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八 杂说
钓情第二十二
【题解】
所谓“钓情”,指探知游说对象的隐情。赵蕤认为,君主之心深邃难测,游说者如果无法了解对方的真实心意,游说时必定动辄得咎,甚至身陷险境。要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钓情”,所谓“语必有钓,以取人情”。文中指出,“人情必见于物”,游说者可以通过物、言、事、志、视、贤、色等途径探知君主的隐情,从而投其所好,达到成功进说的目的。
孔子曰:“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1)。”又曰:“未信则以为谤己(2)。”孙卿曰:“语而当(3),智也;默而当,知也。”尸子曰:“听言耳目不惧(4),视听不深,则善言不往焉。”是知将语者必先钓于人情,自古然矣。故韩子曰:“夫说之难也(5),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说之以厚利(6),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实为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此不可不知也(7)。说之以名高(8),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实为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9),此不可不知。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说及其所匿之事(10),如是者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11),说行而有功则德亡,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是者身危。贵人有过端(12),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身危(13)。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14),说者与知焉则身危(15)。强之以其所不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又曰:“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16),与之论细人则以为粥权(17),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18),论其所惜则以为尝己(19),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20),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21)。此不可不知也。彼自知其计则无以其失穷之,自勇其断则无以其敌怒之(22)。”凡说须旷日弥久(23),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乃明计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24)。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注释】
(1)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gǔ):出自《论语·季氏》:“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2)未信则以为谤己:出自《论语·子张》:“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3)语而当:以下至“知也”,出自《荀子·非十二子》。
(4)听言耳目不惧:以下至“则善言不往焉”,出自《尸子·明堂》。惧,惊惧。指倾心专注。深,指视听时全神贯注。
(5)夫说之难也:以下至“自勇其断则无以其敌怒之”,出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又见于《韩非子·说难》。
