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借一点烛火
二月二,龙抬头。
暮色里,小镇名叫泥瓶巷的僻静地方,苏尝轻搓手指,点燃了手中那根蜡烛。
烛火轻轻摇曳,为这简陋的居室披上了一抹柔和的光。
就在苏尝一手持蜡烛,一手持桃枝,准备按照小镇习俗进行驱赶毒虫的仪式时。
房门却被人敲响。
敲门的人下手极轻,好似轻风裹挟枯枝轻击门扉一样。
如果不是苏尝感受到了门外那道熟悉的心流波动,他恐怕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他轻叹一口气,放下桃枝,护着手中摇曳的蜡烛来到老旧的木门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对方看着开门的苏尝,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喜悦。
随后他又看向后者手里摇曳的烛光,脸上又浮出几分拘谨和赫然,
“苏尝,我想借……借一下蜡烛。”
“陈平安,我不跟你说过了吗?你帮我从山上砍新鲜桃枝带回来,我给你蜡烛和馒头做报酬。”
看着模样极可怜的少年,苏尝却皱起了眉,一点都不客气的大声训斥着对方,
“结果你昨夜偷偷把桃枝放在我门口,今天一天也都不来找我拿东西。
要不是齐先生今天非要留我跟李宝瓶一起在学塾里抄文章。
我早就想逮着你当面问问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苏尝?”
“没有没有,天地良心,怎么可能!”
陈平安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清俊许多的同龄人使劲儿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会看不起苏尝。
与之相反,陈平安内心中极其感激这位跟他一样从小父母双亡的泥瓶巷邻居。
虽然苏尝总是毫不客气的让他帮这忙帮那忙,但每次也都会给他一些合理的报酬和补偿。
一开始陈平安就发觉了,苏尝是在有意的接济自己。
只不过这种接济,藏在日常琐事的帮忙里,藏在时令节日的委托中。
不涉及一个铜板,一角碎银。
但有那一碗稀粥,一个馒头。
涓流潺潺。
润物无声。
像极了学塾中的那位先生。
“既然不是,那就把这蜡烛拿上,这馒头也是!”
苏尝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用废纸包好的馒头,
“这都在我怀里暖一天了。我现在倒是不怕它凉,就怕它腌入墨水味了!”
陈平安瞧着那用来裹馒头的练字废纸,忍不住咧嘴一笑。
他早就想问苏尝,一直以来是怎么面不改色的把用心临摹的字帖说成废纸的。
只瞧外露的那几个大字,他不上学,都感觉写的极好。
比之前更好了。
在读书写字方面,苏尝确实比他有天赋的多。
就像在窑口烧瓷上,刘羡阳比自己有天赋一样。
这都是陈平安承认的事情。
他不羡慕,反而觉得很开心。
“笑什么笑?反正你也不上学,能这样多吃到点墨水也不错了。”
苏尝白了陈平安一眼,
“要是还吃到点别的味道,那可就不怨我了啊!是你自己来太晚了!”
陈平安摇了摇头,弯腰把放在墙根的那只鱼篓递了过去。
白天他无意间看到有个中年人,提着只鱼篓走在大街上,捕获了一尾巴掌长短的金黄鲤鱼。
鱼在竹篓里蹦跳得厉害,陈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很喜庆。
于是陈平安开口询问,能不能用十文钱买下它,中年人本来只是想着犒劳犒劳自己的五脏庙。
对方眼见有利可图,就坐地起价,非要三十文钱才肯卖。
陈平安最终还价到二十五文就给买了下来。
其实陈平安是想要还价到二十文乃至十五文的。
但是一想到这是要送给苏尝的东西,又怕纠缠久了被别人买走,陈平安就咬牙用二十五文给买了下来。
掏钱的时候心疼归心疼。
但陈平安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苏尝细水长流的接济。
自己这个总是帮忙,其实是被人帮的人,也未必能省出二十五文的闲钱来。
而且只有带着这只鱼篓和鲤鱼,他陈平安才敢不羞不愧的来借蜡烛。
而不是像昨夜一样,偷偷放下桃枝,再偷偷离开。
像个什么也没偷,但却欠了无数债的贼一样。
他人的好意并不理所当然。
哪怕自己平常也付出了一点劳动的汗水。
但陈平安还是会在心里问自己一句。
凭什么是自己?
