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真定府·失鹿
天光放亮,把肚从民房中抱了些引火的秸秆,喂了马,又从见底的口袋里掏了两把黑豆送进马口里。二人吃了炒米,喝几口掺了白酒的凉水(1),上马奔京师方向而去。
这时他们才看清大灾、大疫和大战给北直隶大地带来的萧条和残破。崇祯十五年清军入关烧毁的房舍,至今仍是焦黑的废墟,几个枯槁的身影游魂一样游荡在废墟里,寻找着任何可吃和可用的东西。
从山西来的灾民沿着道路向京师逶迤而行,走不动的人或倒或卧,僵在路边,只有浑浊的眼珠间或动一下,才表示这还是一个活人。膘肥体壮的野狗丝毫不怕人,一边撕扯着路边残缺的尸首,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僵卧在路边的“活人”,等着他们断气。
越来越高的日头让白茫茫的原野露出荒芜的斑驳来,年轻些的灾民聚在原野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破虏和把肚打马过去才看清,他们趁着午时冰雪消融,冻土不严的时候,挖掘田野里鼠洞的积粮。蜿蜒的鼠洞连接着数个较大的洞,每一个洞里都藏着多多少少的粮食,有麦、黍、豆,每挖出一个藏着粮食的洞,都让灾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鼠洞的深处不时可以挖出一窝窝没长毛的小鼠,还未睁开眼睛,几乎是半透明的粉色身体蜷在一处。
灾民们兴奋地拈起粉色小鼠的尾巴,整个儿丢入口中大嚼起来。小鼠吱地一声,随即只有脆生生的咀嚼声,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刘破虏说:
“莫吃鼠!染了疫,三五十天便死(2)!”
灾民们都哄笑起来,丝毫不怕官,一个年轻的灾民答道:
“染了疫,三五十天才死,不吃食,三五天便死,何况吃了鼠未必染病,不吃鼠必饿死矣!”
另一个灾民插嘴道:
“我见疙瘩瘟并不从鼠来,倒是从贼身上来。”
刘破虏警觉起来,问他:
“从贼身上来,如何讲?”
灾民答:“我见凡贼经过地方,三五日后便大疫,多少人家阖门死尽,凡贼未经地方,便能保全。”
刘破虏问:
“那贼自己如何不受其害?”
灾民答:
“贼也染疫,奈何灾民、难民众多,他病死一百,投他的却有一千,反而势大,侥幸不死的,便能作贼首。说来也怪,贼首皆不染疫,号称‘天救’,灾民或死于灾,或死于疫,或死于兵,或死于贼,横竖一死,为求天救,多投了他。”
破虏与把肚对视一眼,叹口气,拨马回到路上。灾民的小孩看见两个骑马人,都揪着马尾讨吃的,把肚恐马尥蹶子伤人,反身去驱小孩:“去!去!”
一个年纪大些的小孩怔怔地盯住把肚,突然大嚷:
“达子来啦!”
道路上逶迤的灾民队伍立刻炸了锅,嚎啕着奔逃起来,把肚不得不掏出炒米来,平息这场因他而起的骚乱。食物的魔力迅速平息了骚乱的喧嚣,饥饿克服了对入关恶魔的恐惧,马尾后的队伍又重聚起来。把肚一边给灾民看他办差的腰牌,一边从怀里掏出炒米来,从马上俯下身子散给小孩。零星的炒米从把肚指缝间掉下去,立刻有小孩捡起来吃。
散了几道米,把肚捂住胸口,向小孩示意他没有米了,小孩们仍不甘心,一直跟着他。
经过一处被烧毁的庐舍,灰还很新,不像是清军干的,一对尸首蜷在灰烬中,大的紧抱着小的,像是一对母子。把肚从怀里掏出一串念珠,搓了几搓,嘴里念念有词。
破虏说:
“这些年眼见折在你手里的性命,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佛祖怕听不进你念叨。”
把肚道:
“教书的先生说与俺许多圣人的道义,俺听了许久,还是糊涂。喇嘛说与俺佛经,一夕便懂了。这世上活着,尽见了人害人、人杀人、人吃人,不曾见了道义,却似那佛经所说,是来这世上受苦的!”
刘破虏说:
“你这达子倒真有些慧根,不该叫刘把肚,却该叫刘智深。”
把肚反问:
“智深是甚么?”
破虏答:
“智深是个和尚,你不是爱听说书?待回到京城,教说书先生说与你听。”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获鹿。这个镇子虽然破败,却已有了人烟,破虏看一眼天边如血的残阳,俯身问一个老人:
“此处可有投宿的店家?”
