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心挂念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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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的父老乡亲(七)金元宝

我的父老乡亲(七)金元宝

说到这个人,知道的无不惋惜,都感叹天不假年,太可惜了。

他是肖元宝,是赵老太的最小的儿子,肖十一郎的弟弟,排行老幺,十四叔,我称呼他为“元宝叔”,三十六岁就因病过世了。

我们村是县里的边疆地区,再往南就是益阳桃江县和沅江市,没条好路,没块好田,山上是野茅草里长着几根杂树,出不了几块钱,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有女莫嫁肖家桥,里面尽是和尚庙。”“肖家桥里不好过,一身好皮都晒脱。”“生在肖家桥,拿棍把饭要。”没有一句是讲肖家桥的好。

向上要走一个多小时才到镇上,向下又是一条大河阻隔,这里闭塞得很,久而久之,人们也就认命了,每天在地里不停劳作,却总是吃不饱穿不暖。

我父亲是外来户,他的爷爷流浪到这里,在山脚搭了个窝棚安顿下来,开荒耕种,总算有个固定的家。

我爷爷奶奶去世得早,他看到穷苦的生活,不想再把命运交付给黄土,就把弟弟妹妹安排好,十五岁发愤读书,从村小的旁听生开始,到高小、初中、师范,徒步一百多公里三天三夜到桃源师范上学,后来骑着洋马马摇着铃到学校去上班,也称得上是文化人了。他在我们组里是第一个走出农门的人,大家都对他极为尊重,有什么事情都来和他商量。

那年,我爹才分回来不久,决定和肖老师在本村创办完小,把村里的孩子们都集中起来学习,改变农村不识字两眼一抹黑的状态。可是,一腔热血却换来乡亲们的冷淡,他们都需要孩子早起放牛,割猪草,帮忙干农活,没几个人来学校。

那晚,劝学工作继续进行中。他俩来到肖家老大家时,一个瘦小的半大孩子正牵着牛到桂花树下拴绳。

肖老师问:“这个小孩是谁家的?”

赵老太说:“是我满崽子,元宝。”

“多大了?”

“该读书了,不读书就一辈子放牛耕田。”

孩子的眼中闪过一道光。

“没钱,这样十几张口,还哪里有钱读书!”

“不要钱,也不耽误做农事。”

孩子默默地走到角落,蹲坐在那里。

“那,明天去试试。”队长肖老大望向肖老太。

肖老太没做声。

“我明天早上去学堂时把他带上一起去,反正顺路。”我爹说。

孩子睁大眼,现出欣喜的神情。

第二天下午三点放学后,元宝快手快脚,把草割好堆在牛棚,把堤上干杉树枝捆好码在偏屋里,就急急忙忙拿出课本读起来。

周日,这小子在家不停上下窜,乒乒乓乓一顿乱响,刨花落了一地,他竟然鼓捣出一只歪歪扭扭的课桌。

我爹告诉我,元宝年纪大点,聪明,三年时间就跳级到了高小。那时,教育探底到乡村,乡里办高中,村里办初中,元宝就在村学校上初中,他思想积极,肯钻研,是乡里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好少年,上地区受到地委专员的接见,被免试推荐到三中读高中,还担任学生会副主任。

那晚,我爹还在学校准备明天的事,他是校长,事多事杂。只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他探头一看,窗户毛玻璃上映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开门,是元宝叔。

元宝叔满脸堆笑,爹招呼他坐下。“听说,你在高中读书,还好啵?”爹问。

“还行。”

“这么晚了,出来走走?”

“来找你的。我最近有点事想听听您的意见。”元宝叔挪了挪椅子,椅子发出吱嘎的声音。

“噢?什么事?”

“学校有三个推荐参军入伍的名额。我不知道是去争取还是不去争取,您是看着我长大的,也是带我开始学习的领路人,想征求您的意见。”

“这是好事啊!你的优秀表现当然值得你去,而且一定要去。”爹听后,也是一脸兴奋。

“我有点彷徨,去吧,从没离过家,又舍不得家;不去吧,又觉得可惜,机会难得。”

“莫犹豫。你是最小的,家里有哥哥姐姐撑着,你也帮不上忙,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你会如鱼得水,干得很好的。这样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呢?我给你打包票,放心大胆地去,在农村,会有什么出息?就当是接受锻炼、开阔眼界也好啊!”

