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太学和门阀
汉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刚刚担任丞相的公孙弘上奏,要求建立官方的教学机构——太学。[2]
公孙弘认为,为了提高人们的教化水平,惩恶扬善,必须将读书与人们的官运结合起来,有意识地去培养民间聪明的孩子读书,等他们学成之后,再将他们提拔到官僚岗位上,这样才能保证国家的长治久安。
他的提议开创了中国中央集权王朝的教育先河,也将儒教成功地输入社会的骨髓。在汉初,官员大都是跟随皇帝打天下的人以及功臣的后代,还有一部分来自皇帝和诸侯们的宠臣。这时,政府与民间缺乏必要的通道,无法让民间的优秀分子进入政府。时间长了,就会产生政府的圈子化和阶层固化,与民间分离,引起巨大的民怨。公孙弘提议开办官方学校,培养人才,的确是解决阶层固化的好办法。而且,他的方法也是控制社会思想的好方法,只要控制学者们的教学内容,就可以控制读书人的思想。读书人当官之后,就会将他所学的东西再灌输给全社会。而民间一旦知道学什么才能当官后,就会对其他的内容降低兴趣,整个社会也就会进入思想格式化的状态。
在公孙弘之前,汉武帝初期,就已经有人不断地提醒汉武帝,只有把儒教人才和政权打通,才能让儒教规范所有人的头脑。
据《史记·儒林列传》记载,汉武帝刚当上皇帝那一年,思想偏向儒家的丞相卫绾举荐贤良时,向皇帝提议不考虑法家、纵横家等,间接“罢黜百家”。当时信奉黄老之术的窦太后还没有死,不久找个错便把卫绾免职了。
但儒教势力正在逐渐掌控局势。窦太后死前一年,即汉武帝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儒家的支持者就已经在朝廷设立了五经博士。
博士并非汉朝才有,秦朝就曾经设立了数十个博士。所谓博士,就是掌通古今,为皇帝提出参考意见的人才,相当于现代人说的智囊。博士的职位不高,到汉宣帝时也只是俸禄六百石的小官。这个职位起初是专门为读书人而设的,汉初则把这个职位保留下来。在秦朝和汉初,博士对一切哲学学派开放,并没有门户之见。
汉文帝和汉景帝时期,《尚书》《春秋》《诗经》已经有了博士。不过,当时人们看重这些书籍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它们属于儒家经典,而是把它们当作历史和文学作品。《尚书》和《春秋》中保留了不少历史资料,在缺乏书籍的汉初,皇帝自然要对它们表现出尊重,而《诗经》是文学作品,同时也是历史资料,其中的每一首诗歌都有一定的背景,反映了古人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到了汉武帝时期,《礼》和《易经》也设立了博士,到此刻,儒家的五经都已经有了博士。董仲舒创立儒教时期,劝说汉武帝将其他学派的博士废除,就形成了五经博士统揽天下的局面。
所谓五经博士,并不是一个人要通晓五本经典,而是每个人只要能背诵一本就足够了。一个人即便能够通晓五经,也不会受到欢迎,因为这等于抢了别家博士的饭碗,让人难堪。五经博士每一家都认为自己的学问是独一无二的,别家不可比拟,不愿意让别人来掺和。
汉武帝时期,一共设了七个博士,《春秋》《易经》《礼》《尚书》都有一个博士,而《诗经》有三个博士。《诗经》有三个博士是有历史原因的。如前所述,在汉初,有四个人躲过了秦朝的迫害,他们精通《诗经》,分别是鲁人申培、毛亨,齐人辕固和燕人韩婴。他们各自对《诗经》的解释有所不同,又固执己见。他们各自将学问传给自己的弟子,弟子再传弟子,就有了所谓的门派之争,形成了四个门派:鲁诗、齐诗、韩诗和毛诗(毛诗由鲁人毛亨开创,由赵人毛苌传播)。
汉朝设立《诗经》博士时,先是汉文帝设鲁诗、韩诗博士,后来汉景帝时增设齐诗博士,后文提到东汉今、古文经之争时,作为古文经的毛诗地位上升。无论是哪一经,每一家的博士都只在门派内部流传,外人不得觊觎,而在学习时,学生只能死记硬背老师的知识,不得质疑,不得发挥,以免受到其他门派观点的影响而被“策反”。
这就是汉朝儒学门派之争的起点,各个门派互不相让,互相攻击。
门派之争在公孙弘提议建立太学之时变得激化了。公孙弘建立太学的目的是为政府提供儒教知识分子,并将儒教变成社会思维的根基。
他的具体建议是这样的:每年各个地方官都要去自己的辖区查找十八岁以上的青年,看有没有适合读书的,一旦发现了,就上报郡守,再由郡守上报中央负责礼仪的官员太常,太常则负责考察都城附近的青年,与地方上的人才汇集在一起,从中选择五十人送入太学。这五十人将分配给五经博士做弟子。在做五经弟子期间,这些青年都被免除徭役和赋税。一年后经过考核,合格的人就可以被授予中央低级小官,并逐渐递升,不合格的人就被淘汰回家。另外,官员的递升也要考查其文化水平,水平高的人才能高升。
通过这种方式,经过几十年,那些非儒老官僚纷纷离开人世,朝廷就会被儒教子弟们占据,他们担负着保卫皇权的重任。