(6)说之以厚利:《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以上有“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一句,指游说追求高名的君主。
(7)“所说实为厚利”三句:此处及下条自注,均出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但似乎误解了韩非子的原意。《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韩非子所讨论的,是游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的两种情况。译文从之。
(8)说之以名高:《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以上有“所说出于厚利者也”一句,指游说追求厚利的君主。
(9)阳:假装。
(10)说及其所匿之事:《韩非子·说难》王先慎注:“谓有其心而未发,说者及之,故其身危。”
(11)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以下至“如是者身危”,出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周泽,恩宠。渥,浓厚,优厚。
(12)贵人:指君主。过端:过失。
(13)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张守节《正义》:“人主有过失之端绪,而引美善之议以推人主之恶。”
(14)得计:计策得当。
(15)与知:参与其事并得知内情。
(16)大人:指大臣。
(17)细人:小人。指君主的近侍。粥权:卖弄权势。粥,同“鬻”,卖。
(18)借资:谓利用别人的某种心理,作为自己进身之资。
(19)惜:《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作“憎”,译文从之。尝:试探。
(20)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张守节《正义》:“说者陈言顺人主之意,则或怯懦而不尽事情也。”
(21)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韩非子·说难》陈奇猷《集释》:“谓谋虑远而放纵无所收束,则曰鄙陋而倨傲侮慢也。”广肆,远大而无所收束。草野,粗俗鄙陋。倨侮,傲慢。
(22)无以其敌怒之:《韩非子·说难》作“无以其谪怒之”,陈奇猷《集释》引陶鸿庆曰:“《史记·韩非列传》‘谪’作‘敌’,‘敌’亦‘谪’之假字。”谪,过失。
(23)凡说须旷日弥久:以下至“此说之成也”,出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24)以饰其身:使帝王严格约束自己。饰,同“饬”,约束。《韩非子·说难》陈奇猷《集释》引陶鸿庆曰:“‘饰’读为‘饬’,古通用。……旧注解为‘荣宠光饰’,非是。”
【译文】
孔子说:“不看君子的脸色就贸然说话,这样的人好比盲人。”又说:“未获得信任时就进谏,君主会以为在诽谤他。”荀子说:“说话得当,是智慧的表现;沉默得当,也是智慧的表现。”尸子说:“君主听取谏言时,如果不能专注倾听,全神贯注,就无法获得善言。”由此可知,要向别人进言时,必须先了解对方的心理状态,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因此韩非子说:“游说的困难,在于了解对方的心理,并以恰当的说辞去打动他。如果游说对象想要获得高名,而游说者却劝他追逐厚利,就会被认为节操低下而得到卑贱的待遇,必然被抛弃疏远。如果游说对象表面上追求高名而事实上追求厚利,游说者劝他追求厚利,他就会暗地里采纳游说者的意见而公开抛弃游说者本人,这一情况不可不知。如果游说对象想要获得厚利,而游说者却劝他追逐高名,就会被认为没有心计而不切实际,必然不被采纳。如果游说对象表面上追求厚利而事实上追求高名,游说者劝他追求高名,他就会表面上录用游说者,而实际上却疏远他,这一情况不可不知。事情因为机密而成功,游说因为泄露秘密而失败。未必是游说者本人泄露了秘密,而是无意中谈到了君主想保守的秘密,像这样,游说者的生命就危险了。君主对于游说者的恩泽还不深厚,而游说者却知无不言,那么,如果他的说辞施行并获得成功,功劳会被忘记;如果他的说辞行不通而遭到失败,就会受到怀疑,像这样,游说者的生命就危险了。君主有了过错,而游说者义正词严地推究他的罪恶,那么游说者的生命就危险了。君主计谋得当,想要以此作为自己的功绩,而游说者参与其事并知晓内情,那么游说者的生命就危险了。