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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生,对不起
班主任莫名其妙丢失的十元钱,让凉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彻底变得灰白。他只是一再重复,说那钱是他自己的,从哪里来的,却交代不出。
父亲脸上的皱纹仿佛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着嗓子喊:“凉生,你过来!”
凉生就乖乖地走到他的面前。
父亲用全身的力气撞向凉生,痛苦地嘶吼着:“我没生过你这样的儿子!”
我扶起凉生,看着倒在地上的父亲,冷淡地笑。
凉生抱着父亲哭。
夜里,我同凉生一起在屋顶上看星星,问他:“那钱是不是偷的?”
凉生伸出手,上面布满层层的水泡。那时,我才知道,凉生为了让我能参加春游,每天夜里都会偷偷出门,独自爬进废弃已久的煤矿里,挖出满满两担煤,后半夜挑着走长长一段寂静的山路,赶到镇上的早市去卖。这便是为什么那些夜里我总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我小心地摩挲着他的手,问:“还疼吗?”
他摇头,说不疼。
我问他:“你一个人在废矿井里,不怕吗?”
他点头,说怕。
我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星光下,我们两个人并排坐在屋顶上,黑色的脑袋像两朵顽强生长着的冬菇。
放学路上,由于下过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浅流,凉生不停地提示我,让我小心。于是,我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行。
北小武说:“姜生,我怎么记得以前你蹚这些水洼时痛快得跟只大蛤蟆似的,什么时候那么淑女了?”
其实,我不想讨厌北小武。只是他老这么口无遮拦的,让我确实难以适应。正当我想对北小武说几句什么话时,却遇见了何满厚。他似乎刚从我家的方向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凉生,说:“我怎么看不出你也会偷东摸西啊?”
北小武说:“你的屁股忘了疼,是吧?”
北小武的话让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我拉着凉生就走,说:“哥,咱不理他!”
这天夜里,我异常恐惧,因为母亲竟然突发地咳血,血色大片大片地晕开在被子上。我惊恐地想喊凉生,却被母亲制止了。她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凉。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满厚昨天似乎来过我们家,问道:“妈,何满厚来干吗了?他又欺负你了吗?”
母亲平稳呼吸后说:“不早了,姜生,快睡吧。”
从那天起,我开始抢着帮母亲做家务和农活。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多做一点儿,她就可以减少一根白发,多一分健康。母亲却不让我沾手。她是那样固执地不让我干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内心在和什么较劲。或许在她卑微的内心中,那个知书达理的女记者像一把尖锐的刀,粉碎了她作为女人最低微的要求。
她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重蹈她的覆辙,所以宁愿自己辛劳,也要让我有一双城市里的女孩儿那样纤长的手,可以骄傲地活着。这样的话她说不出,但我读得懂。
我是魏家坪唯一没下过地的女孩儿,是魏家坪唯一手脚纤长的女孩儿。我的母亲却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中,她也在不停地操劳,试图遗忘那些屈辱和伤害。看着她日渐孱弱的身体,我整颗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帮她拎水却被她生硬地夺下水桶。她说这不是我该干的。她声音冷淡,毫无感情。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将要失去她,但又从来没想过,如果失去了她该如何生活。
我偷偷地躲在墙根哭,此时的小咪已经是一只老猫了。我仍旧叫它小咪,它仍旧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陪在我的脚边。
凉生从外面担水回来,见到我哭,就拉住我说:“姜生,怎么又哭鼻子啊?谁欺负你了?你跟哥说。”
我不肯看他,只是哭。
凉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声安慰我:“姜生,你别为妈妈难过,好吗?”
我猛地推开凉生的手,说:“凉生,如果没有你妈,我妈不会活成这个样子!你是谁的儿子?你别这么假惺惺!”
凉生愣在一边,手里紧紧地握着刚摘下的酸枣,满满的一小把。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拉过我的手,把酸枣放在我的手里,一句话没说,担起水走进了屋子里。
掌心的酸枣在阳光下闪亮着,刺得我眼睛发胀。我抱着小咪,“呜呜”地哭。
这时北小武进了门,一见我这样,就喊:“姜生,你家的猫死啦,你哭成这样?”
我生气,抡起拳头打他,一颗酸枣从我的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捡起,放入嘴中,说:“哎呀,姜生,因为你这小狐狸,我可好几年没吃这玩意儿了!凉生真傻!不过,能在每根枣枝上刻字,也算他有本事。”
北小武的话让我心酸不已,两年前的景象不停地闪过眼前——酸枣树下的绿地上,那个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缩着睡着。露水浸湿他单薄的衣裳,沾着他柔软的发。他疲倦地睡着了,脸上却有一种满足的笑。他用尽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条上刻着:姜生的酸枣树。
他说,从此,这些酸枣树都是你的了。
他还说,哥哥现在没法让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红烧肉,不能让你连酸枣都吃不上啊。
我跑进屋子,见凉生站在水缸前,肩膀微微地抽动着。我拉住凉生的衣角,紧紧地拉住,什么话也不说。
当我同凉生只剩下忧伤时,我们发现除了努力地离开这个背负太多灰色记忆的魏家坪,没有别的选择。似乎,只有我们离开了魏家坪,那些横亘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凉生别无选择地走上了用功读书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