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恶鬼藏旧事
余蓝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提建议:“你要是实在担心,不如你去他家看一眼。”
沈清照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仍在慢慢吸着烟。
“怎么?不想这么主动?玩过太多人的真心,这把栽了吧?”
余蓝叹气,无可奈何的嘟囔,“我就一直纳闷,贺弟弟好好一重点大学的学生,怎么出来打工呢,原来是他老爹赌博欠债,这可有点难办……赌债这玩意儿可不是一时半会能还完的。”
沈清照的面容掩在烟雾里,唇角依旧习惯性地微微翘着,只是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不知为何,余蓝竟有种错觉,沈清照的上下半张脸,好像是两种违和的表情并存着——一半是惯常的薄情寡性,另一半却近乎悲悯。
余蓝突然心中警铃大作,扳正沈清照的肩膀,认认真真地说:“我警告你啊,虽然说年下弟弟确实香……但弟弟千千万,不行咱就换!别当大冤种替人还债啊!”
沈清照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良久,她站起身,向肖老板辞行:“对不住您,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想赶过去看一眼。下次我请您再聚。”
肖老板大手一挥,十分理解:“我都明白,去吧。”
沈清照又望向余蓝,刚要说一声抱歉。余蓝率先伸出手示意她打住,催她:“快走吧,记得我跟你刚刚跟你说过的话就行。”
沈清照浅淡地笑笑:“知道了。”
喝了酒,不能开车。肖老板贴心地喊人叫了辆商务车,吩咐司机务必把人安全送到。
车子是奔驰V260,宽敞的七座,内饰全是真皮的,舒适极了。
司机也礼貌,轻声细语,绝不多嘴拉着人闲聊。
车内钢琴音乐缓慢流淌,车四平八稳地在路上驶着。
奔驰很快开下高架,从繁华的商业区拐了出去。
越往老街走,街道上越冷清。
车窗开了条小缝,带着凛冽寒意的风扑到脸上,沈清照带着几分醉意的眼神慢慢恢复清明。
她能清晰地闻见自己身上还裹挟着CLUB包厢里的香味——那是一种浮华的气息。
这种气味与窗外朴素破败的楼房有种近乎割裂的违和感。
在这种强烈的对冲下,沈清照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
她朦胧间感觉自己做了几个梦,皆是浮光掠影,旧事阑珊。
那是些她童年时的过往。
可能因为她从来不愿去回想,梦里画面已然模模糊糊。但人物却依然清晰,痛意依旧刻骨。
梦里,沈成——从生物学角度来说,应该算作是她父亲的那个男人照旧迷恋上了赌博。
他是个极度不靠谱的爹。但外表的皮囊花哨得堪称俊美。于是年轻的沈清照她妈被迷了心窍,甘愿与父母断绝关系也要下嫁。
沈清照上小学的时候,沈清照她妈终于认清了这个男人的本性,索性眼不见为净,向公司申请外派出了国,每日忙得要命。
整三年的时间,沈成没了人管束,愈发肆无忌惮。每天接完沈清照放学,便牵着她去地下赌场。
麻将稀里哗啦的碰撞声脆得刺耳,汗臭味混着金钱特有的腥味。沈清照日复一日地站在沈成身边,已经习惯用惊恐而平静的目光望着每一个赌徒。
他们似乎都丧失了灵魂,只剩下散发着狂热目光的眼睛,在地下赌场凄艳的粉色霓虹光照耀下,泛着不正常的癫红。
赌场对于沈清照来说,像极了一个充满着欲望的混沌地狱。
深陷其中的赌徒们都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而对于沈清照来说,最恐怖的恶鬼一直在她身边,不是出了赌场就能摆脱掉的——
沈成赢钱后会眉开眼笑,大把的钞票递给她当零花,还会带她去吃大餐。
但赢钱毕竟是少数的光辉时刻,更多的时候,沈成会在深夜带着一身的颓丧愤懑走出赌场,买上几瓶白酒喝个酩酊大醉,再随便寻个由头揍沈清照一顿,并勒令沈清照不许跟她妈说这些事。否则就要拿板凳打死她。
沈清照常常被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紫。最严重的一次,被沈成扇耳光,导致耳朵化脓发了高烧,差点死在学校。
这些绝望的痛苦像藤蔓,一根又一根,在沈清照心头密密麻麻的扎根,经年累月后潜移默化的与她本人交织融为一体。
她那时每天都想死。
而沈成胃口也愈发的大,终于毫无意外地欠了一大笔债,不得不干起了叠码仔,以赌养赌。
再后来,沈清照只记得那一晚雨势滂沱,窗外惊雷闪电交织。沈成把她反锁在家里,独自出了门。
沈清照又饿又害怕,睡不着,赤着脚站在窗边。
她本想等沈成回家,却看见沈成穿着那身熟悉的夹克从楼前匆忙跑过。
他身后有两个人提着棍棒追上来。都是黑衣黑裤,没打伞,只带着顶棒球帽遮雨,沈清照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她却用一种近乎动物般的灵性感知到,这两个男人的身上都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凶悍感。
之后的每一帧动作。都在沈清照的瞳孔里烙下印记。
她近乎战栗着,在积攒多年的怨憎与期待之下,静静目睹了沈成死亡前最后的影像。
她看见沈成被追上。
看见沈成伸手捂住脑袋。
看见沈成的后脑勺挨了重重一棒。
几乎是下一刻,沈成整个人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明明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那一刻,沈清照却觉得自己听见了沈成如幼雀一般细小的叫声。
但那叫声但很快就被雨声湮灭。连带着血迹都散进雨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此沈成再也没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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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沈清照已经很难想起沈成去世的准确日期——因为那真的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个雨夜。万家灯火下,霓虹惯常闪烁。
不同的只是人的境遇——有人欢笑,有人团聚,有人枕雨入眠,有人生离死别。
在被命运的重锤迎面击中之前,没人知道自己的未来会以何种曲折离奇的方式改变。
但无论如何改变,自那个雨夜起,沈清照就明白,她既然已经脱离了沈成的桎梏,所以不能也不必回忆关于沈成的任何事情,毕竟回忆代表着仍有余悲,有余悲代表着是痴情人。
而她不是,也绝不会是。
因为沈成死后,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她会摒弃所有有关旧事的爱憎。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