勉强君主去做不愿做的事,阻止君主去做不愿停止的事,游说者的生命就危险了。”韩非子又说:“和君主讨论大臣,会被认为在离间君臣关系;和君主讨论近侍,会被认为在卖弄权势;谈论君主所喜爱的人,会被认为在寻找进身之资;谈论君主所憎恶的人,会被君主认为在试探自己;随顺君主的心意进说,会被认为怯懦而不够坦诚;谋虑深远,进说时无所拘束,会被认为粗俗傲慢。这些游说的困难不可不知。君主如果自认为计谋高明,就不要用他过去的失败困窘他;君主如果自认为决断果敢,就不要用他的过失触怒他。”凡是游说君主,必须与君主长期相处,深受恩泽,深入谋划也不会被怀疑,引发争执也不会被治罪,于是就可以明确计算利害得失,以成就君主的功业,直接指明是非曲直,以约束君主的行为。能以这样的方式与君主相处,便是游说的成功。
荀悦曰:“夫臣下之所以难言者何也(1)?言出乎身则咎悔及之矣(2)。故曰:举过揭非则有干忤之咎(3),劝励教诲则有侠上之讥(4)。言而当则耻其胜己也,言而不当则贱其愚也。先己而同则恶其夺己明也,后己而同则以为顺从也。违下从上则以为谄谀也,违上从下则以为雷同也。与众共言则以为顺负也(5),违众独言则以为专美也(6)。言而浅露则简而薄之,深妙弘远则不知而非之(7)。特见独智则众恶其盖之也(8),虽是而不见称;与众同智则以为附随也(9),虽得之不以为功。谦让不争则以为易穷,言而不尽则以为怀隐,进说竭情则以为不知量(10)。言而不效则受其怨责,言而事效则以为固当。利于上不利于下,或便于左则不便于右,或合于前而忤于后,此下情所以常不通(11)。仲尼发愤称‘予欲无言’者(12),盖为语之难也。”
【注释】
(1)夫臣下之所以难言者何也:以下至“盖为语之难也”,出自荀悦《汉纪·孝哀皇帝纪》。
(2)咎悔:灾祸,灾患。
(3)干忤:触犯。咎:罪过。
(4)侠:挟持。《汉纪·孝哀皇帝纪》作“刺”。
(5)顺负:随顺依凭。
(6)专美:独享美名。
(7)深妙:深奥微妙。弘远:广大深远。
(8)独智:过人的智能,独特的智慧。
(9)附随:附属,从属。
(10)不知量:犹不自量,过高地估计自己。
(11)下情:指下级或群众的情况或心意。
(12)予欲无言:出自《论语·阳货》。
【译文】
荀悦说:“臣子向君主进言很难,为什么呢?因为话一出口,灾祸就随之而来。所以说:指出君主的过失,会有冒犯君主的罪过;勉励教诲君主,会招来挟持君主的非议。所言得当,君主会因为你的计谋胜过他而引以为耻;所言不当,君主会认为你愚笨而加以鄙视。抢先说出与君主相同的见解,君主会憎恶你夺走了显示聪明的机会;稍后说出与君主相同的见解,君主会认为你曲意顺从。违背下级顺从上级的意见,会被认为阿谀奉承;违背上级顺从下级的主张,会被认为与人雷同。与众人一同进言,会被认为随波逐流;抛开众人单独进言,会被认为打算独享美名。言论浅露,会被认为简陋而受到鄙视;言论深奥微妙、广大深远,会因为不被理解而受到批评。有独到的见解、过人的智慧,会因为盖过了众人的风头而遭到厌恶,即便见解正确,也不会受到称赞;与众人见识相同,会被认为随声附和,即使谋略得当,也没有功劳。谦让而不争辩,会被认为轻易就理屈词穷;言而不尽,会被认为有所隐瞒;进言时竭心尽意,会被认为不自量力。提出的建议没有成效,会受到埋怨责备;提出的建议收到成效,会被认为本该如此。事情有利于上级,就有可能不利于下级;方便了左边,就有可能妨碍右边;符合了前面的利益,就有可能伤害后面的利益;这就是臣下的真实情况往往难以被君主了解的原因。孔子曾经激愤地说‘我打算不再讲话’,就是针对进言之难发出的感慨。”
何以明其难耶?
昔宋有富人(1),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亦云(2)。暮而果大亡。其家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
郑武公欲伐胡(3),乃以其子妻之,因问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4):“胡可。”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
此二说者,其智皆当矣。然而甚者为戮,薄者见疑,非智之难也,处智则难。
【注释】
(1)昔宋有富人:以下至“处智则难”,出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2)其邻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作“其邻人之父”。父(fǔ),对老年男子的尊称。译文从之。
(3)郑武公:名掘突,郑桓公之子,春秋时期郑国君主。胡:古国名。姬姓。在今河南郾城西南,春秋初为郑所灭。
(4)关其思:春秋时郑国大夫。
【译文】
如何说明进言的困难呢?
