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艾达:(哀伤,双手伸出,期待拥抱)亲爱的,你的愤怒蒙蔽了你的双眼,你的悲伤侵蚀了你的内心,世界因此变得灰暗,人生从此失去期盼,但那并不是真相。请遏制你胸中的冲动,放下你手中的武器,让我们重新开始平静的言谈,让时间逐渐捋清混乱的话题,让冰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让漫长的黑夜走向黎明。
西塞:(愤怒,一只手举着手枪瞄准艾达,一只手按住胸口,手在颤抖,眼中有泪水,胸膛快速起伏)不,不,一切的美好都已逝去,一切的可能都是地狱。魔鬼用它无边的邪力,在你我之间竖起不可逾越的藩篱。我倾尽全力却找不到出路,唯一的归宿必将是死亡。也许我的愤怒使死亡提早来临,但我并非死亡的始作俑者。
我瘫坐在沙发上,浑身无力,心跳很快,喘着粗气,脑子里是阿依拉戏剧表演的片段,眼中是阿依拉离去时打开的房门。时间已经默默滑过不知多久,那扇破烂的门依旧晃个不停。从门和门框之间忽大忽小的空隙中,我看到了门外的景色。草地空空如也,树木在微风中摇摆,傍晚的阳光不再强烈,黑夜正在急匆匆赶来的路上。而我心中的恐惧,也如黑夜一般迈着坚定的步伐,逐渐笼罩了一切。
阿依拉离开屋子的时候,正如她所表演的西塞,手里拿着一把枪,一把样式古老的手枪,典雅的设计,暗铜色的光泽,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感觉,又伴随着一种沉重的气息,和阿依拉纤细修长的手指不甚相配,却尤其让人感到恐惧。
那把枪是阿依拉根据自己的记忆专门订制,据她所说,和当年西塞的枪一模一样。尽管我有所怀疑,少年的她是否能够记住一把枪的外观,甚至她是否真的见过那把枪。但她坚持认为,自己的记忆无比清晰,绝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当然,也许我的怀疑不成立,毕竟西塞的枪是一把改变了阿依拉整个人生的枪,而且那个不堪回首的事件并非无人所知的秘闻,到处都有传说和流言,阿依拉多的是时间查清那把枪的一切。
在几近歇斯底里地拉开屋门冲出去之前,阿依拉用枪指着我,一如当年西塞用枪指着艾达。是我噩梦中的一幕,也是阿依拉所表演的自己的父母悲惨一生中最令人动容的一幕。那个时刻,阿依拉的手颤抖个不停,眼中溢满泪水,胸膛急剧起伏,大概胸中的怒气比起当年的西塞不遑多让。她终于没有像当年的西塞一样开枪,而我已经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不确定,当年西塞的手是否一样颤抖,眼中是否一样溢满泪水,胸膛是否一样急剧起伏,但至少,在阿依拉的表演中确实如此,甚至犹有过之。这让我在恍惚当中的一刻,误以为阿依拉就是西塞,而我就是艾达,迎接我的将是死亡,并且是最痛苦的方式,死于爱人的子弹。
作为戏剧表演系毕业的优秀学生,阿依拉舞台风格的表演肯定有所夸张,语言也过于诗意,失去了真实性,而且从年代上可以推断,她所知的父母的事迹充满了道听途说和肆意想象,尽可让人怀疑事实是否果真如此。但她的表演无比动人,以至于我不可自拔地沉浸其中,即使在梦中,也充满了她所表演的种种情境,让我的夜晚变得绵长幽深。
今天,最终的情境倏然来临,如我一直以来所恐惧的那样,我拼尽全力想要逃避也未能成功。一个令人悲伤的周末,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诞生了。
我不知道阿依拉去了哪里,又想要去做什么……有无数种悲剧的可能。作为她的恋人,也许我应该站起来、追出去,至少在脑网[1]中打几个电话,她会接听的可能性很小,但我不应该放弃这种可能性,应该像我过往那样坚持尝试。
不幸的是,某种力量将我紧紧地按在沙发上,哪怕挪动一根手指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让整个身体站立起来。我的大脑似乎完全僵滞,脑网芯片仿佛停止运转……今天的情形不同往日,任何悲剧都有高潮,而今天恰似阿依拉和我这出悲剧的高潮。
我必须承认,虽然阿依拉和手枪都已从我的面前消失,恐惧却并未离我而去,反倒越来越深地侵入到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尽管没有发生,但子弹离膛时的火光在我的眼前跳跃,几乎让我的眼睛因闪亮而致盲,枪声也在我的耳边回荡,几乎让我的耳朵因巨响而致聋……仿佛一切都已成为事实。我无法使自己相信,如果我追出去,追上了阿依拉,阿依拉始终能克制自己,不向我开枪。在某个时刻,某种情绪突然爆发,也许她会开枪的,正如她的父亲西塞一样,而我将会像她的母亲艾达一样,生命从此结束。
阿依拉说过的话,挣扎着,终于在占据我的大脑的戏剧表演片段和对死亡的恐惧之中挤出了一条缝隙艰难地进入,同时也像钻头一样在我的心脏钻出一个孔洞,孔洞中喷溅着鲜血。
“你不支持我!不支持我们!从来没有支持过。说到底,你是一个地球人,一个高高在上的地球人,怀着所有地球人都拥有的那种肮脏的傲慢,审视我们,评判我们,可怜我们。你不爱我,你爱的是你心中的爱情,你爱的是你居高临下的目光,你爱的是你虚伪做作的腔调……”
