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火羊镇
“嗨，你一定是唐启铭探长！”
一个矮矮胖胖的家伙，光秃秃的脑袋上顶着几撮稀疏的头发，在跃迁机场候客大厅看到迎头走来的一位中年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迎了上去，双臂张得很开，似乎准备拥抱一棵两人粗的大树，但对方和他相比一点也不胖。在他的前额上，汗一滴滴地涌出来，在告诉每个人，看似豪爽的他此时多少有些紧张——他是火羊镇前进基地的保安主管，汤姆·威尔逊。
他不能不紧张，尽管认定对面这个人就是唐启铭，但他完全不认识唐启铭。当然，更不认识另外一名探员，尚迪。
是后面那位小伙子吗？对，肯定是那位小伙子……看起来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瘦高的身体，苍白的面庞，看似文弱，神情却很傲慢，眼睛微微眯着，眉头紧紧皱着，正满脸嫌弃地望向自己……反而这位唐启铭探长，相貌没什么特点，身材也没什么特点，掉在人群里立刻消失不见，但脸上挂着微笑，和蔼多了。
无论如何，不如来一个熟悉的人好。可是，通过多个渠道都打过招呼，没起一点作用，如今没办法了，只能祈祷自己的运气，他们不要多事。
“汤姆——一定是汤姆。”唐启铭瞪大眼睛，伸出右手，手指在空中跳动，像是安装了弹簧，指点一块蛋糕似的指点着汤姆·威尔逊，同时，笑容像花开一样绽放在脸上，也仿佛看见了久违的蛋糕，“我听亨利说起过你，还有小赵……”
“亨利好吗？小赵呢？还有华仔，老黄，六姐……”已经和唐启铭紧紧拥抱的汤姆·威尔逊嘴里没有闲着，“他们为什么不来？我想死他们了。他们来这里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可没少帮他们，真是不够意思……”
“看来，你只喜欢他们，不欢迎我们！”唐启铭双手扶住汤姆·威尔逊厚重的肩膀推开一点，观察着他的脸，那脸上其他的倒还普通，但两只眼睛不一样大，左眼正常，右眼却像被门挤过一样，成了个斜三角的形状，有点令人不适，“他们有的是大事要忙，哪里顾得上这种小事，一桩意外嘛！”
“对，意外，意外。”汤姆·威尔逊松了口气，这个说法是不是好兆头？听起来不错，但愿这就是最后的结论……他摇了摇头，嘴巴尽力向两边张开，下嘴唇近乎翻开，露出淡黄色的牙齿，脸上浮现出应有的哀伤之色，“可惜了，真是可惜了，狄拉克先生……是个好老板……不，不，哎，你说什么……我当然欢迎你们，太欢迎了，又多两个朋友嘛！”
“我来介绍一下。”唐启铭回身指着神情傲慢的小伙子说，“尚迪探员，神探局的后起之秀。”
尚迪站在那里，看着两位表演欲旺盛的中年人，有一种想吐的感觉……也许是跃迁机带来的身体感受，也许仅仅是心理上的不适。登上跃迁机之后，进入休眠之前，他问唐启铭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认识配合我们的黎方宇和汤姆·威尔逊吗？”那时，唐启铭轻快地回答，“不认识。”但现在，眼前这二位简直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还是那种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的老友……这不是尚迪能够做到的。
他冷淡地冲汤姆·威尔逊点了点头，既没有伸出手，也没有说“你好”之类的话。
“你好！你好！”汤姆·威尔逊却连续问候了两声，并且无声无息握住了尚迪没有伸出的手，声音也爽朗得可怕，“小伙子很有神探的精气神嘛！你知道，我没那么年轻了，但我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
“你好，我是唐启铭。”唐启铭向汤姆·威尔逊身后一位三十多岁、相貌端庄的女士伸出了手，声音不再夸张。
这种态度上的变化和唐启铭接人待物的灵活方式有关，也和那位女士本身的气质有关。那是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气质，来自恰到好处的五官，无论位置和尺寸，都不能更加合适了，尤其是明亮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配上整洁而笔挺的警服……她的气质反过来影响了唐启铭，想要夸张也很难夸张了。
“你好，我是黎方宇，火羊镇警局。”黎方宇的声音和相貌一样端庄，很稳重也很好听，握手的力度同样恰到好处。