从前,宋国有个富人,大雨冲坏了他家的墙壁。他的儿子说:“如果不赶紧修好,就会失窃。”邻居家的老人也这么说。当天晚上,果然被偷走了许多钱财。这家人便认为自己的儿子很聪明,而怀疑邻居家的老人。
郑武公想攻打胡国,于是把女儿嫁给胡君为妻,借机问群臣:“我想对外用兵,可以攻打哪个国家?”关其思说:“可以攻打胡国。”郑武公于是杀了关其思,说:“胡国,是兄弟之国。你说可以攻打,是什么居心?”胡国君主听说此事,认为郑国亲近自己,不再防备郑国,郑国于是袭击胡国,吞并了它。
邻人之父与关其思,这二人的智慧都很恰当。然而他们重则被杀害,轻则被猜疑,可见具备智慧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运用智慧。
卫人迎新妇(1),妇上车,问:“骖马(2),谁马也?”御曰:“籍之(3)。”新妇谓仆曰:“柎骖(4),无苦服(5)。”车至门,拔(6),教送母(7):“灭灶,将失火。”入室见臼(8),曰:“徙牖下(9),妨往来者。”主人大笑之。此三言,皆要言也,然而不免为笑者,早晩之时失矣。此说之难也。
【注释】
(1)卫人迎新妇:以下至“早晩之时失矣”,出自《战国策·宋卫策·卫人迎新妇》。
(2)骖马:古代一车四马,位于两边的马称“骖马”。
(3)籍:通“藉”,借。
(4)柎:通“拊”,击打。
(5)苦:《战国策·宋卫策》作“笞”,译文从之。服:中间夹辕二马称“服马”。
(6)拔:《战国策·宋卫策》作“扶”,译文从之。
(7)送母:《战国策·宋卫策》鲍彪注:“母送妇者,将还,故戒之。”
(8)臼:舂米器。
(9)牖(yǒu):窗户。
【译文】
有一位卫国人迎娶新娘,新娘上车后,问:“两边的骖马,是谁的马?”驾车人说:“是借来的。”新娘便对仆人说:“赶车时鞭打骖马,不要打服马。”车子到了夫家门口,新娘被人扶下车,告诫送行的保姆说:“回去把家中的灶火熄灭,以免失火。”新娘进入房间时,看见捣米臼,说:“把它移到窗下,以免妨碍行人往来。”夫家的人都笑话她。这三句话,都是很中肯的话,然而不免被人嘲笑,这是因为说话的早晚时机不对。这就是进言的困难之处。
说者知其难也,故语必有钓,以取人情。何以明之?
【译文】
游说者明白进言的困难,所以在游说之前必须先进行试探,以了解对方的心理与态度。如何证明这一道理?
昔齐王后死(1),欲置后而未定,使群臣议。薛公田婴欲中王之意(2),因献十珥而美其一(3)。旦日,因问美珥所在,因劝立以为王后。齐王大悦,遂重薛公。此情可以物钓也。
【注释】
(1)昔齐王后死:以下至“遂重薛公”,出自《淮南子·道应训》。齐王,指齐威王,名因齐,战国时期齐国君主。
(2)薛公田婴:战国时期齐国宗室,齐威王少子(存疑),孟尝君田文之父,号靖郭君。封于薛(今山东滕州南),故称“薛公”。
(3)珥(ěr):用珠玉做的耳饰。
【译文】
从前,齐王的王后去世了,齐王打算选立新王后,但人选尚未确定,让大臣们讨论。薛公田婴想迎合齐王的心意,于是献给齐王十对耳饰,其中有一对特别精美。第二天,田婴就去打探那对最精美的耳饰赐给了哪位妃子,然后劝齐王将她立为王后。齐王非常高兴,遂重用田婴。这说明,可以利用器物来探知人心。
申不害始合于韩王(1),然未知王之所欲也,恐言而未必中于王也。王问申子曰:“吾谁与而可?”对曰:“此安危之要,国家之大事也。臣请深惟而苦思之。”乃微谓赵卓、韩晁曰(2):“子皆国之辩士也。夫为人臣者,言何必用,尽忠而已矣。”二人各进议于王以事。申子微视王之所说以言于王(3),王大说之。此情可以言钓也。
【注释】
(1)申不害始合于韩王:以下至“王大说之”,出自《战国策·韩策一·魏之围邯郸》。申不害,战国时郑国京(今河南荥阳东南)人。事韩昭侯,为相十五年。主张法治,尤其重视“术”,是法家代表人物之一。韩王,指韩昭侯,名武,战国时期韩国君主。
(2)微:暗暗,悄悄。赵卓、韩晁:韩国大臣。
