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门外,暮色沉重,阳光褪去,草地和树木变得模糊不清,远处的房子亮起了灯光。以往的这个时候,阿依拉和我应该坐在餐桌旁享用我们的晚餐,有时讲述一些轻松有趣的笑话,有时讨论一些无伤大雅的烦恼。在简陋的小屋中,温暖的灯光下,那是一对幸福的爱人。但是,我意识到,我心中的画面已经是许久以前的情景。从某个时刻开始,那样的画面就逐渐消失,直至无影无踪。然后,多少日子在自我欺骗中度过,多少时光在自我麻醉中流逝。
悲剧开始的时刻,也许可以追溯到一些事件的发生,却难以称之为标志性的转折,在当时万无可能察觉。或者说,即使当时感到不适,也肯定会犹疑不决,万无可能下定决心,做出什么决绝的应对。所有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中慢慢改变,就像充满警惕的豹子的脚步,逼近你的时候,你毫无察觉,等到你察觉的时候,它锋利的爪子已紧紧抓住你的颈项,你感到脖子剧痛,鲜血涌出,呼吸停滞,却无能为力。
我下意识地抬头,想要看看此时的天空是什么样子。透过门扇和门框的缝隙,竖条状的视野使天空的边际更容易分辨。树木的枝叶挡住了大部分天空,剩下的部分正在被墨色浸润。我盯着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自己的目光能够穿透浓重的墨色,以至穿透茫茫的宇宙空间,在璀璨的星光中穿梭前行,抵达宇宙深处,抵达一个个围绕恒星运转的由金属和光电所组成的怪物,不仅看到它们浑圆的外形,也看到它们纠结的灵魂,那些充满生机也充满痛苦的虚拟世界……这是我的想象,但我相信是这样子吧……可惜,事实上我什么也看不到,距离最近的戴森球在十几光年之外。
戴森球以及其中的系统宇宙[1],改变了星空,也改变了人类。尽管我从未造访过任何戴森球中的任何系统宇宙,却同样被它们所改变,通过阿依拉,通过艾达和西塞。
艾达作为系统人,正是来自系统宇宙的异域。西塞和我一样,从未造访过那些异域,可他是保育人[2],正是为了那些异域而诞生,然后屡经周折和艾达相恋,从而和那些异域产生了更加直接和紧密的联系。阿依拉作为艾达和西塞的女儿,独特的身世使她与众不同,加上她的果决行动,使她获得了如今的声名和地位,也背上了重大的责任。而我作为阿依拉的恋人,尽管并不愿意,但终于被悠长曲折又坚韧无比的情感链条拖进了漩涡。
抬头的动作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够动弹。我尝试着站了起来,一切顺利。我的心脏依旧怦怦乱跳,呼吸依旧不够平稳,好在肌肉不像刚才那么紧张。我安静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问了自己很多问题。
我应该怎么做?我真的不要追出去吗?我真的不要打个脑网电话吗?阿依拉有一丝可能接听我的电话吗?如果我追出去,我应该追向何处?在我瘫坐在沙发上这么好一会儿以后,我不可能期望,走出门去就看到阿依拉的背影。她去了哪里?如果我追上了她,即使不考虑她会开枪的后果,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的争吵如此激烈,但我经常感到迷惑,不知道我们究竟在争吵什么,我们的分歧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在一片混乱之中,阿依拉越来越愤怒,而我越来越沮丧。局面一路滑落,仿佛果实离开枝头,瀑布离开悬崖,无可奈何,难以挽回。我有能力改善这种局面吗?如果我真的有这种能力,局面难道不应该早就被改善了吗……我不知道,我思考不出任何结论,正如我的自我评价,我不善于思考,更不善于得出结论。
我并没有感觉到饿,却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重温晚餐的光景,仿佛那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平静港湾,我想要在港湾中找一处沙滩……白色的沙滩,细细的沙……静静地躺一会儿,看着天空,或者看着沙砾……随便看着什么,只要不看着这个世界。