不出公孙弘所料,他的提议迅速起到作用。提议的成功反映在汉朝太学的扩张上。汉武帝之后,太学里的学生名额大大增加,汉昭帝时增加到百人,汉宣帝末期又增加到两百人。汉元帝因为喜好儒教,规定地方上能够通晓一本经书的人,都不用服劳役,一时间,人人都争着读书。几年后,由于减免成本太大,只好下令废止这个政策。但是,此时太学的规模已扩大到千人,在各个郡国也设置了五经卒史,俸禄是一百石,负责传播儒教知识。汉成帝末年,太学规模扩大到三千人。但这个规模只维持了一年多,就因为养不起,缩回到一千人。[3]即便按照一千人计算,比起汉武帝时期太学的人数也已经膨胀了十九倍。
这些太学学生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会成为官员,所以,汉朝的朝廷里就充斥着能够背诵儒家著作的人才,整个社会被儒教化了。
几十年后,随便拉出一个汉朝人询问宇宙的真理是什么,他都会给你讲述,“宇宙的真理是天人合一,皇帝是老天爷的儿子,宇宙是阴阳五行的变化”,这一切就和现代人谈论牛顿、爱因斯坦一样自然。
对于大部分现代人来说,牛顿、爱因斯坦之所以是真理的代表,不是现代人思考和理解的结果,而是被灌输的结果。汉朝人受到如此大规模的灌输,当思维已经天人合一化的时候,就再也逃不出这个框架了。《公羊传》和《春秋繁露》俨然已经成了西汉的金科玉律。
随着太学机构的扩大以及中央官僚儒教化,五经博士们的门派之争也日益激烈。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背后都对应着巨大的利益。一旦一个门派的掌门人成了五经博士,就由政府来帮助他招学生、养学生,并让他的学生当官,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教师,而是一个学术门阀。
在《汉书·儒林传》中,列举了五经博士内部各个学术门阀的变迁情况。
首先是《易经》,一个博士变成了三个博士。
汉朝的《易经》最早出自鲁国的商瞿(字子木),他直接受教于孔子,接下来的传承人是鲁国的桥庇(字子庸)、江东(吴地)的馯臂(字子弓)、燕国的周丑(字子家)、东武的孙虞(字子乘)、齐国的田何(字子装)。
田何时期,就是秦朝焚书坑儒之时。但《易经》是筮卜之书,没有被禁。汉朝时,田何从齐国迁徙到关中地区的杜陵,他的学问继续传授开去。徒子徒孙有东武的王同(字子中),洛阳的周王孙、丁宽、齐服生,加上淄川的杨何(字叔元)、广川的孟但、鲁地的周霸、莒地的衡胡、临淄的主父偃等人。
其中杨何、孟但、周霸、衡胡、主父偃等人都担任过高官。于是,田何的徒子徒孙们遍布于汉朝廷。
丁宽的学孙中又有三个人,即施雠、孟喜、梁丘贺,这三个人又各立门派,将《易经》分裂成三派。到了汉宣帝时期,这三派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汉宣帝只好将三派分开,各立了一个博士,于是,如同《诗经》立了三个博士一样,《易经》也有三个。
另外,《易经》三个博士内部也是门派林立,从施《易经》中又分裂出了张(禹)《易经》和彭(宣)《易经》,从孟《易经》中又分裂出了翟(牧)《易经》、白(光)《易经》和京(房)《易经》,从梁丘《易经》中又分裂出了士孙(张)《易经》、邓(彭祖)《易经》、衡(咸)《易经》。由于皇帝没有再新设《易经》的博士,这些小的门派只好共用博士。
《易经》博士一分为三,《尚书》博士也分裂了。
汉朝的《尚书》出自伏生,伏生曾经是秦朝博士,后来在焚书时偷藏了一卷《尚书》,等发掘出来后只剩下残卷。伏生有两个著名的弟子:济南的张生和欧阳生。
在汉武帝立五经博士时,欧阳生的曾孙欧阳高成了《尚书》博士。
《尚书》学派的分裂,源自张生的徒子徒孙。张生有个弟子叫夏侯都尉,夏侯都尉选择传给家族的侄子夏侯始昌,夏侯始昌传给夏侯胜,夏侯胜又传给哥哥的儿子夏侯建。其中夏侯胜和夏侯建各自写了《尚书》的专著,形成两派,被称为“大、小夏侯”,和欧阳生的一派,形成了《尚书》的三派。[4]到最后,汉宣帝再次扮演和稀泥的角色,为《尚书》设立三个博士,分别由欧阳以及大、小夏侯三派的传承人担任博士。
除了《诗经》《易经》《尚书》各有三个博士之外,《春秋》也立了一个新的博士,原本只有《公羊传》一家,现在加了一家《穀梁传》,关于这个博士,我们将在后面介绍。
没有增加博士的,只有《礼经》。这样,到汉宣帝时期,五经博士已经有十二个,而学生人数增加到两百人,一套以儒教为中心的教学和传承体系建立起来了。
任何一个博士的设立,都意味着残酷的斗争,但在表面上,所有的人又必须维持儒教要求的君子风度。从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开始,到太学体系的完成,汉朝人的思想迅速被以《公羊传》和《春秋繁露》为代表的集权理论所禁锢,又由十二家学术门阀形成了组织上的垄断。到此时,西汉的政治神学就接近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