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三世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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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菲利普·平等

巴黎皇家宫殿外,一辆街头常见的出租马车缓缓停在了熙熙攘攘的皇家宫殿街上,一位站在宫殿门口多时的身着礼服的年轻男子见状缓缓朝马车赶去,在马车里的人被车夫搀扶着走下车时向那位衣着考究的绅士伸出了手:

“您就是亚历山大·科洛纳·瓦莱夫斯基先生吧?我是阿方斯·德·拉马丁,菲利普阁下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下车后的瓦莱夫斯基从衣兜里掏出两枚银法郎放到车夫手里,在目睹马车渐渐消失在密集的人潮中后他才微笑着和拉马丁握了手:

“初次见面,拉马丁先生,由于巴黎局势紧张到处都是街垒,所以为了赶来绕了不少路。”

“没有关系,请跟我来吧。”

拉马丁的动作优雅得像个训练有素的侍者,在他的引导下瓦莱夫斯基撑着手杖,慢慢地进入那座石质拱门来到了皇家宫殿的中央花园。

与自从向民众开放后就乱得跟被牲畜糟蹋过一般的杜伊勒里花园不同,这里的一切都还保留着最为纯正的贵族风格,即使为了政治正确已经尽可能将波旁相关的鸢尾花等元素都去除了,可依旧还是能让踏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来自天堂的洗礼。

“拉马丁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好像曾出版过哪本诗集的浪漫主义诗人来着?”瓦莱夫斯基道。

“《沉思集》。说来惭愧,外界总是说我的那本诗集是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作,可这么高的荣誉我可担当不起,比起出名我更愿意像以往那样在宫廷里服务。”

“在宫廷里服务?”瓦莱夫斯基感到有些奇怪。

“是这样的,我出身于波旁系贵族家庭,从小的政治立场就是偏向于波旁统治的,早年也曾担任过先王路易十八的侍卫。”

“那如今为什么……”

“时代毕竟是变化的啊,查理十世这个人过于顽固不化了,他的一系列措施让我开始怀疑一直以来信奉的东西的正确性,之后我便以另一个身份站在了这里。”

“是放弃专制,转而对立宪产生信心了吗?”

“嗯,和那位拉法耶特勋爵一样,我也认为立宪是最适合法兰西的道路,她的子民还没有做好迎接共和的准备,如果让这样一群崇尚暴力,感性泛滥到几乎只会凭借本能行动的子民接纳共和,无异于将一把上好子弹的手枪塞给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

瓦莱夫斯基想了想,试探性地说:

“您对共和的印象莫非是罗伯斯庇尔和保罗·巴拉斯那样的吗?”

“那些只是为了方便大众理解而进行的阉割版,共和的危害在于它本身:源自古希腊时代的雅典城邦。在那里每个人都有资格为任何事情做表决,即使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理解这件事是什么以及它有什么意义。”

“比如说同意处死苏格拉底的人大都不认识他吗?”

“还有伯罗奔尼撒战争,如果将斯巴达的体制搬到雅典来,雅典一定能战胜斯巴达。”

拉马丁没有再说下去,瓦莱夫斯基也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人走进宫殿的这条鹅卵石小道仅有二十多米的距离,尽头是一个颇具希腊风格的顶着水壶的男女童雕塑,在它的两边有两条同样的鹅卵石小道岔开后同时向前延伸,左边那条在经过五米外的喷泉小广场后就一直向前延伸,而右侧的小路则直接与广场连成一体。

花园里的绿植依旧在进行着专门的维护,不知名的五彩斑斓的鲜花释放着醉人的香气,初生的嫩芽汲取着养分,追寻着天边阳光的方向拼命延展着自己娇小的身躯,一旁的灌木丛修剪得方方正正仪表堂堂,不愧是标准的法式花园,即使过了百年的时光,历经王冠落地也依旧在熠熠生辉。

“真是令人难忘的景色啊,”瓦莱夫斯基感叹道,“我好像理解为什么路易十三喜欢呆在这里了。”

“您说错了,瓦莱夫斯基先生,”拉马丁连忙纠正道,“这皇家宫殿是那位黎塞留兴建的,最初就简单命名为红衣主教宫,他去世后的遗嘱要求将其赠给路易十三,此时它才成为王室财产,并被改名为现在的皇家宫殿。”

“那时候路易十三应该住在对面的杜伊勒里宫吧,这里是路易十四住的。”

“确切来说是路易十四和他母亲奥地利的安妮,弟弟菲利普以及主教马扎然四个人一起,后来就是投石党动乱,即使事态得以平息可路易十四也开始厌恶巴黎这座城市,也成了现今凡尔赛宫的想法来源。”

“而且,那位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普后来成为了初代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一世。”瓦莱夫斯基补充。

“是的,”拉马丁点点头,“您今天也是为了找他而来的吧?”