于是,在茫然了许久之后,我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先给自己弄点吃的。厨房里的食材不少,晚餐的事情并不困难,不用动什么脑筋……也许,这是我做出如此奇怪决定的最重要的原因……一旦我做出决定,即将到来的晚餐立刻变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仪式,让我激动不已,冲淡了我的恐惧。
我走进厨房,腿有点抖,脚步有点凌乱,手也不是太听使唤,好像有自己的主意……我控制着我的躯体,控制着脚和手,开始找食材,想要认真地做一顿饭。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瓜果,看到了不同的肉食和面食,它们拥有不同的味道,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形状。当我的目光掠过一种食材,颜色和形状首先进入我的眼中,然后味道在鼻腔中涌现,接着,阿依拉的某段表演就不期然地浮现在我的脑中……我不知道是味道勾起了这些记忆,还是这些记忆强行闯入……这些记忆,携带着从发生之时到此时此刻的所有时光赋予的含混意义,令我迷茫又厌烦,却无法摆脱,仿佛在深海中藏了一千年的沉船,倏然浮出水面,尽管重见天日,但船的表面锈迹斑斑,船的骨架扭曲纠结,一切都已不复往昔的光彩,反倒笼罩着了一股神秘而压抑的气息……看来,平静港湾什么的只是我的臆想罢了,那种地方是不存在的,更不会是这个厨房。
不过,我暂时还抱有幻想,并没有放弃,打算继续下去。于是,在记忆的干扰中,我顽强地挑拣着食材……最终,我挑中了小番茄。七八个圆圆又红润的生物质小球在案板上微微摇晃,似乎想要挣扎着去往某个方向。可是,案板平坦,小番茄缺少重力的加持而无法滚动。它们无能为力,只好待在原地,等候宿命的来临。
阿依拉不在我的身边,没有人期待我准备的晚餐,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假装她就在餐桌旁坐着,能够假装她正在期待晚餐。
艾达:(看着不远处的西塞,有些好奇,也有些怜悯,但更多的是希望)看看这个人吧!他蹲在那里,弯曲的脊背承担着生活的重压,低下的头颅屈服于人生的磨难。我能够肯定,他的心中充满痛苦,尽管我并不明白那种痛苦;他的人生历经折辱,尽管我不了解那些折辱。不要问我为何如此肯定,如果你像我一样生活在这个人的躯体之中,你就会得到答案。你会感受到痛苦和折辱在他的躯体上留下的痕迹,那些痕迹难以磨灭,他的身体从未忘记。
西塞:(蹲着,摆弄一些汽车零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他)天色阴暗,我坐在这里,用指尖摆弄我的零件,仿佛在摆弄我的灵魂,看着那灵魂因颠簸而呻吟,因恐惧而扭曲,我也因此获得一种隐秘的快感,似乎我可以就此逃离。
艾达:(抚摸着自己的双颊)这是怎样的一具躯体啊!黑夜之中,肌肉的抽搐让我惊醒;阳光之下,心脏的悸动让我晕厥。看到某些普通的场景,我仿佛被扔进了最令人恐惧的深渊;听到某些惯常的声音,我似乎被偷走了最深藏心底的珍宝。当我生活在自己的躯体之中,在峡谷星上干着我那薪酬优厚的工作,抬着头仰望神一般的地球人,我从未想过在地球上会存在如此的苦难。我以为,所有的不堪只存在于系统中的泥泞之地,我幸运地从泥泞中探出脑袋,能够仰望都是一种奖赏。而在天堂般的地球,人们只需优雅地享乐,并且怀着慈悲之心,帮助排干系统中的沼泽。
西塞:(继续摆弄汽车零件)夜啊,你要来了吗?来吧,帮我驱走令人烦躁又没完没了的白天。可是,我像痛恨白天一样痛恨黑夜。可恶的夜啊,你用你的黑暗充满我的心灵,你用你的广漠遮住我的眼睛,你用你的冷清助长我的痛苦,你用你的漫长消磨我的热情,而你无边的寂静为什么不能终止我的思维,让我沉入无梦的睡眠?