这句话是阿依拉举枪指着我时,嘶喊着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拥有和她戏剧表演中的台词一样的语言风格,但显然充满了更加切实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尚未完全宣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骤然停止,然后转身,冲出门去……我能理解,那个时刻,语言变得无力,必须通过行为来表达……随着阿依拉激烈甩动的胳膊,动作失去了节制。于是,质量低劣的门扇在她身后狠狠地撞击门框,却未能正常地关闭,发出了一连串的巨响,每一声巨响都像重锤一样,砸得我猛然抽搐,而阿依拉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阿依拉说的话是对的吗?我不知道。我希望,自己能平静一些,理一理一团乱麻的思路,得出些有用的结论。
这不仅仅是我现在想要的结论,也是我几年来一直想要的结论。从我在看护机器人卡娅的眼中看到阿依拉的影像开始,从我在雪白的精神病院病房中面对阿依拉的真人开始,从我通过阿依拉的戏剧表演了解阿依拉的身世以及她父母的故事开始,我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和阿依拉待在一起,而且终究也确实和她待在了一起。我必须承认,起初我就明白,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最终多半会是一出悲剧……现在,悲剧已经如期走向高潮。我顺从了自己内心的渴望,接受了这个选择,甚至接近了这个选择所注定的结局,却依旧不能确切知道,自己究竟为何做出如此的选择。
也许阿依拉的戏剧表演太打动我了,也许我害怕自己的孤独。但也可能阿依拉是对的,我只是喜欢居高临下地审视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所审视,像我过去所经历的岁月一样。
阿依拉给了我一个审视她、审视他人的机会……错过这个机会,我再没有其他机会了……我无法得出结论……从昨天就开始的争吵让我的大脑无法正常运转。我不是一个善于争吵的人,或者干脆点说,我不是一个善于沟通的人,更不是一个善于思考并得出结论的人,特别是我被争吵搞得头昏脑胀的时候。
我只不过是一个机器人维修工程师,我的知识多数时候限于机器人,对于真正的人类缺乏了解。更可悲的是,我也没有兴趣了解。自然而然,我难以和人类沟通,难以像人类一样思考问题,更难以知道关于人类的问题的答案。
在别人眼中,以及在我自己眼中,我一直都是一个失败者。如果我善于和人类沟通、善于思考关于人类的问题,善于得出这种问题的答案,我怎么会成为一个失败者呢?当和我一样的地球人都已经走上审视别人的位置的时候,或者至少接近那个位置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从事一线机器人维修工作的工程师,总是被别人审视着,待在小黑屋里,调试软件或者倒弄硬件,也可能去客户现场,带着我的工具箱……一个因为几乎无人使用而几十年都没有改变过的旧时代样式的小箱子,尽管并不典雅,却和阿依拉那把枪闪烁着同样的金属光泽、散发着同样的冰冷感觉、伴随着同样的沉重气息的小箱子……在某个机器人的目光审视下修理它自己,回答它的疑问,甚至听取它的建议……我其实干着和专业的维修机器人差不多的活,而且不见得比那些机器人更加高明,更不见得比从事同样工作的系统人[2]同事更加高明。
我不得不经常回答别人充满轻蔑的问题……我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会有我这种地球人存在?我这种地球人的存在到底有什么价值?我所从事的低级而无聊的工作,难道不是早就应该被机器人或者被系统人所替代了吗?我相信,我这种地球人已经不多,却依旧存在,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个原因,所以无法回答别人或者自己的诘问……我曾经想去问问我的老板是不是有答案,我相信他有确切的答案。在他经营机器人修理店的某个阶段,维修机器人领域最后的技术障碍被解决,而系统人也愈来愈泛滥,我的老板解雇了所有其他地球人维修工程师,唯独留下了我,显然有合理的原因。
但是,有一种阻力使我无法张嘴去问。尽管我自认不知道答案,内心深处却似乎笃定地认为,如果我去问,迎接我的答案将是一种羞辱……所以,与其说我不知道答案,不如说我假装不知道答案,与其说我无法回答诘问,不如说我不愿回答诘问……有时,答案会浮现出来,只是我拒绝去看上哪怕一眼。
此时此刻,那个答案再也按捺不住,在我的大脑中浮现:当客户产生了某种不满而想要大光其火的时候,辱骂一个地球人肯定比辱骂一个机器人或者系统人能够获得更多的情感回报……机器人、系统人、地球人……关于客户情感回报的一个清晰的层次结构……被辱骂的地球人如果像我一样沉默不语,那么客户满意度可能会在跌到谷底之后获得意外的回升……消费者的需求和经营者的需求,在我身上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
于是,当我工作的时候,总是被审视的目光所笼罩,当我被诘问的时候,那种目光更是钻进了我的五脏六腑,仿佛我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怪胎……这一切既是我的失败,也是工作对我的要求,正是我的失败成就了我的工作。无论如何,我很少反抗,但实事求是地说,我一直在躲避那种被审视的目光。而如今,阿依拉认为,我给了她我自己都感到恐惧的目光。
这是不是真的?