“初代公爵曾住在这座宫殿,大革命时期当代公爵也将其当作指挥所,如今波旁再度被推翻,他从外省回巴黎后也选择住在这里,好像这里对他们奥尔良家族来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一样。”

“哈哈,也许他正打算将这里当作他未来的宫殿也说不定呢,卢浮宫因为太小已经改成了博物馆,杜伊勒里宫现在又被暴民们搞得一地狼藉,其他地方不是被征用就是变成了监狱,思来想去也就这里还适合作为宫殿了。”

瓦莱夫斯基没说话,只是附和着点了点头,脑海里又将此行的目的在脑中过了一遍。

进入大厅内,迎接他的便是左边一个大房间右边一个大步梯的吸睛设计,或许是出自同一个设计师亦或者是均为一个王室所持有,其中的装饰风格与杜伊勒里宫极其相似,可他却感觉皇家宫殿比杜伊勒里宫要宽敞许多。

“跟我来吧,瓦莱夫斯基先生,”拉马丁指引着他往楼梯的方向去,“菲利普阁下在上层。”

穿过无数房间与走廊后,拉马丁打开了位于尽头的那道装饰华丽的门,门后是一间能够满足世人对‘王宫’所有想象的硕大房间,瓦莱夫斯基没有去过凡尔赛宫不知镜厅是什么模样,可对比起杜伊勒里宫来那是完全都不逊色。

一个穿着黑色调军装搭配红裤子的健壮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阅读,见两人进了房间便将书合上放在右上角,瓦莱夫斯基在这一瞬间瞥见那本书的名字叫《阿达拉》,正是和拉马丁一起作为著名浪漫主义文学家但支持波旁王朝的夏多布里昂的代表作。

“阁下,这位就是说要来会见您的亚历山大·科洛纳·瓦莱夫斯基先生。”拉马丁向菲利普介绍道。

“麻烦你了拉马丁,能否请你回避一下,我要和他讨论一些重要的话题。”

拉马丁点了点头,向男人鞠了一躬后便关门退出了房间,整个室内只剩下瓦莱夫斯基和菲利普两人。

“作为那位拿破仑的子嗣,您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里让我很感到意外,请坐吧,不必拘束什么。”菲利普没有起身,只是伸手指向他正对面的靠墙的精美布艺沙发。

瓦莱夫斯基先是将帽子摘下挂在门边的帽架上,之后再慢悠悠地撑着手杖坐到菲利普指定的位置,开口道:

“路易·菲利普公爵阁下——”

“别,别给我加什么公爵的头衔了,”菲利普立即朝瓦莱夫斯基伸出右掌以制止对方,“而且我现在也不叫路易·菲利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请称呼我菲利普·平等吧。”

“唔……好吧,平等先生?感觉有些不像人名。”

“那就照您喜好叫我菲利普好了。不过您为了今天的会面不惜提前给我写信,应该不是就为了和我探讨名字取向的吧?”

“嗯,进入正题吧,”瓦莱夫斯基换了个谈判的坐姿,菲利普认得它,印象中诸如塔列朗那样的外交人才都喜欢摆出这样的坐姿,“我此次前来的目的就一个:说服您放弃临时政府通过修宪赐予您的国王头衔,换句话来说就是拒绝当国王。”

菲利普对此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的,早在信中看见瓦莱夫斯基的署名以及如今巴黎的局势后他就大致能猜到是这样,流亡英国期间,他就从当局那里得知了拿破仑皇帝和波兰公主有私生子的事。

“您的父亲是那位拿破仑皇帝,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劝我不当国王后你好自己复辟;可您作为私生子又没有继承权……莫非您是为了您的那位堂兄弟来的吗?”