老人答:
“东、西各有一大车店,东店不许动刀兵,西店可动刀兵。”
破虏问:
“怎的有如此古怪的店家?”
老人不再答话。破虏向东看一眼,二人拨马向东店走去,拴马入院才发现这店的古怪——店里不许带兵器进去,兵器须由店家保管,说是怕客人在店里动刀动枪,伤了性命。破虏扶住腰间的刀,站在门槛上向屋里望去,店里尽是些有盘缠的灾民、逃难的书生、老幼妇孺之类。破虏摇摇头,和把肚上马奔西头而去。
西店的墙上,有许多刀劈斧砍的印子,还有火铳打的枪眼。进了西店的院子,却发现这里如此热闹,一支庞大的驼队驻在这里,高大的双峰骆驼卸了货物,拴在院里歇息,一边咀嚼豆秆,一边从嘴边流下白色的涎子来。
这是去张家口的山西商队。货物都用草席包得严严实实,整齐地码放在院里的棚下。店家是个精悍的回回,深深的眼窝里,一双鹞子般警觉的眼睛扫视着院子里的每个人,他正在指挥小伙计为商队杀羊。
两只大山羊绑在院里的柱上,戴白帽的小伙计把一只羊朝西双蹄跪地按下,念过了宰牲经,从左至右利索地一刀四管(3),羊登时向西倒下,两个后蹄徒劳地在地上蹬踏,血顺着沟流走了。
商队里突然出来一个汉子大骂道:
“狗入的,好东西糟蹋了!”
汉子一边骂一边朝小伙计脸上一掌掴去,小伙计灵巧地一缩头,被打掉了帽子。他利索地从地上捡起帽子,望向店老板,见店老板无动于衷,便奔店里去了。
那汉子紧了紧绑羊的绳子,麻利地一刀豁开另一只羊的前胸,从刀口伸手进去摸到心脏,拽断了心管,羊立刻死了,血都焐在了胸腔里。他利索地剥了皮,开膛破肚,草草洗了洗肠子,将胸腔里的掺了盐的羊血灌入羊肠子,用线胡乱缠了几下,和羊肉一起丢进锅里煮起来(4)。
把肚诧异地望向破虏,破虏对他使个颜色,示意不要声张。正在这时,在院子里码放货物的商队伙计失了手,一包货物掉下来,崩断了草绳,几块白色的石头滚了出来。
是硝。
把肚紧紧地盯着地上滚落的硝石,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伙计忙把散落的货物收拾了。一个穿着光面貂皮袄、黑绸靴子,像是商队管事的人恶狠狠地对着把肚说:
“臊达子!你看甚!”
把肚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道:
“我看你这狗命要靠这几个臊达子护着出关哩!”
方才杀羊的汉子一听,腾地拿着刀起来,商队的其他几个人也都拿了刀棒,围了上来。
破虏和把肚背倚在一处,占住了院门,各按在腰间的刀上,用拇指顶着刀镡推开鞘半寸,破虏骂道:
“哪儿来的野狗,也敢在京师办差的官人面前聒噪!”
破虏又打量了穿黑绸靴子的管事,厉声说:
“你等甚么人,敢在天子脚下穿靴(5)?!”
管事一下被镇住了,悻悻地叫手下收了家伙,假模假样赔了不是,各自散去了。破虏二人饮了马,要了一间房,取了弓箭,进了店里去。
店里的情形让二人吃了一惊——一大群恶形恶状的人,都把兵器大剌剌地放在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来者,刀剑、斧子、鞭锏都摆在桌上,大枪倚在身边,几乎要碰到灯笼。几只官造的鸟铳靠着墙立在火炉边上,火绳盘在一起。
几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大声笑骂,不时撩开袍襟,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自来火的短铳(6)。
二人不动声色,拣张桌子坐下,要了些饭食,边吃边盯着商队的人看。商队宰的两只羊一只煮了,另一只剁了包饺子,几个粗壮汉子一边用蒙古话交谈,一边不耐烦地催促店老板:
“邦西(7)!邦西!”
把肚凑过去对破虏说:
“哈喇慎(8)的人。”
趁着店老板上饭的时机,破虏拽住他问:
“店家,这东店西店,为何规矩不同?”
店家说:
“大人来获鹿的路上,可曾看见那被烧成白地的庐舍?”