凭什么苏尝一直帮自己?
如果这个问题都视而不见,问心有愧的他,觉得自己是没脸去坟头那边见爹娘的。
苏尝看了一眼篓中那条金灿灿的鲤鱼,又看着眼前面庞黝黑,眼神诚恳的少年。
这次他没有叹气,而是直接了当的问,
“陈平安,你是不是个傻子?”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一样。
他又把鱼篓往前递了递,大有苏尝不要,就给它送进堂屋里的架势。
“我可给你再说一次,这两样都挺贵重的。”
苏尝看都没看已经被递到自己面前的龙王篓,那双清如冽水的眸子只是望着不说话的少年。
“苏尝,你字写得好,今年年节,我还想请你给我家写对联。”
陈平安脸上还挂着不好意思的笑。
过去几年他家的春联,都是苏尝写的,用他给苏尝院子扫雪换的。
“行。以后就算搬家了,年年我也给你写。”
苏尝没再推辞,把馒头塞进陈平安怀里,空出手接过鱼篓,然后又把蜡烛递了过去。
一只蜡烛一个馒头。
一条鲤鱼一只鱼篓。
短短几秒的交换,看起来毫不对等。
但是两人却都觉得。
对等极了。
护着手中烛光的陈平安有些不舍,
“苏尝,你也要离开镇子了吗?”
刚才他出门的时候,邻居宋集薪就说要和婢女稚圭下个月离开这里。
“我可没说一定是我搬家。”苏尝笑着摇摇头。
“我穷成这样能搬哪去?再说泥瓶巷住着也挺好的。”
陈平安笑的有些无奈,说的却很真诚。
泥瓶巷里,有你苏尝、小鼻涕虫顾粲、宋集薪和稚圭,有不住在这,但经常来找自己的刘羡阳。
最重要的。
是还有爹娘存在过的痕迹。
苏尝站在门口。
看着与自己道别的陈平安转身离去的模样。
那瘦瘦的人影,走的小心翼翼,像个小写的人字一样。
他一手持着烛一手护着光。
小小的火苗跳跃在他手心旁。
照耀着他的脸,他的眼,他的心房。
只是一点点光亮,就让他的心流如暖春之水一样熙熙流淌。
苏尝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字消失在了街巷后,还怔怔出神了许久。
他心中再次浮现出那个叹息。
这么一个陈平安,怎么就在书简湖中,扭曲双标成了那个样。
还是写故事的那个他。
格局本来就这样?
金庸的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写出了《射雕英雄传》,托尔金“光明终将战胜邪恶”道出了《魔戒》。
一个写通俗故事的网文作者自己人生都只是过了一半,就非要在书里给人讲天下的道理?
结果抄前人牙慧,捋出一个古早的善恶阵营圆圈,拿出一个但凡上过毛概、马哲都不会写的似是而非的顺序矛盾。
更别提那搞笑的庙堂心计,拿着答案反推伏笔的牵强。
因为春字有九笔,所以天下有九州。
因为天下有九州,所以春字有九笔。
这两句话真告诉齐先生,齐先生是该哭还是笑?
把那些荡气回肠的英雄豪杰,在后面一个个或诈尸或补丁成了小丑。
就真那么好玩吗?
可怜。
苏尝心中万般怨讽最后都变成了这两个字。
既是可怜写书的人,带着期待读书的人,更是可怜书中的人。
以及既读书又成为书中人的自己。
鱼篓里的金色鲤鱼甩了甩尾巴,水流哗哗激荡作响。
苏尝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回想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他摇了摇头。
一千万人有一千万个哈姆雷特。
没准儿就有爱看请假一天,么么哒和一块砖也要写出上下三代的人。
自己算个什么。
漂泊来此的蜉蝣过客罢了。
只不过自己这只蜉蝣也有想要做的事情。
他想走一走那些写过的景和没写过的景,见那些写到的人和没写到的人。
如果有能力,他愿一路走过去的自己。
可以让山下人见山上人不卑不亢,山上人看山下人不倨不傲。
其他的。
没有别的道理。
也没必要讲别的道理。
这时候,苏尝仰头望去,星汉灿烂,表里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