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教的诞生
《公羊传》之所以能够成为官方学问,除了它从理论上赞成大一统,又持政治进化论观点,很容易被皇帝扩展用来为自己服务之外,更重要的是几位学习公羊学的大臣的极力推广。
据《汉书·董仲舒传》记载,《公羊传》由胡毋生传给公孙弘之时,在赵地,另一位学者董仲舒也不知从什么途径接触到了《公羊传》。公孙弘和董仲舒就成了将《公羊传》引入朝廷的最得力之人。
不过,与公孙弘不同,董仲舒更加重视理论化工作。他敏锐地感觉到,《公羊传》虽然很适合给皇帝寻找合法性,但是《公羊传》的文字里并没有直接说汉朝皇帝就是合法的,这种说法只是人们根据它的意思引申而来的。要想让汉朝皇帝彻底合法化,必须去写一本当代的新书,专门为皇帝服务。而这,就是他要做的工作。
简单地说,公孙弘等人借助《公羊传》找到了一条将皇帝合法化的路径,而董仲舒则把这条路走了下去,并且走向极致。他要从理论上将皇帝神化,将皇帝与天等同。从此以后,反对皇帝,就是反对天。这就是他的“天人合一”理论。
董仲舒的观点大都记载在他的几篇奏章和一本著作之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春秋繁露》。所谓繁露,指的是皇帝冠冕上的珠串,《春秋繁露》实际上就是“春秋杂谈”的更文艺的说法。
现代人翻看这本书,第一感觉是,这是一本读后感,是董仲舒读完《公羊传》之后的感想和总结。董仲舒一开始是想紧贴着《春秋》去写,像《公羊传》一样注释一遍《春秋》,但写着写着,就慢慢变成了漫谈,零零散散地围绕着他自己的“大同社会”谈开,既包括读后感,又有各种礼仪的操作性规定,如同一本杂文集,由于缺乏统一主题,只好起个名字叫作《春秋繁露》。
董仲舒的文笔也缺乏同时代司马迁、司马相如等人的文采,该书很是晦涩,如果不是他的影响力,这只是一本三流作品。汉朝之后,这本书的影响力也并不大,甚至在选择经典时,人们往往也不会想到它。但就是这本书,却是汉朝人认为的最经典著作,远在司马迁的《史记》之上,因为它代表了儒教的诞生。
所谓儒教,指的是以儒家思想为招牌建立的宗教式体系。这个体系已经不再如同孔子那样,只对人类社会感兴趣,而是试图解释从宇宙天地到身体发肤,再到社会政治的一切学问,并试图寻找终极真理,再用这个真理束缚住人们的行为,让人们“幸福地”生活在真理之中。
在一个宗教体系中,一是要寻找真理,二是要用真理来强迫人们“幸福地”生活,两者缺一不可。
我们可以把儒教和孔子时期的儒家进行对比。现代人喜欢把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都说成哲学流派,但实际上他们研究的方向各不相同,也属于不同的学科。
在我们现在的知识体系中划分了许多学科,比如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文学、语言、政治、历史等。在中国古代也有许多学术分类,但是,古人的划分方法和现代人是不同的。
西汉时期的大学问家刘向[10]将当时比较大的学问分成了十家,分别是儒、墨、道、法、名、农、杂、阴阳、纵横、小说,这就是“诸子十家”。所谓十家,其实不完全等同于现在说的十门学科,因为每一门都以学术观点和内容作为区分,而非研究对象。比如,孔子所代表的儒家研究的是伦理学和历史学,对自然科学不感兴趣,属于现代的文科,当弟子询问的问题超出了这个范畴,他就不解答了。最典型的是《论语·先进》中的“未知生,焉知死”和《论语·述而》中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对于人死这种接近于自然的现象不去考虑,只考虑人们活着时候的伦理问题。
老子所代表的道家关注的是哲学,对具体的社会、自然一概不感兴趣,也不进行研究。
墨子代表的墨家研究的是工程技术,同时发展了一定的数学、逻辑学和物理学,他虽然也对社会学感兴趣,但世界观带着浓重的工程师味道。
管子、韩非子等人更关注的是政治学和法学,对于伦理学、科学一概不感兴趣。
苏秦、张仪代表的纵横家,更关注纯粹的外交学。