瓦莱夫斯基有些惊讶,没想到他这边竟然消息那么灵通,这下子外交课程的第一课制造信息差就失灵了。

“嗯,是为他而来没错,不过和您所想的不一样,”瓦莱夫斯基花了点精力调整情绪,“他并没有复辟的打算。”

“不为复辟的话让我拒绝当国王的用意是什么,总不会是想建立共和国吧?”

“是这样没错。”

菲利普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的不和谐,鉴于之前的种种让瓦莱夫斯基看到他露出这副模样心里暗戳戳感到有些痛快。

“真是有趣……”菲利普伸手做出握杯子的姿势在桌上停了一秒才注意到没有放饮品,搞得他只得原地拍了拍手呼唤佣人,不多时一个看着很年轻的女仆便打开门,呈上来一瓶葡萄酒和两只边缘刻有纹路的酒杯。

“这个味道感觉不太法国……莫非是波尔多出产的?”瓦莱夫斯基品了一口,咂吧咂吧嘴道。

“是的,我在英国流亡期间就靠它恢复精力,”菲利普将其一饮而尽后放在了小说的旁边,“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为什么那位波拿巴的后裔会突然想开支持共和国了?这和狮子突然说自己改吃素一样令人不安啊。”

“要说这个,有件事我或许需要向您以及整个法国道个歉:在整个欧洲挑起战争,加冕称帝的行为至始至终只是我父亲一个人的异想天开,并不等于每一个姓波拿巴的人都有这样的念头,那位热罗姆亲王不就是这样吗?”

“如果今天是巴士底日之前我或许会考虑相信您的话,可那个波拿巴却能号召整个荣军院三千多老兵听其调遣,您要我如何相信他没有加冕的野心呢?”

瓦莱夫斯基略一思索,抬头继续问菲利普:

“请问,您的办公室里有巴黎城的地图吗?”

“当然。”

“那请您将其拿出来,然后容许我借用一下您那张大号的办公桌。”

菲利普拉开桌子右下方那个靠地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份对折了四次的如信纸般大小的地图递给瓦莱夫斯基,拿到手后他将地图摊开平铺在办公桌上,地图的大小刚刚足够铺满桌面。

菲利普一会低头看地图一会抬头看瓦莱夫斯基,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您看,”瓦莱夫斯基来到办公桌旁边,指向地图上的一个位置,“这里是巴黎皇家宫殿也就是我们的位置,门口是皇家宫殿街,往南经过五分钟车距便是里沃利街的卢浮宫路段,从这里再向西边十分钟车距便是协和广场,从协和桥南下十分钟便是波旁宫,而荣军院就离这里不远。”

菲利普是个聪明人,一下就看出了瓦莱夫斯基的心思。

“您是想说,如果他想包围临时政府所在的波旁宫来篡位是很容易的事?”

“是的,既然如此简单那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如果您想拿战神广场在附近说事也是徒劳的,因为荣军院的距离更近,而攻入波旁宫并不用花费太多时间。”

菲利普望了地图一会后,摇了摇头便用右手扶住额,瓦莱夫斯基见状也知趣地将地图重新收起,同时不忘说道:

“如今的波拿巴后裔是个明事理的人,他看得出来法兰西已经由于先前波旁时代无休止的混乱与内耗已经落后欧洲各国太多,为了让它再次回到历史上的位置已经决定不再通过加冕来将法兰西绑在战车上了,如今的他只想建立一个代表人民利益的共和国。”

“我被拉斐特和梯也尔邀请到巴黎来也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共和国的事应该不需要我重复,难道他们没有将立宪的事写在报纸上供你阅吗?”

“这里就是那位波拿巴与我的共识了:立宪无法带来您所想要的东西,法兰西需要的是共和而不是立宪。”

“您是对立宪存在什么误会吧?我可以明确告诉您的是:我当的这个国王,绝不是波旁亲戚们那样的由教会加冕的法兰西国王,而是由宪法所任命的法兰西人的国王,您知道这一字之差代表着什么吗?”