唐启铭的神探本能告诉他，尽管这位黎方宇只是本地警局的一位年轻警长，长相也无害……不仅无害，甚至有益，给人传递了一种如今世道已经很难得的稳定感，就像在激荡的深渊中忽然发现钉在峭壁上的木桩。但是，她散发着一种来自久经历练的老辣人物的气息……唐启铭意识到自己所受的来自对方的微妙影响，进而想到，如果某人有什么阴谋的话，在这位女警官面前也许不是那么容易隐藏……他不禁有点心虚……当然，他没有分毫表现出来。无论如何，神探是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
尚迪和唐启铭完全不同，他爱答不理地打发了汤姆·威尔逊，对黎方宇也不客气，没有说过一句话，脸上的神色也几乎没有变化，就是点了几下头，表示他看到了每个人。
毫无疑问，在汤姆·威尔逊看来，尚迪令人紧张。对黎方宇来说，恐怕也不无疑虑。而唐启铭，他的忐忑不安从在地球跃迁机场登上跃迁机前就开始了。那会儿，他才是第一次见到尚迪……之前，他和尚迪并不认识，尚迪来自网络情报处，而他来自退役人员管理处，都不是一线神探，只是因为这次任务——看起来很简单的一次意外死亡确认的任务——才临时凑到了一起。
“你们知道，这种事情真是倒霉。”在班车从跃迁机场开到基地的一路上，寒暄是少不了的，主要是汤姆·威尔逊在念念叨叨，别人听都未必在听。
“谁想到会出这种意外呢？”汤姆·威尔逊的声音里充满了遗憾，“还惊动了你们神探！狄拉克先生是个好人……是个好老板……他从来不会对我指手画脚，对其他同事也一样。你知道，打工嘛，都喜欢这样的老板……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他经常喝醉。喝醉了就难免……”
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身体也晃动着，脸上浮现着迷离的表情，模仿要表达查尔斯·狄拉克喝醉了之后的样子。
“你们喜欢喝酒吗？”他接着说，“外太空基地的人可都喜欢喝酒，就连女人也不例外……是吧？黎警官，你知道的……外太空嘛，还是常驻，总是和地球不一样的……话说回来，我觉得，其实这件事用不着你们神探出马。黎警官他们调查得清清楚楚，从屋顶平台上摔了下来，酒后坠亡，就是意外……这件事对我们魔界公司很重要，影响不好。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股票也跌了不少，所以，必须尽快结案……对了，我们的总裁乔治·布伦南先生两天后就要来了，宣布新的总监人选。听说他们管理层可是恼火坏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片为难之色，似乎他参与了总部艰难的善后会议，“布伦南先生要求我们，完全地、百分之百地配合你们工作。他来了以后，也会完全地、百分之百地配合你们工作……他还说要请你们吃饭，要是那时候能结案就好了……能结案吗？应该能吧……布伦南先生和狄拉克先生是老朋友，狄拉克先生出事，布伦南先生非常伤心……哦，不，我说得太多了……”他恍然大悟似的，“我们先送你们去酒店，也许你们需要休息一下……”
但很快，他又有了转折，“当然，如果能够快一点开始工作……工作……对吧？工作很重要。如果能够赶在布伦南先生来这里之前……那个，结案……就太好了。我想，我们会很顺利的，你们就可以早一点回家，温暖的家……对了，如果你们有兴趣，也许还能抽出时间去完美魔界逛一逛……”
唐启铭一直面带微笑，虽然未必在听，却总是适时地回答“是的，是的。”“理解，理解。”“明白，明白。”“好的，好的。”之类的话。尚迪则完全没有反应。
谁都知道，这些对话没有任何意义，但一个不得不说，一个不得不回答，场面真是尴尬极了。在共同坐班车这一类的空档期里，有些人是容不得一时一刻的寂静的，特别是在心情慌张的时候，仿佛任何一点寂静都是一种对别人的怠慢。也许汤姆·威尔逊就是这一类人，而他此时恰恰心情慌张，唐启铭又是喜欢迎合别人的情绪的人……当然，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任务，任务也许非常困难，便在心中叠起了高高的块垒。那些块垒压得他们难以承受，无法找到途径加以消除，只能如此喋喋不休了。
开始，车窗外是荒凉的戈壁和漫漫的风沙，一派典型的异星风貌，和电影里常见的异星场景毫无二致。进入保护火羊镇的巨大罩子之后，陡然间切换出绿意盎然、风景宜人的现代小镇。漂亮的植物，宽阔的水池、高耸的喷泉、风雅的塑像、雕梁画栋的复古别墅和简约轻捷的现代大厦鳞次栉比。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建筑，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之后就看得到前进基地了，在脑网的调焦功能的帮助下，远远望去，数十栋楼宇矗立在毯子般的草坪和茂密树木之中。多数楼宇很普通，和地球上某个科技园区的房子没什么差别，但穿插着几栋高大的高尔夫球形状的大楼，淡白色的球体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微的光芒，恍惚间整个小镇似乎都是一片果岭，而正在走近基地的人们像是正在爬向高尔夫球的蚂蚁。