至于邹衍等阴阳家,则试图构建一套以阴阳、五行为基础的天文学,进而演化成自然科学。他们对自然的解释由于基于阴阳、五行,现在看来有些荒谬,在当时却被当作最先进的科学。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在汉朝以前,阴阳和五行并不是一回事,阴阳推崇的是一个二元制的世界,以阴和阳两种元素的相互转化来看待世界,而五行则是以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的相生相克来构造世界。阴阳观念出现得更早,被吸纳进许多流派之中,比如道家、儒家都带有阴阳色彩。五行观念的出现比较晚,接受的人也较少。相信阴阳的人不见得就相信五行,直到汉朝儒教建立后,才把阴阳、五行杂糅到一个系统之中。
就像现代人必须通过所有学科才能全面了解世界一样,把这些形形色色的学科综合起来,就是战国时期人们对世界总的看法。
孔子的学问以伦理和历史为主,强调“礼”,他为了说明为什么人类社会需要礼,又引入另外两个概念——“义”和“仁”,认为人类社会之所以需要严格的礼仪制度,是因为这符合“义”,而要想达到“义”,就必须遵守这些礼仪制度,而遵守礼仪的行为就是“仁”。
到了孟子时期,孟子发展了孔子的儒学,更强调“仁”,将仁慈作为社会构建的基础,但他的“仁”已经和孔子的“仁”不一样了。孟子的“仁”可以认为是善良、仁慈:君王只有仁慈,才能成为圣君;人民只有仁慈,才能达到世界和谐。孟子对于“礼”也已经不大关注,只强调“仁”,导致其儒家学说已经有了道家的味道。
孟子和孔子一样,也不曾过多关注社会之外的事务,自然科学、天文地理、苍天鬼神之类,都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既不评价,也尽量不参与讨论。
到了董仲舒创立儒教时期,他已经不满足于只研究社会伦理这个狭窄的领域了,而是要突破,研究从天文、自然到伦理、社会的一切问题。他的目标是写一本百科全书,或者说,将“诸子十家”的学问都包含在一本书里,形成一本系统的汉朝科学著作,同时也是社会著作,从这本书中,人们既可以理解社会发展的秘密,也可以理解科学发展的情况。
写这样的书,写作者虽然最后还叫“儒”,但其实已经是杂家了。董仲舒除了学习《公羊传》之外,还学习了阴阳学、算术学、道家学说等多家的诸多研究成果,将其杂糅起来,形成了一套解释世界的万能理论。
这套理论的核心观点,就是“天人合一”,即《春秋繁露·阴阳义》中说的“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简单说就是,自然界的规律和社会规律、人体规律都是统一的,只要研究透了自然规律,就可以对比着理解社会规律了。
那么,董仲舒眼中的自然规律是什么样的呢?他构建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大神,这个大神叫作天,它就是自然规律的化身,主宰着天上的世界,也主宰着人间。而相对于天,地上也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人,就是天子、皇帝,只是地上的皇帝必须听命于天。
地上该由谁当皇帝,不是由人说了算的,而是由天说了算。所以,表面上看,刘邦是一个流氓,依靠武力夺取天下,但实际上,刘邦是天选择的,是客观规律选择的。不仅刘邦的汉朝是天的选择,就连以前的诸位天子和朝代也是天的选择。当一个朝代的天子变得不称职时,天就会另选其他人来代替他,完成改朝换代。
通过这样的天人理论,董仲舒把汉朝的皇帝神化了,从此以后,谁反对皇帝,谁就是逆天而行。
在确立了“天人合一”的理论基础之后,接下来,必须讨论天的规律问题。既然天上和人间的规律是一样的,那么要想吃透人和社会的规律,就必须首先研究天的规律。
董仲舒所谓天的规律,主要是从道家、阴阳家手中借来的,主要内容包括了阴阳和五行——正是他将这两个概念合二为一了。
所谓阴阳,老子认为阴阳是世界不可或缺的两种状态,本身没有什么好坏之分。董仲舒却机械地认为阴阳就是善恶,所有阳的就是善的、有德的、好的、促进生长的,阴的则相反。他的阴阳与波斯拜火教的善恶区分很相像。而天之所以变化,就是阴阳之间斗争的结果。[11]