我的脑中又开始浮现阿依拉曾经表演过的诸多情境,既不乏甜蜜的爱意,也充斥激烈的冲突,既散落平淡的闲谈,也弥漫严肃的沟通……此时此刻,那些情境像一大堆被打翻的调料瓶中的调料。脱离了瓶子的束缚,调料们肆意飘舞,掺和在一起,五颜六色,百味杂陈,难分彼此,迅即被狂风刮起……我被迷住了眼睛,既失去了分辨能力,又被刺痛地流泪……我被裹挟在一片混乱之中,无法还原任何情境的全貌,却不停地被某个情境的碎片所击中,然后心惊肉跳,惶恐不已。
我所看到的阿依拉的所有戏剧表演,都来自看护机器人卡娅的眼睛,而场景都在阿依拉住在精神病院中时所处的雪白的病房,表演者也只有阿依拉一个人。不过,阿依拉总能依靠自己出色的表演,让人遐想出丰富的场景和不同的人物……峡谷星上的旅行社办公室,地球上的汽车修理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母亲艾达,父亲西塞,或者其他什么人物……尽管不时有些卡顿,但总体上,对我而言,识别并想象这些场景或人物,不是太大的难题。也许是因为我看得太多了,看得太熟悉了,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看到这些影像时的迷茫。
现在,这一瞬间,正浮现在我脑中的影像碎片,场景和阿依拉刚刚冲出门时浮现在我脑中的影像碎片一样,是在艾达和西塞的家中,时间可能早了几周,也可能早了几个月,或者早了几年……关于阿依拉的表演,确切的时间是所有内容中最难以识别和判断的部分,即使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西塞:(单手伸出,伸向艾达,脸上是饱含蔑视的微笑)哈哈!哈哈!看一看你目光中的惊讶,仿佛探查了最深邃的黑暗;听一听你声音中的不安,仿佛发现了最幽微的杂音;读一读你言辞中的失落,仿佛经受了最沉重的打击。哈哈!哈哈!终于,不可避免的宿命,难以言说的结局,你发现了我们之间的不同。对,对,你发现了,我们是不同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直到今天,依旧被这种不同所统治。我拥有真实的一切,但一切都是垃圾,你拥有所有的情感,但所有都是虚幻。我们的爱情海洋布满旖旎的风光,水下却是汹涌的暗流,不知何时会摧毁一切;我们的共同事业走在康庄大道,地底却是咆哮的火山,终有一天会喷薄而出。所以,好吧,是时候了,让我们开始伤害彼此。让我们用最严谨的态度审视对方最深刻的恐惧,让我们用最准确的判断找出对方最脆弱的软肋,然后,让我们毫不留情地给予对方重重一击!
艾达:(满脸悲伤,背向西塞,双手伸向天空)坚强的神祇啊,把你的拥抱给我,把你的目光给我,把你的话语给我。我需要你的沉静,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的力量。我想要知道,当年华在指尖悄然消失,你怎能永恒地微笑;当岁月在脸庞刻满皱纹,你怎能使青春重新焕发,从遥不可知的地方飘然而至,在你的皱纹间绽放光彩。而我的感情,我的思想,我的信念,我的希望,正如时间一样流逝,永不回头。
注释
[1]脑网是通过在大脑中植入芯片从而形成广泛互联的网络,类似于拙作《云球》中的SSI。有关SSI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等。
[2]系统人指来自基于巨型量子计算机系统所搭建的仿真世界(被称为系统宇宙)中的人类。有关系统人和系统宇宙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