破虏说:“见得。”
店家说:
“此地有盗匪,动辄将男人杀尽,掠了女子财货去,一把火都烧光。我这店虽偶有客人斗气相杀几个,盗匪一来,客人便一齐与他拼杀,他折了人马,也不再来。东边那店嘛,大人明早且再去看看。”
说话间,只听一声怒骂“干你的娘”,那边便打了起来,一个汉子叫人扎了肚子,拖到后院去了。短暂的混乱之后,店里又恢复了喧嚣。
把肚想吃羊肉,店家却说这羊是商队自己带的,把肚满不高兴,和破虏一起吃些汤和饼,收拾了武器行李回房歇息。
回到房里,破虏责备刘把肚:
“你这达子,全无心计,这些人都有通天的干系,哪个家里没有京师的官?朝里人模狗样的大人,哪个不曾收他的银子?你何故去惹他!”
把肚怒道:
“你等汉人倒有心计!寸铁不予俺每,倒恩养着他,教他占了辽阳、沈阳!留些活口与他耕种,妻女送他屋里头去,其余都如鸡狗杀了!却年年驮了粮食、铜铁、硝石出关与他,作了大炮来害俺!他大炮一年多过一年,打得人在城上站不住,却教俺们弯弓与他为敌,俺若有心呵,不如早投了他去!”
破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愣在那里。
把肚突然说:
“老子受这鸟气,今天非吃他羊子不可!”
说完从窗户腾地翻进院子里去,破虏拦他不住,又怕他吃亏,忙带了弓刀一起翻出去。
把肚没找到商队的羊,却在月光下看见一个黑影在二人的马跟前忙活,把肚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见这马贼倒也古怪,不牵马,却在马身上摸来摸去。把肚照着马贼的后脑勺重重地一巴掌打去,骂道:
“狗入的,老子不曾去摸你的羊子,你却来摸老子的马!”
这一掌把马贼天灵盖都打飞了,黑乎乎的一坨掉在地上,人趴在地上不动了。
把肚吓了一跳,自言自语道:
“怎的这不禁打,半个头打落了。”
破虏捡起马贼的“天灵盖”在月光下仔细一看,竟是一团头发,裹在网巾里。二人正在奇怪之时,地上的“尸体”突然跳起来,翻过院墙朝外跑了,破虏把弓箭扔给把肚,自己持刀,说:
“追!”
二人翻墙向外追去,把肚见这人跑得飞快,顷刻已经跑出二三十步去,于是边跑边拈一支箭,没拉满便朝他后背射去。破虏情急之下喊“留”,但箭已经飞出去了。
跑在前面的马贼“噗通”一声应弦而倒,破虏还没来得及责备把肚,却见这人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跑。把肚难以置信地望向破虏,破虏说:
“甲!”
把肚又拈一支梅针箭持满了弓,破虏急忙说:
“活的!”
把肚从腰上取下三个用皮绳相连的石头,转了几下猛地朝那人扔过去,正打在后膝盖窝上,那人当场摔倒了。
破虏上前一脚踏在前胸上,刀尖指住喉咙,看见这人是个光头,用刀尖逼他转过头去,才见他脑后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斑,仔细一看,这黑斑是一块比周围稍长的头发。
破虏说:
“搜!”
把肚把这人搜了个遍,这人身上穿个铆过口的锁子背心,身上带着短刀、火镰、炭条、西瓜炮、纸卷子和一瓶不知做什么用的药水。
破虏一惊,问道:
“你是夜不收(9)?”
这人并不答话。
破虏又问:“你是汉人?”
这人方才答话道:
“你是什么人,我便是什么人,既已知道,又何必问?今日折在你手里,也是报应,早就该死了。”
破虏怒而大骂道:
“你是辽人,却替奴贼作奸细,非活剐了你不可!”
那夜不收却并不怕,淡淡地说:
“我是辽人,你大明朝几时又把辽人当人呢?我生来是兵,我儿生来也是兵,可当兵的把衣、甲都卖了,税监还说未饱,一袭单衣,鞋履都无,却叫我与奴贼拼命,被他铁骑冲突,人都踩成碎烂。石米八两银子,父母都饿死,棺材也无。我等上阵杀贼,却将客兵都留我屋中,妻女俱叫他污辱了。我十年前便不是人了,我是奴贼,专杀你大明人的奴贼!”
破虏知道只要把刀往下一放,就能终止这大逆不道的狂言,但这奸细的言语,却像一把沉重的大锤,每一下都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心神不宁。
他岔开话:
“你摸索我二人的马做什么?”