至于五行,则类似于希腊哲学将世间元素分成“水、火、土、气”四种,中国将其分成“金、木、水、火、土”五种,认为所有的物质最终都可以归结为这五类之一。五行之间有相生相克的关系: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同时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12]
阴阳变化和五行相生相克,就生成了全世界的一切。在人类无法利用现代仪器更进一步了解世界之前,这种简单的理论的确可以满足一部分人对了解自然的渴望。
接下来,董仲舒更进一步,认为人和社会的规律也要遵循天的规律,并利用简单的算术,将人和社会与自然进行了一定的比附。
比如,人的形体是与天的数字有关的,天有十二个月,但一般的植物生长、繁荣、枯萎都在从春天到秋天的十个月内完成,所以,人也有十月怀胎。[13]人有四肢,每肢三节,对应于四季和十二个月。[14]人的全身大小关节一共有360个,对应于一年的天数。人身体内有五脏,对应于五行。人的形体骨肉,代表了大地的厚度;人的耳朵和眼睛,象征了日月;人体空壳和内部的经脉,象征了山川谷地。人的德行,对应于天理;人的好恶,对应于天的阴晴;人的喜怒,对应于天的寒暑;人的生命,对应于天的四季。
在这一系列的比附下,就引出了古代医学理论,即利用经脉、五行和阴阳调和来治疗病人。人只要与天合拍,就可以保持健康。
除了人体之外,更重要的是人类社会也可以通过研究天的规律来设计。在社会规律中,也有许多利用算术进行的比附。比如,帝王的官制,是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一共一百二十人。这是按照三的幂数,一共重复四次而止,三和四,分别代表了一个季度的月数和一年中的四季。[15]
天、人、社会,除了类似之外,三者也是相通的,也就是所谓的天人互动。观察天,就可以得知一个人的情况,也可以得知天对政权是否满意。当地上的君主表现得让天感到不满时,天就会降下灾祸,让人明白天的不满;当天子让天感到满意时,天又会降下祥瑞给人间。[16]
所谓皇帝,就是天选来统治民间的,反抗皇帝就是反抗天。但是,天又通过一系列的凶兆向皇帝暗示:如果你做得不好,我就把你换掉。而秦朝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秦始皇和秦二世的暴政,导致天派遣刘邦下来改朝换代。现在的皇帝虽然是天选的,但也必须注意不要让天不满意。
如何让天感到满意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董仲舒终于回到儒家的范畴之内,认为天最满意的状态,就是按照儒家规矩行事。而什么是儒家规矩?那自然就是他所熟悉的《公羊传》。他认为,《公羊传》就提供了一系列的暗示,表明了什么样的政治是理想政治。[17]
首先,他要求每一个人都必须服从儒家的礼仪,皇帝有皇帝的仪轨,大臣有大臣的规矩,而普通民众也要老老实实听话。如果都各居其位、各司其职,老老实实地做事情,整个世界就会和谐统一。
其次,为了表明对天的尊重,每一次按照天意改朝换代之后,都必须进行一系列仪式化的动作,也就是“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表明自己的正统和按照规律行事。[18]
所谓“改正朔”,是与另一个理论“通三统”相对应的。按照当时的理论,夏、商、周三代,每一代选择了不同的月份作为正月,夏朝以一月为正月,商朝以十二月为正月,周朝以十一月为正月,秦朝改十月为正月。刘邦继承了秦朝的做法,但汉武帝将正朔又改回了夏朝的一月,完成了一次循环。只是后来各个朝廷并没有继续修改月份,汉朝就成了最后一次修改历法的时期(王莽和武则天曾短时间变动过正月岁首,但都很快又改回来了)。
另一个措施是“易服色”,这项措施对应于五行理论,金、木、水、火、土(也称为“五德”)各有自己的色彩,每一个朝代对应于一个“德”,也就是五行之中的一个,在朝服上,必须使用与这一“德”对应的色彩。黄帝是土德,色尚黄;夏代是木德,色尚青;商代是金德,色尚白;周代是火德,色尚赤;秦代是水德,色尚黑。