(3)说:同“悦”。下“说”字同。
【译文】
申不害刚开始和韩王接触,但还不知道韩王想要什么,担心进言未必能投合韩王的心意。韩王问申不害说:“我和谁结盟比较好呢?”申不害回答说:“这是安危的关键,国家的大事。请让我深思熟虑后再回答。”申不害于是暗中对赵卓、韩晁说:“你们都是韩国能言善辩之士。作为臣子,意见何必被君主采纳,只要竭尽忠心就可以了。”于是二人分别在韩王面前讨论国家大事。申不害暗中观察韩王喜欢谁的意见,再把这个意见献上,韩王听了非常高兴。这说明,可以利用言语来探知人心。
吴伐越(1),越栖于会稽(2),勾践喟然叹曰:“吾终此乎?”大夫种曰:“汤系夏台(3),文王囚羑里,重耳奔翟(4),齐小白奔莒(5),其卒霸王。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勾践及得免,务报吴。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尝之。”乃贷粟以卜其事。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子胥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矣。”太宰嚭闻之,谗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6)。”吴遂杀子胥。此情可以事钓也。
【注释】
(1)吴伐越:以下至“吴遂杀子胥”,出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有删节。
(2)会稽:指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南。《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裴骃《集解》引杜预曰:“上会稽山也。”
(3)汤系夏台:《史记·夏本纪》:“(夏桀)乃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夏台,又名“均台”,在今河南禹州南。
(4)重耳奔翟:重耳,即晋文公。晋献公时,重耳为了躲避迫害,出奔到翟国。事见《左传·僖公五年》。翟,同“狄”。
(5)齐小白奔莒:小白,即齐桓公。齐襄公时,小白为了躲避内乱,出奔到莒国。事见《左传·庄公七年》。莒,古国名。西周时小国。春秋初迁都莒(今山东莒县),后为楚所灭。
(6)忍人:残忍的、硬心肠的人。
【译文】
吴国讨伐越国,越王勾践被困于会稽山,叹息道:“难道我将要死在这里吗?”大夫文种说:“当年,商汤被囚禁于夏台,周文王被囚禁于羑里,晋公子重耳出奔狄国,齐公子小白出奔莒国,但他们后来都成就了王霸之业。就此看来,谁说我们不能转祸为福呢?”勾践被赦免回国后,一心想着报复吴国。大夫文种说:“据我观察,吴王夫差治理国事已经很傲慢了,请让我试探一下。”于是向吴国借贷粮食,以此试探吴王。伍子胥劝吴王不要借粮,吴王不听,坚持借粮给越国。伍子胥说:“大王不听劝谏,不出三年,吴国恐怕要成为一片废墟了。”太宰伯嚭听到了伍子胥的话,向吴王进谗言说:“伍子胥貌似忠厚,实际上是个残忍的人。”吴王于是杀害了伍子胥。这说明,可以利用事情来探知人心。
客以淳于髡见梁惠王(1),惠王屏左右(2),再见之,终无言。惠王怪之,让客。客谓淳于髡,髡曰:“吾前见王,王志在驰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有献善马,寡人未及试,会生来。后有献讴者,未及试,又会生至。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此情可以志钓也。
【注释】
