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灰烬(一)
“我向地面望了一眼,又一次自杀未遂”。一个少年男子在大一学年结束时站在天台边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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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何其钟爱高处,因为在那里,人的存在终于在眼中显得比他们的心要小,这可以给他带来宽慰,人们看上去同他一样微不足道。
试问如果有另一个人像名为余灰的少年这般相貌平平的话,将余灰本人放在他身旁比较都会显得耐看些许;如果遇上可以毫不昧着良心地习惯于夸赞别人相貌的人,在不得不评价他的外貌时也只能用“眉毛有特点”或者“眉毛有些富贵相”这样的形容来掩饰自己的词穷,好像他全身上下只有这一点可以令人称道;不过大多数情况是,人们出于对他的尊重,会避免对他的外表作出评价。
时常能看见不少拥有美妙歌喉的人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他的其貌不扬似乎反而增添了他们过人的嗓音。余灰也曾天真地以为在变声期到来后能够拥有富有磁性或者雄壮的声音,但他的声带就如他早早停止生长的身体一样停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尖锐而缺少魄力。当然既然他可以通过训练获得雄辩的口才,那么也能通过练习获得具有力量的声音。于是在发育期没日没夜的不科学磨炼嗓音撕裂了他的嗓子,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缺少肯定,总是快要断气的样子。他戏谑地自嘲道这是他的烟嗓,他自嘲的时候总是只有自己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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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可以庆幸从父母那里得来的,便只有健康的视力和还算好使的头脑了。余灰的父母没有指望他考上大学。他的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小他8岁,妹妹小他12岁。他虽然成绩在高中时还可以,尤以理科见长。在他完全是理科生的班级中,男女比例约为7比1,总共32人。然而在他看来当人的思维在抽离身体思考时,已经和性别无关了,所以他只想要结交与自己拥有相同看法的人,向着纯粹的,至高的理想迈进。他本以为自己是曲高和寡的那一个,但是那所重点中学里,像他一样戴着方形黑框眼镜、背着沉重书包、留着青涩胡楂、短发干练,埋在各类练习题和抽象数理海洋中的人还有无数。好像他在任何方面都不是最优秀的那些,只能做一个可怜的普通人。安慰他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的不在少数,虽然他早已认定自己不是金子,也无法发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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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不解。既然他是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甚至没有他世间还会少一分埋怨的存在,他又为何存在。答案很简单,他出生了,他不想死。真的是他不想死吗,还是他不能死、不敢死?
死?他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联想到了结束,是因为和别人相比较么?他早就不在乎了。人们若是在街上看见侏儒症患者,会投以怜悯与尊敬,以显得自己懂得道德;碰上他呢?人们只会希望他作他们生活中的陌生人,一个路上偶然碰见的无关紧要的相貌平平的普通人。他觉得自己一生最受关注的时候或许就是刚从母亲腹中分娩出来时被医生们围观的时候,那时候是他和那些日后闪耀着光芒的人们在同时期最相像的时候了。
考上了那所以文科闻名的大学是否意味着他是特殊的呢?似乎这反而衬出了他才能的平庸,或者说是他野心的庸俗。
在刚入学那天,他见到的同龄异性比他过去见过的加起来还多,和高中生不一样,大学的女生向他诠释了“女人是由水做的”这一说法,但他觉得就算自己泡在那样的雨水里,自己仍是滴水不沾的干燥灰烬。他对自己没有自信,但他相信别人的眼睛。
然而他在大学校园里除了他脚下的方寸地盘,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春光明媚。精美妆造和花言巧语的知识不知是哪里来的人生导师总是偏心地传授与一些人,而另一些人则一生对之一窍不通。可他明明不在那些一窍不通的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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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高中时曾浪漫地与相隔了十个班的女生秘密地书信往来,他们全程没有见过彼此。那是在学校留言板上的诗歌创作板块,那里是众多含蓄委婉的告白场所。
他无意间看见了一名女生的留言,那是用化学公式写的诗,内容可以破译为一个请柬,邀请知晓谜底的人参与解题。他留下了自己的答案,算是加入了那场解谜。能够用互不相见的方式在公共场合交流情意的方式只有谜题一种。谜题本来也就是将答案系上又交由他人解开的游戏,而刺激之处在于知道的人越少,将解谜继续下去的动力便越大。
所以最后那女生与他在放学后相约学校楼顶的楼梯口拐角见面。他在那里有了人生中第一次想要跳楼的念头。
若说他在男生中不算高个的话,那么和他相比的那名女生一定是女生中的矮个,但目测她的体重却使他产生了他们一同从这个高度跳下去的话,她会更先着地的错觉。至于她的相貌,他在尚未开口说话前极力地保持着自己的礼貌,而这一点恐怕对方也是如此。他本想装作路过或者走过了楼层转身下楼,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和她确认并交换了姓名后简单地聊了几句和谜语相关的话题就不欢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