铁吸附在冰箱门上。虽然现在这个时代对个人资料的保护变得比以前严格得多，但至少我还知道自己班上学生的电话号码。
我拿起了那张表，心里想着一定要赶快警告他才行。
警告什么？
明天搭新干线会很危险。虽然不知道原因，也不清楚细节，但很可能会发生事故，而且后果可能非常严重。
可能有生命危险。
算了吧，谁会相信这种鬼话？我的心里响起了这么一道声音。即使提出警告，也只是会被当成怪人吧。
不，如果置之不理，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像这样的预演，我已经看过很多次，次数多到我都懒得数了。但是像这样攸关当事人性命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曾经对我说过，当遇到这样的情况时，即使再想传达真相，有时候也束手无策。自己的努力，往往无法派上用场。
然而我还是不禁心想，或许这次能够想出办法。
我在房间里绕来绕去，绕到头都晕了，最后我拿起手机，上网搜寻JR东日本铁路公司的联络方式。虽然我找到了免付费电话，但此时已经是晚上，即使打了可能也没人接。此外，我也想过干脆直接报警。问题是，要对警察说什么呢？明天新干线可能会发生事故，请提高警觉？要是这么说，一定会被当作恶作剧吧。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按下了手机的通话键，拨打的号码是里见家的电话。
这个时间大地的父亲可能还没回家。上课日的晚上，外婆如果突然接到班主任打来的电话，一定会非常担心吧。幸好接电话的是大地本人，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师，有什么事吗？”
“抱歉，老师要说的事情跟学校没什么关系。”我拼命思考着下一句要说什么，“老师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吓一跳。”
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里见大地一脸惊恐的表情。说不定他正在担心我接下来将会进行爱的告白。
“老师，到底是什么事？”
“老师有个朋友在当算命师。”我随口捏造了个人物，“刚刚他告诉老师，老师的学生之一明天会遭遇新干线的事故。大地，你明天有没有计划要去哪里？”
我差点说出“你明天不是要搭新干线吗”，幸好临时改了口。
“咦？老师，我跟你说过吗？我跟外婆明天要去盛冈，她的老家在那里。”
“噢，是吗？我那朋友真厉害。”我的演技实在不太行。虽然现在可不是称赞朋友的好时机，但是我如果省略一切说明，直接大喊“立刻取消行程”，一定会引来怀疑。
“老师，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跟语文课有关的事情吗？”
“老师知道这很古怪，可能会让你感到害怕……呃，老师自己也觉得这实在是很莫名其妙。”明明一点也不热，我却满身大汗。但此时骑虎难下，我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说服他采纳我的建议。
算命师算出新干线将会发生事故。这听起来很像胡扯，而且似乎根本不会成真，但最好还是改搭另一班新干线吧。“那个算命师真的非常准，可以说是铁口直断。”所以，到底是哪个算命师啊？
里见大地笑着说道：“老师，你是认真的吗？这我得跟外婆商量一下。”
我知道，以大地的立场，他只能这么回答我，所以我也没再提出进一步的要求。
我客客气气地为自己的失礼道了歉，挂断了电话。
全身不断冒出冷汗。心里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可能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种感觉有点像向单恋的同学告白，结果惨遭拒绝。今天搞出了这种事，下星期我有什么脸去学校？我不禁想象，星期一校长可能就会接到消息，把我叫过去，满脸错愕地问我：“你怎么会对学生做这种事？”
我心里有一股冲动，想要立刻再打一通电话给里见大地，大喊“忘掉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但如果我真的这么做，大概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就好了！我又像刚刚一样，在房间里绕起了圈子。
但是这股内心的纠葛，只维持到第二天的傍晚。我点开手机的新闻APP，一则大大地写着“新干线在福岛站前方意外发生脱轨”的新闻标题映入视线。我吃了一惊，赶紧点进去看内文，但因为太过紧张，完全无法理解文章的内容。
除报道的文章以外，还有一段从事故现场上空拍摄的现场直播视频。新干线列车撞破高架桥的护栏，向外冲了出去。这不是单纯的意外脱轨事件——若以人体来比喻，就像是用头顶撞破了身旁的墙壁，上半身挂在墙壁外侧——显然是一起相当严重的事故，令我一时之间完全无法思考。
有人伤亡吗？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个问题。这么严重的事故，不可能没有伤亡吧？从画面中可以看出，车体正在冒烟。
我不由得心跳加快，抓着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
根据我昨天看到的那个场景来分析，里见大地所在的车厢应该也受创严重。我回想起他曾说过因为害怕战争，所以非常关心美国总统的记者会。那还只是昨天的事情。没想到，还没遇上战争，就先遇上了重大事故。
“不会吧……”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相当急促。
蓦然间，手机响了起来。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才察觉那是来电铃声。我心中大惊，赶紧按下通话键，将手机放在耳边。耳边传来里见大地的声音：“老师！太可怕了！”
“太好了！”我以颤抖的声音说道。幸好里见大地还活着。
“太可怕了！老师！”
大地的语气相当激动。我吃了一惊，这才想到他可能正被困在新干线的车厢内，甚至可能被座位压住了。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个算命师太可怕了！”
“算命师？”
“他真的说中了！新干线的事故！”
“大地，你……”
“我们后来改搭了早一班的新干线。”
“嗯？”我几乎不敢相信，他竟然采纳了我的建议。
“我把老师的话告诉我爸。我爸说，为保险起见，还是改搭别班好了。啊，不过我爸没有一起来。”
“那你现在是在……”
“盛冈的亲戚家。没想到真的会发生事故，真是吓死我了。那个算命师真够厉害的，太可怕了！”或许是由于情绪激动，他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我外婆也说，真的很感谢老师。”
“啊……嗯，太好了。”我说道。心中除放下一块石头外，也有一股淡淡的罪恶感正逐渐扩散。果然如同当初看到的，发生了事故。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事故详情，但应该造成了相当严重的伤亡吧。既然事先已经知道，不是应该可以设法防止事故发生吗？这样的声音不断自后脑勺的方向传来，简直像是有人在我的身后诵经一样。
不，绝对不可能防止。我这么说服自己。即使我说破了嘴，也不会有人相信。只要伪装成“炸弹预告”，或许就能改变未来，不是吗？心中的那道声音如此提出抗议。但我马上就想到了反驳的论点。我这个人还没有坚强到能够做这种事。一旦我发出炸弹预告，一来不见得能够确实避免事故的发生，二来连我自己都会遭到警察逮捕。
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就是没有办法做到。我不断这么告诉自己。即使能够预知未来，还是有做不到的事情。
至少这一次，我成功拯救了里见大地跟他的外婆。
这样就够了。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这么告诉自己。
后来，电话另一头的人变成了里见大地的外婆。她向我寒暄，同时为新干线的事情向我道谢，我只能支支吾吾地回应。最终到底是怎么挂断了电话，我自己也记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