“弯曲的棍子永远不会变直,国王不会因为权力来源不同就产生什么本质的变化,它依旧是个应当与绝对君主制一样被扫进垃圾堆的存在。”

“如果立宪君主制应该被扫进垃圾堆,那英国如今的霸权又如何解释呢?”

“英国是海权至上的岛国,而法国是陆权至上的大陆国家,更何况彼此的经济基础与社会阶层构成比例都不尽相同,如何对比?英国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工业革命,金融资产阶级与工业资产阶级早已是社会中坚,在这样的国家立宪是最合适的制度,

与之相反,法国至今都有着数量极其庞大的农民,不论是金融资本还是工业资本用聊胜于无来形容都不为过,这样的国家如果用错误的制度除了动乱什么都不会带来,您的统治将伴随前仆后继的起义直到您像查理十世一样被赶下王位。”

“起义?他们先前之所以起义是因为我的波旁表亲们在这个经过革命影响的社会格格不入导致的,我与他们不一样,我不但身体力行地支持革命,还在我的父亲被革命政府处死的情况下作为列兵参加了瓦尔密战役与热马普战役,他们有什么理由反对我做他们的领袖?”

“如果您要这样说,那么我的父亲如何解释呢?您保卫共和国的功绩有目共睹,可我的父亲作为共和国之鹰不但参加了战役,还以一己之力拯救了摇摇欲坠的政府与击败反法同盟,即使是这样的他试图维持专制都被人民放弃了,您怎么就能证明人民不会把您当成专制的象征呢?”

菲利普没有再继续说,他想到拿常谈的老三样来反驳,可那几个名字充斥这几天的任何一家报纸,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然如此就只能从别的角度入手了,可此时应该说些什么呢……

见对方已经语塞,瓦莱夫斯基决定发起最后的总攻:

“人民刚刚推翻了一个国王,短时间迎来另一个国王必然会遭致反感,如果您能公开发表声明拒绝接受临时政府授予的国王一职,定然能获得堪比美利坚国那位华盛顿总统的声望,试想一下:您作为名义上的贵族,在后革命时代有什么是能比得到广大人民的爱戴更重要的呢?

您应该意识到这样一件简单的道理:当您戴上那顶王冠的瞬间,人民只会在乎您的王冠而不会在乎您的立场。”

这一下正中菲利普的要害,他在刚刚抵达巴黎于巴士底广场处理王座事件时,就是秉持着‘得到人民的爱戴’来采取措施的,尽管失败了。

“如果您放弃加冕,虽然会失去一顶实际的王冠,可您将收获一顶更加荣耀的王冠!它就像上帝掌控世间万物的权柄,就像我的父亲留下的一系列遗产,实际的王冠在您死后就会化作尘埃,可那一顶无形的荣耀之冠将会伴随您菲利普·平等的名字被人民永生永世地纪念直到永远!”

菲利普被这一番发言搞得已经如芒刺在背忐忑不安,好一会才慢慢吐出一句:

“这份任命是临时政府以宪法的名义给予的,如果我就这样拒绝等同于背弃了政府,那样子不还是会导致混乱吗?”

“这一点很简单啊,”瓦莱夫斯基面带微笑地注视了菲利普一眼,“如果您对外发表声明拒绝就职国王,我将回去同那位波拿巴的后裔一同支持您担任新生共和国的总统,在这顶荣耀王冠带来的人民爱戴的加持下,您认为整个法兰西有谁能在此方面竞争过您吗?

再说了,临时政府那些议员又不傻,谁会平白无故给自己找个主子呢,如果您真的跑去当了国王,不但广大人民会憎恨您,那些唯利是图的自由派议员们也会将您当成橡皮图章一样的傀儡摆布,革命的宗旨之一与您的名字都叫平等,为什么就一定得为所谓宪法的名头就甘心去做傀儡呢,这样不是里外不是人吗?”

瓦莱夫斯基的这些连珠炮一般的发言就如同一排排十二磅炮的齐射,将他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化作一堆齑粉,看他已经把头深深埋在阴影里,瓦莱夫斯基不由得抬头望向天花板,发自内心地朝远方的夏尔默祷:

——我已经说服路易·菲利普了,希望兄弟你那边也能顺利吧。

第二天,有关临时政府放弃修宪与菲利普·平等拒绝接受国王任命的新闻便迅速挤占了所有报纸的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