夜不收说:
“是我生事,你二人进院的时候,我观你二人不是寻常官差,想你二人身上有什么文书,技痒便来一探,不想折在你两个手里,交代了性命,也罢。”
破虏展开纸卷子,却是三张白的高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写。把肚翻来覆去地摆弄那个药瓶子,打开了用鼻子嗅嗅说:
“酒不是。”
破虏说:
“这是隐写的药水,夜不收用这药水画了山川地形,回去用药烟一熏,图样便显出来。”
那夜不收笑道:
“既已知悉,瞒不住你,这纸上是京师城头红衣大炮的炮位与标的,今日虽叫你得了,但我几个夜不收、尖子手,都藏了同样的图,走几条路回关外去,折我一个,又有何妨!”
说着说着,他竟得意起来:
“大清如今的罕(10),较那老罕精明多了,得了这中国之人,也不尽杀之,能骑善射的、操铳弄炮的、冶铁制药的,都恩养着,汉军就有七八万,红衣炮几百位。罕言明已失其鹿,你二人俱有本事,经我说和,明日随驼队出关,一起投顺了。”
破虏脑子里还在想着他说的其他几路奸细的事,没作理会,把肚一口啐在夜不收脸上,骂道:
“投你娘!”
夜不收也不恼,笑着说:
“你虎酋(11)都死了,大元的印玺都归了我罕,孃孃也收养了,三十六部俱归顺大清,你不投顺,连个去处都无,又何必强项。”
把肚一听他提虎墩,顿时火冒三丈,拔刀就要杀他。
破虏急忙拦他,趁着二人争执的当口,这夜不收突然往旁边一滚避开刀尖,腾起身子就要跑,被把肚一手拿住大襟,一手扯在袖上,左脚扫在他脚踝上,利落地摔在地上。这夜不收倒在地上,从靴里摸出把短刀,朝把肚腰上扎去。
破虏一脚踩住他持刀的手,弃了腰刀,拔出短刀,平拿着从他腋下一下攮了进去,刺破了心包,他嘴角呼呼地往外冒鲜血泡沫,徒劳地抓住破虏的手,喃喃地说:
“明已失其鹿……”
破虏猛地一转刀身,他整个身体剧烈地抖了几下,软下去,死了。
把肚解了他的锁子背心,却从背心里找到一块四方白布,拿了给破虏擦刀。破虏把白布展开,见上面有字,这字像草书,在月光下却又认不全,依稀看见上面写着:波平、大晦、凶……其余的都认不出。破虏把白布揣了,将刀在夜不收尸首上反复擦了几下。
把肚踢一脚尸首,问:
“这货怎么办?”
破虏四周看看,说:
“自有四条腿的仵作料理他。”
二人翻墙回到院里,悄悄回房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破虏二人结了房钱,正要离开,恰巧碰上驼队开拔,少了一人的驼队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破虏特意去了东店,依然如昨日一样平静,不同的是,店里的客人的面庞全都不一样了,店老板依然和善地跟客人们讲着店里的规矩。
二人脊后一寒,对视一眼,拨马离开了。走到路口,破虏立在刻着“获鹿”两个字的石碑旁边许久,脑子里回想着夜不收死前说的那句话:
“明已失其鹿。”
(1) 北方冬季行军时将白酒和水掺在一起装在皮囊或葫芦里,不易冻住。
(2) 腺鼠疫从感染到发病死亡的时间约为三十七天。
(3) 食管、气管、左右颈动脉。
(4) 这是蒙古掏心法。当时的蒙古人认为生命的精华在血液里,故血液是宝贵的食物。
(5) 明代规定,平民不准穿靴,后期虽然弛禁,但冒穿黑绸面皂靴依然是僭越。
(6) 自来火铳在明代泛指欧洲传入的簧轮枪和燧发枪。
(7) 蒙古语,即饺子,山西话“扁食”的讹音。
(8) 哈喇慎,即蒙古喀喇沁部,当时已被清军控制。喀喇沁常年通过晋商替清军从张家口套购战略物资,直到明朝灭亡前一年,这种资敌贸易仍在继续。
(9) 夜不收,明代的一种特种侦察兵,职能介于斥候和间谍之间。
(10) 指皇太极,老罕指努尔哈赤。
(11) 虎酋,明朝人对北元最后的大汗林丹汗的称呼。他1634年败亡于大草滩(sira tala),妻儿和元朝的传国玉玺都被皇太极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