(1)客以淳于髡见梁惠王:以下至“然私心在彼”,出自《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有删节。
(2)屏(bǐng):使退避。
【译文】
有人把淳于髡推荐给梁惠王,梁惠王摒退左右随从,两次接见了淳于髡,但淳于髡始终一言不发。梁惠王感到奇怪,责备那个推荐淳于髡的人。这人将梁惠王的话转告淳于髡,淳于髡说:“我第一次见大王时,大王正想着骑马驰骋。第二次见大王时,大王正想着欣赏音乐。所以我默不作声。”这人将淳于髡的话全部汇报给梁惠王。梁惠王大吃一惊,说:“淳于先生果真是圣人。第一次接见时,有人献给我一匹好马,我还没来得及试骑,恰好淳于先生来了。第二次接见时,有人献给我一名歌者,我还没来得及试听,恰好淳于先生又来了。我当时虽然摒退左右,但心里确实在想着别的事。”这说明,可以通过观察神志来探知人心。
智伯从韩、魏之君伐赵(1)。韩、魏用赵臣张孟谈之计(2),阴谋叛智伯。张孟谈因朝智伯,遇智果于辕门之外(3)。智果入见智伯曰:“二主殆将有变。臣遇张孟谈,察其志矜而行高(4),见二君色动而变(5),必背君矣。”智伯不从。智果出,遂更其姓为辅氏。张孟谈入见赵襄子曰:“臣遇智果于辕门之外,其视有疑臣之心。入见智伯而更其族。今暮不击,必后之矣。”襄子曰:“诺。”因与韩、魏杀守堤之吏,决水灌智伯军。此情可以视钓也。
【注释】
(1)智伯从韩、魏之君伐赵:以下至“决水灌智伯军”,出自《战国策·赵策一·知伯帅赵、韩、魏而伐范、中行氏》,有删节。
(2)张孟谈:赵襄子谋臣。
(3)辕门:领兵将帅的营门。
(4)矜:骄傲。行高:犹言趾高气扬。
(5)色动而变:《战国策·赵策一》作“色动而意变”。色动,脸色改变。意变,意态异常。译文从之。
【译文】
智伯率领韩、魏两家的君主一起讨伐赵氏。韩、魏之君听从了赵氏家臣张孟谈的计策,阴谋背叛智伯。张孟谈拜见智伯出来,在营门外遇见了智果。智果进去见智伯说:“韩、魏之君恐怕会叛变。我刚刚遇见张孟谈,看到他神情傲慢,趾高气扬,又看到韩、魏之君神色改变,意态异常,一定会背叛您。”智伯没有听从他的意见。智果出来之后,就把自己的姓改为辅氏。张孟谈去见赵襄子,说:“我在营门外碰到智果,他眼中露出怀疑我的神色。他去见智伯,出来后就更改了自己的姓氏。今天晚上如果不发动攻击,就来不及了。”赵襄子说:“好。”于是与韩、魏两家一起杀了守护堤坝的官吏,挖开堤坝,水淹智伯的军队。这说明,可以通过察言观色来探知人心。
殷浩仕晋(1),有盛名。时人观其出处(2),以卜江左兴亡。此情可以贤钓也。《吕氏春秋》曰:“夫国之将亡,有道者先去(3)。”
【注释】
(1)殷浩仕晋:以下至“以卜江左兴亡”,出自《晋书·殷浩传》。殷浩,字渊源,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东北)人。东晋时期大臣,清谈家。官至扬州刺史、中军将军。后由于北伐失败,被免为庶人。
(2)出处:谓出仕和隐退。
(3)夫国之将亡,有道者先去:出自《吕氏春秋·先识览·先识》。
【译文】
殷浩在东晋做官,名气很大。当时人通过观察殷浩是出仕还是隐退,来判断东晋的兴亡。这说明,可以通过贤人的行为来探知国家的情况。《吕氏春秋》说:“国家将要灭亡时,有道之人一定会先离开。”
《黔经》曰:“喜色犹然以出(1),怒色麃然以侮(2),欲色然以愉(3),惧色惮然以下(4),忧色惧然以静(5)。”此情可以色钓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6),中心疑者其辞枝(7),吉人之辞寡(8),躁人之辞多(9),诬善之人其辞游(10),失其守者其辞屈(11)。”《周礼》五听(12):“一曰辞听(13),辞不直则烦(14);二曰色听,色不直则赧(15);三曰气听,气不直则喘;四曰耳听(16),耳不直则惑;五曰目听,目不直则眊然(17)。”