艾达:(双手伸向西塞)这个人让我看清了残酷的现实,在我经历了背叛之后,为我指出前进的道路。我曾经那么痛恨背叛,以为自己将由此沉沦,如今我却感激这背叛,因为我遇上了充满启示的躯体。而我相信,这具躯体最初寄居的灵魂,才是一切启示的起点。我将和我的启示一起上路,面对所有的残酷。我将停止我的仰望,开始我的战斗。地球不再是我的梦想,而是我的战场。因为一切残酷最深的根源,正是来自肮脏的地球,这个我曾经以为是天堂的地方。
又一段阿依拉表演的情境碎片钻进了我的大脑,场景是当年西塞所工作的汽车修理店,艾达和西塞第一次会面的地方。
尽管表演时阿依拉身处干净整洁的病房,穿着刚刚清洗的病号服,举手投足斯文优雅,语言更是浪漫夸张,但毫无疑问,那个汽车修理店是个肮脏混乱的所在,位于一条幽暗偏僻的小巷之中,不远处就是瘾君子、盗窃犯和流浪者的帐篷营地。而西塞的形象也一定不敢恭维,配不上阿依拉作为戏剧表演系学生所想象出的动作和言辞。毕竟,那是一个从事非法汽车维修的地下黑店,主要业务是帮助偷来的汽车修改自动驾驶系统和网络注册信息,以避免被警方追踪……汽车在来到那里之前,所有电源都被切断,动了手脚之后才能重新上电……从这一点来说,即使不论其身世,作为一个终日偷偷摸摸生活在阴影之中的盗车贼的同伙,西塞倒是具备了某种情感基础,可以支撑阿依拉表演中想要表达的低沉情绪。
我无法想象艾达是如何找到了这个埋没于烂泥污垢之中的工作地点,正如我无法想象艾达是如何搞清了西塞隐藏于信息汪洋之中的身份信息。艾达一贯存活于优渥环境的意识场[3],进入西塞历经病痛折磨的空体[4],是一个天大的错配,就像千金女嫁入贫民窟,公子哥当上搬运工。一切来自一次意料之外的意识场迁移[5],根源是艾达先是抱怨而后却又感激的背叛。
显然,艾达为此承受了足够多的折磨。正如阿依拉在表演中所表达的那样,我似乎能够看到,艾达被梦中降临的肌肉抽搐弄得在半夜惊醒时打破寂静的猛烈喘息,或者被不期而至的心脏悸动弄得在白天晕厥时溢满脸庞的柔弱无助。
不过,艾达也被这种折磨激发出了足够大的好奇心,从而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那肯定是一个漫长艰难的过程,是大脑中的沉沉睡意和脑网中的蛛丝马迹的搏斗,是脚步中的疲惫不堪和机构中的懒散拖延的对峙。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对于一个系统人而言——至少对于艾达而言——地球世界中令其惊异的种种事实不断浮现,竟然改变了艾达。于是,在好奇心之余,艾达又增添了更强烈的动机,所谓战斗的欲望。甚至,她不再痛恨自己所经历的背叛,反倒对背叛怀有感激之情。
这一切,使得艾达的调查工作能够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西塞。
艾达也会像其他普通的母亲一样对年幼的女儿讲述自己和丈夫曾经的过往,这种讲述正是成就阿依拉表演的主要成分。在或者充满脉脉温情或者充满惘然之意的喃喃讲述中,夹杂着一些细节,貌似无关紧要,却让我心惊肉跳。
例如,艾达第一次见到西塞的时候,西塞是在加班。艾达到达那个城市的日子恰好是周末,本来计划休息一天,第二天工作日才去找西塞。不过,艾达未能遏制自己莫名的激动心情,在酒店休息了十分钟就起身去了目的地。她以为自己只能看看传说中的黑店是什么样子,不可能遇上本该休息的西塞。但是,她恰恰遇到西塞,西塞在加班……这个细节于艾达和阿依拉而言毫无意义,却让我被不祥的感觉所笼罩。
我和阿依拉的结识也始于我的加班。而我的工作是修理机器人,和西塞修理自动汽车的工作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当然,我的工作是合法的。尽管有显著差别,可于我而言,不足以抵消同样是加班触发故事的发生这样一个共同之处所带来的联想,让我无法在心中把自己和西塞隔离开来。