正是那个最大的高尔夫球，一号球，出了事。
他们到了一家四层高的豪华度假酒店，湖岸酒店，所有的高尔夫球都看得到。
一进酒店大堂，一位漂亮的女士就迎了上来。
“嗨，邦尼，亲爱的，想死我了……”汤姆·威尔逊像是见到了……一瞬间，唐启铭以为，那位女士是他的妻子或女友，但随即醒悟，肯定不是。
“汤姆，你好。”果然，那位女士的态度相当克制。
“这是邦尼·特拉维小姐，这里的大堂经理。”汤姆·威尔逊忙着介绍。
看了邦尼·特拉维一眼，唐启铭竟然禁不住有点心旌摇动，见了鬼了……邦尼·特拉维的眼睛是褐色的，眼窝略深，眉毛细长，眼神飘忽不定，遮掩不住的妩媚，却带着一种末世气息——末世气息，唐启铭并不想这样去形容任何一个人，可脑子里不由自主冒出这样一个词。不过，这种气息完全无损邦尼·特拉维的美，反而让她平添了一份独一无二的魅力。唐启铭原谅了自己，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心旌摇动是自然而然，甚至是必须的，否则只能证明自己太老了……说到老，他转头看了一眼尚迪，尚迪可年轻……但是，尚迪望向邦尼·特拉维的目光很古怪，说不上冷淡，但肯定没有心旌摇动，而是一种可怜又可惜的神情……唐启铭无法准确形容。
不过，邦尼虽然漂亮，但脸色不太好，似乎有点憔悴，好在化了浓妆……似乎太浓了一点。
“欢迎你们！”邦尼·特拉维脸上的笑容很亲切，但唐启铭有点怀疑，那是拼命挤出来的笑容，不是很自然。
“邦尼值夜班，早上就该下班了。”汤姆·威尔逊两眼放光，似乎觉得依靠邦尼·特拉维就能扭转败局，“可我留住了她，一定要她亲自接待你们。”
“太感谢了，这怎么得了……”唐启铭不想感谢也得感谢了。
尚迪依旧不说话。
“不客气。我是这里的大堂经理，我很荣幸接待你们。”邦尼·特拉维继续说，她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温暖的风格，仿佛轻抚着你后背的一只温柔的手，“你们在这里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汤姆告诉我，你们的工作会很忙。不过，如果有闲暇，你们想要逛逛完美魔界或者火羊镇，甚至火羊镇罩子外面的异星世界，我都可以帮你们安排，一定会让你们满意。”
“逛逛完美魔界，那倒不错，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呢！”唐启铭说，让自己的语气很轻松，像真正的游客一样，“我去过很多系统宇宙，执行任务什么的。可是，真倒霉，竟然没去过完美魔界，只看过一些电影——我感觉，那些魔法很炫酷，完美魔界名副其实，完美！”
不过，他的话题也不是和工作完全无关。
“这种异彩纷呈的宇宙，”他转向尚迪，“不太可能有人穿越上来犯罪，我们的宇宙太无趣了，毫无吸引力。我们俩恐怕是白来，也就能逛逛了。”
“这可不一定。”尚迪终于开口说话，这是他踏足火羊星以后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如同他的表情一样傲慢，透露着鄙夷的气息，虽说不上冰冷，却比冰冷更让人不舒服，“到处都是看起来很‘无趣’的穿越。”也许在他心中，无趣的正是眼前这些人，或者眼前的这些事。
“我们走吧，我已经帮你们办好了入住手续。”邦尼·特拉维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带着大家一起走向一条走廊，“你们的行李会有机器人送过来。”
“我们送你们过去吧。”黎方宇客气地说。
“完美魔界是隔绝宇宙[1]，不是互通宇宙[2]……哈哈……哈哈……”汤姆·威尔逊一边走一边说，不自然地在话里添加了不伦不类的笑声，“你们知道，隔绝宇宙的系统人要穿越出来很难的，首先得知道我们的存在吧？还得……哈哈……对，我认识的你们那些神探，亨利、小赵、华仔、老黄、六姐……都是追捕穿越进入完美魔界的地球罪犯，从没碰到过穿越出来的魔界人……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任何魔界人知道我们的存在，更不可能有人穿越上来……我说得对吧？黎警官。”