【注释】
(1)喜色犹然以出:以下至“忧色惧然以静”,类似文字见于《逸周书·官人解》与《大戴礼记·文王官人》。犹然,舒迟貌。
(2)麃(biāo)然:《大戴礼记·文王官人》作“拂然”,愤怒貌,不悦貌。拂,通“怫(fú)”。译文从之。侮:轻慢,不恭敬。黄怀信《逸周书汇校集注》引潘振曰:“人怒则不敬,故曰侮也。”
(3)(ōu)然:《逸周书·官人解》作“妪然”。黄怀信《逸周书汇校集注》引朱右曾曰:“妪然,欲得之貌,如鸡将伏卵然。”愉:《大戴礼记·文王官人》作“偷”,苟且。译文从之。
(4)惮(dàn)然:畏惧貌。
(5)惧然:惊视貌,惊貌。惧,通“瞿”。
(6)将叛者其辞惭:以下至“失其守者其辞屈”,出自《周易·系辞下》。
(7)枝:分散,杂乱。《周易·系辞下》孔颖达疏:“中心于事疑惑,则其心不定,其辞分散,若闲枝也。”
(8)吉人:善良的人。
(9)躁人:急躁的人。
(10)游:虚浮不实。《周易·系辞下》孔颖达疏:“游谓浮游,诬罔善人,其辞虚漫,故言其辞游也。”
(11)失其守:失去操守。《周易·系辞下》高亨注:“失其操守之人,附声附和,不敢坚持己见,故其辞屈服。”
(12)五听:审察案情的五种方法。听,判断。《周礼·秋官·小司寇》:“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
(13)一曰辞听:以下至“目不直则眊然”,出自《周礼·秋官·小司寇》及郑玄注。
(14)烦:繁多,繁杂。
(15)赧(nǎn):因羞愧而脸红,惭愧。
(16)耳听:指观察当事人倾听他人言辞时的反应。
(17)眊(mào):眼睛失神。
【译文】
《黔经》说:“高兴的神色轻松而舒缓,愤怒的神色怫然不悦而盛气凌人,贪欲的神色贪婪而苟且,恐惧的神色畏惧而退缩,忧虑的神色惊恐而沉默。”这说明,可以通过神色来探知人心。《周易》说:“将要背叛的人,其言辞惭愧不安;内心疑惑的人,言辞杂乱无章;善良的人,话少;急躁的人,话多;诬陷善人的人,其言辞虚浮不实;失去操守的人,其言辞理屈词穷。”《周礼》记载了审察案情的五种方法:“一是根据言辞判断曲直,理屈的人言辞繁杂;二是根据神色判断曲直,理屈的人神色羞愧;三是根据气息判断曲直,理屈的人呼吸急促;四是根据当事人倾听他人言辞时的反应判断曲直,理屈的人常常显得疑惑;五是根据眼神判断曲直,理屈的人目光无神。”
由是观之,夫人情必见于物。昔晋王好色(1),骊姬乘色以壅之(2);吴王好广地,太宰陈伐以壅之;桓公好味,易牙蒸子以壅之(3)。沉冥无端(4),甚可畏也。故知人主之好恶不可见于外,所好恶见于外,则臣妾乘其所好恶以行壅制焉。故曰:“人君无见其意,将为下饵(5)。”此之谓也。能知此者,可以纳说于人主矣。
【注释】
(1)昔晋王好色:以下至“此之谓也”,见于《群书治要》卷四十七引《世要论·决壅》。
(2)壅:蒙蔽。
(3)易牙:齐桓公宠臣,善于烹饪。传说他曾杀了儿子蒸好后给齐桓公吃。
(4)沉冥无端:指隐秘而难以捉摸。
(5)下饵:指臣子用诱饵来引诱蒙蔽君主。
【译文】
就此看来,人的内心必定会通过外物表现出来。从前,晋献公喜欢美色,骊姬就利用自己的美色蒙蔽他;吴王夫差喜欢开疆拓土,太宰伯嚭就通过建议发动战争来蒙蔽他;齐桓公喜欢美味,易牙就通过把儿子蒸熟供其享用来蒙蔽他。臣子蒙蔽君主的手段隐秘而难以捉摸,非常可怕。因此,君主的好恶不可以显露于外,好恶一旦显露于外,他的臣子、妻妾就会利用他的好恶来蒙蔽挟制他。所以说:“君主不要显露自己的意图,不然,臣子将用诱饵来引诱蒙蔽君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能懂得这个道理,就可以成功地游说君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