那台导致我加班的机器人,卡娅,属于精神病院,是被阿依拉这位不同寻常的病人搞坏的专业看护机器人。
卡娅拥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下闪烁着淡绿色的诡异光芒,看上去莫测高深,让人感觉其光学器件相当高级——确实,那双眼睛录制的视频分辨率很高,帧频也很高,使得之后我所看到的阿依拉的表演是如此清晰和生动。
按说,卡娅就是坏掉了而已,没什么特殊,算不上有多么紧急,正常情况下并不需要加班维修。但精神病院表示,他们的看护机器人在那个阶段恰好没有冗余,卡娅既然坏掉,他们就不得不让真人护士陪护阿依拉——这样做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如果卡娅都被阿依拉搞疯了,真人护士恐怕更加会疯掉。在难以预测的精神病人面前,意识场显然不像逻辑电子器件那么稳定。所以,精神病院央求我的老板尽快修复卡娅。一向不怎么好说话的我的老板竟然答应了他们的央求……也许我的老板并没有不好说话,仅仅是我这么觉得……而我恰好无所事事,便没有回绝我的老板……或者,我并非无所事事,只是不敢回绝我的老板……我习惯于说我没有回绝,而非不敢回绝……总之,我跑去加班了。
后来的事实表明,那次加班毫无意义,卡娅的问题不是一天能解决的,实际上花费了很长时间。不过,阿依拉和我的故事就是从那次加班开始的。
注释
[1]系统宇宙是指计算机系统运行的仿真世界,一个超巨型量子计算机系统(例如围绕恒星运转以获取能量的戴森球系统)中可以存在多个系统宇宙,系统宇宙中可以存在生物圈、人类及下一层级的系统宇宙。所谓系统人即系统宇宙中诞生的虚拟人类(对上一层级而言是虚拟的),和地球人类拥有一样的意识场。有关系统宇宙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等。
[2]保育人是地球人为了获得可用的人类躯体而通过工业化生产培育的人类。
[3]意识场是生命体自我意识的物理表现,和电磁场类似,是一种实在的物理场,通常和生物学大脑或计算机系统中的脑单元(一种量子计算机系统演化形成的对外界封闭的量子计算区域)等载体绑定以获取能量并协同工作。有关意识场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等。
[4]空体是和意识场相对应的概念,是可以绑定意识场的空的载体,和意识场绑定后就是完整的具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体。自然存在的空体即动物的躯体,但也有人造的并非自然存在的空体,比如安装了脑单元的机器人或者计算机系统运行的仿真世界中的虚拟生命体(对上一层级而言是虚拟的)。有关空体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等。
[5]意识场迁移是指意识场可以在不同空体之间进行解绑和重新绑定,如果迁移双方其中一方是真实世界的生命体(绑定的具体对象是其生物学大脑),而另一方是计算机系统运行的仿真世界中的虚拟生命体(对上一层级而言是虚拟的,绑定的具体对象是该生命体在上一层级计算机系统中对应的脑单元,但对该层级而言,绑定的具体对象就是该生命体的生物学大脑),意识场迁移事实上形成了人类在不同世界——真实世界和仿真世界——之间的穿越。有关意识场迁移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