他转向黎方宇寻求支持，“我们的监控很严格，游客管理也很严格，操作系统还有强大的补偿功能，掩饰游客的穿帮行为……总之，从未发生过走漏母宇宙消息的事情，更万万没有疑似穿越的事件，你知道的。”
“嗯——”黎方宇温和地答应了一声，其意不明。
“不，不……”汤姆·威尔逊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天哪，我想我们说远了……当然，我说了，我们的监控和管理都很严格。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讨论这个？狄拉克先生的死亡是意外，和魔界人无关，和地球人也无关。黎警官，你们做了不少调查，没发现任何问题，不是吗？”他再次向黎方宇寻求帮助，这次声音有点着急，没有添加笑声。
“嗯——嗯——”黎方宇再次答应，外加笑了笑，但依旧听不出什么明确的意思。
唐启铭看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邦尼·特拉维的背影……一个漂亮的背影……当着这样一位酒店大堂经理的面，讨论这些话题，未免过于敏感，合适吗？
但是，看起来，无论汤姆·威尔逊还是黎方宇，似乎并不在意——那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已经下结论了吗？”尚迪第二次开口，脸色很不友善，“那我们还来做什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一直担忧的危险扑面而来，汤姆·威尔逊的脸涨红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一上来就预设是犯罪，更何况和魔界人有关？你们知道，仅仅这个火羊镇，每天都有几万人涌入完美魔界……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布伦南先生两天后就要来了，我是打过保票的……”
“哎，哎！”唐启铭面带微笑，伸手向汤姆·威尔逊示意不要着急，又扭头瞥了尚迪一眼。
“没这个意思，没这个意思……”他说，“现在到处都是官僚主义……官僚主义，你懂得，处理流程嘛。死了人，总要来看看的。你不知道，我们俩……”
“官僚主义？”尚迪扭头看了一眼唐启铭，对这样的措辞很不满，打断了唐启铭的话，“呵！”他发出了讥诮的声音。
唐启铭没有试图说完自己的话，轻易就放弃了，也不介意尚迪对自己不够尊重的说话方式。
“我理解汤姆。”黎方宇慢慢说，声调平缓，“完美魔界是连续多年全世界最受欢迎的旅游目的地，发生这样的事情影响很不好。大家压力都很大，特别是汤姆。毕竟，事情发生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他的老板们可不容易对付。确实，我们还是不要有什么不好的预设。”
“我们看的案卷是你们提供的，如果我们有预设，也是来自那些案卷。”尚迪又张嘴了，面对一位刚认识不久的温雅女性，一点也没有客气，“你们看了现场，看了尸体，做了调查，才写出案卷的。看得出来，你们想让案卷显得平平无奇，但我看，你们有再多想法，也掩盖不了事实本身的离奇。”
尚迪一开口，没几分钟，已经硝烟四起，似乎预示一切都不会顺利。
汤姆·威尔逊满脸愣怔的神色，仿佛心都要碎了，和他粗壮的身体一点都不般配。
“到了，您二位的房间到了。”邦尼·特拉维动听的声音响了起来，“按照汤姆的要求，我们为你们准备了午饭。你们休息一会儿，我们去餐厅吃饭。”
“然后，欢迎到我们安保部门的会议室，开个小会……”汤姆·威尔逊说，“小会，我们得抓紧时间……布伦南先生就要来了……”
他可真是着急啊，唐启铭想，看来压力确实很大。
“没问题。”尚迪令人意外地接了腔，“开个大会也可以。”
唐启铭惊讶地看了一眼尚迪……你也那么着急吗？他想。
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比汤姆·威尔逊的压力更大。
注释
[1]隔绝宇宙是指，从建设和运营的角度，系统宇宙和建设该系统宇宙的母宇宙隔绝，虽然母宇宙的智慧生命可能会观察该宇宙，也可能通过各种方式造访该宇宙，但该宇宙中的智慧生命并不知道母宇宙的存在，更无法造访母宇宙。
[2]互通宇宙是指，从建设和运营的角度，系统宇宙和建设该系统宇宙的母宇宙互通，不仅母宇宙的智慧生命可能会造访该宇宙，而且该宇宙中的智慧生命知道母宇宙的存在，甚至可以造访母宇宙。因为不同的互通宇宙由不同的运营者所运营，所以存在不同的互通方式（例如不同的签证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