如果按照这个理论,刘邦建立的汉朝应该又回到土德,但刘邦以继承秦朝为荣,认为自己是水德,色尚黑。到了武帝时期,在儒教的努力下,终于按照相克的说法,把汉朝改为了土德(土克水),色尚黄。
这里顺便把以后的易服色情况进行总的梳理。到了王莽时期,由于王莽是禅让得天下,没有使用暴力,所以当时的大才子刘歆认为,只有暴力的改朝换代,才使用“五行相克”的理论来决定下一代到底是哪一德,而禅让是非暴力的,应该使用“五行相生”的理论。王莽认为自己是舜的后代,属于土德,根据五行相生,火生土,所以王莽把汉朝的土德又剥夺了,重新封它为火德,色尚赤。
东汉时期,刘秀承认汉是火德,色尚赤。到了曹魏,由于又是和平禅让,所以曹魏又成了土德,色尚黄。而刘备认为自己是汉家正统,选择了火德和红色。孙权认为要想克曹魏的土德,必须选择木德(木克土)和青色。晋朝是金德和白色。南朝宋是水德和黑色,南朝齐和梁是木德和青色,南朝陈是火德和红色。北周是木德和青色,隋朝是火德和红色。唐朝是土德和黄色。五代梁是金德和白色,五代唐是土德和黄色,五代晋是金德和白色,五代汉是水德和黑色,五代周是木德和青色。宋朝是火德和红色。辽是水德和黑色。金是土德和黄色。明朝是火德和红色。可见,易服色理论直到明朝还有市场。
除了“改正朔”“易服色”,还有一个措施是“制礼乐”。这项措施与儒家的礼乐制度息息相关,意味着通过礼乐对各个阶层都进行标准化。这也包括设立国家祭祀的场所明堂和太庙,以及一系列有一定宗教性的典礼,如封禅泰山等。
董仲舒通过构建这一套无所不包的理论,完全满足了皇帝的统治需要,利用当时的认知水平,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天地人生观,用以束缚人们的认知。
但是,要推广这一套理论,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才能做到。理论构建完毕,董仲舒建议汉武帝依靠政权的力量强行推行这套理论,禁止其他学说。[19]
我们可以把秦皇和汉武进行比较:秦始皇焚书的目的是愚民,让他们接触不到学问;而汉武帝在焚书的基础上,还用统一的理论来控制思想,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以政权为后盾的思想控制运动。
董仲舒的提议果然是有效果的。虽然我们总是说人类的好奇心会冲破一切羁绊,但是历史告诉我们,人类的好奇心没有那么大,控制了一代人思想,社会可以维持数千年。
汉武帝之后,所有人都相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大神叫作天,也相信皇帝就是天子。人们变得更加迷信,看见电闪雷鸣首先想到的不是自然现象,而是老天爷发怒了,出现灾荒也认为是老天爷的作为。当这一切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基础时,汉朝的思想控制达到了目的。
到了汉朝后期,思想控制已经过于成功了,以至一旦发生了天灾,皇帝就要开始寻找替罪羊,否则就无法向国人交代。
汉成帝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据《汉书·翟方进传》记载,因为在此前几年出现了一系列灾荒,到了这一年,又出现了“荧惑守心”的天象,被认为不吉利。观星的官员乘机上奏:要想破解上天的谴责,必须牺牲一位大臣来承担上天的谴责。汉成帝立即命令丞相翟方进自杀谢罪。
翟方进是当时的名儒,与天灾毫无关系,但汉成帝根据董仲舒的天人理论却认为必须由他来承担罪过,才能缓解老天爷的愤怒。他自杀后,汉成帝亲自吊唁,以高规格的葬礼将其埋葬,当时的人们并不认为皇帝的做法有何不妥。
到这时,所谓的“儒”早已经脱离了孔子的本意。孔子的儒是一种哲学流派,这个学派强调“礼”,也强调“仁”,并没有把自己塑造成包容一切的宇宙理论,只是试图解决人世间遇到的问题。
但到了董仲舒时期,由于其理论无所不包的特征,以及对人们生活的全面控制,加上一系列的仪式和组织,儒学就已经宗教化了。宗教可以用来对人的生活进行规范,哲学却做不到。
当董仲舒写出《春秋繁露》,并鼓动汉武帝罢黜百家时,这一刻,就是儒教诞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