“莫急,我和三中熟悉,那天顺发校长还问起我关于你的情况,我马上给你写一封推荐信,认真表现吧!”

元宝叔拿着推荐信,满意地走了。

再听到元宝叔的消息,是村里的大喇叭用最大音量在传送:立功消息播报,尖刀班班长肖元宝同志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作战勇猛,顽强拼搏,荣立个人三等功,还入了党。

不久,县乡武装部的领导敲锣打鼓来到肖家,送上牌匾,放了鞭炮,热闹了好一阵,把肖老太吓得不轻,躲在猪栏边哭,以为出了什么变故,得知真相后才破涕为笑。

我读四年级那年,听人说起元宝叔要复员回来了,像他这种立功人员是可以安排工作的,他主动要求回村里搞建设。乡里还在电影院召开了退伍军人迎接大会,我们学生也参加了。在会上,我们看到英姿飒爽轮廓分明的元宝叔英气逼人,在会上他做了十几分钟的讲话,表达了要扎根农村服务乡亲的决心,我们的巴掌都拍红了。

因为离家远,我们读初中都是寄宿,只休一天,每周六晚上回家,周日上学。回到家时已是漆黑,第二天又要高一脚低一脚地去学校,有时就想,能一直待在学校,那该多好,因为走回家,又远,没有好路。

二十多岁的元宝叔回村担任村书记,村里开始有了变化。

村民的宅基地农田旱土都进一步核实,电线杆子运进村,电线架起来通上了电,村委会的集体经营也开展了,富余劳动力组织了建筑队,在县里还承建了大楼,请了兽医站的师傅定期来检查鸡鸭猪牛的养殖,牲口得瘟病死亡的情况大大减少,人们的生活大大改善。

初二暑假,大动作开始了。

那天,我正在屋里看书,听得外面热闹得很,人们都向队屋里跑去。我一看,阵仗还不小。队屋坪上早已聚满了人,红纸黑字的横幅也挂起来了,村民们的扁担锄头也攥在手中。随着元宝叔一声令下,大家都锄的锄,挖的挖,挑的挑,耙的耙,很快,一条长龙就在蜿蜒开来。

原来,村民开始集体修路了。

在我屋旁边的山脚,刨去一层薄土,向里挖,就是沙卵石。一想到今后再也不会一脚泥一身土,村民们兴致高昂,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挑着沙石一路小跑,很快,每个小组分的任务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那天,村民正在进行收尾工作。忽然,挖沙石的山脚一阵骚动,继而有人飞速地往外跑,有的身上头上满是沙石,还有的捂着脑袋,也有血沁出。

是沙石塌方垮下来了。

有人高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这消息犹如平静水面投入一颗石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待我听到声音后,人们已经把现场围得铁桶一般,只能在外围听到一阵阵唏嘘。突然,人郡又炸开了,闪出一条道来,四个人弯着腰,各抬手脚,拖出一个着碎花点衣服的长头发女子,放在早已铺好的草席上。

那女子头歪在一边,一块毛巾遮着脸。听周围人讲,是个不足二十的年轻女子,今天本该是她妈妈来上工,她看娘辛苦,就替娘来的,挖沙时把柱子挖动了,一块巨石滚落,正中她头,就这样死去了。

虽说那个年代,死个人是稀松平常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在进行了赔偿和安抚之后,乡里还是把元宝叔停了职。

我家的堂屋里有几张桌子,上面摆放了很多书,这里也就是村里的阅览室。有几次周日在家,我都看到元宝叔早早地到了书桌前,开始读书,还拿着小本子记录着。

他每次来,还有一个习惯,要把收音机打开,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九点到十一点的农村节目,听得非常入神,把耳朵贴在喇叭处,恨不得要钻进收音机里去一样。

路,还是继续在修,春节前,终于竣工了。虽是沙石路面,但人们锤打得很结实,拖拉机也不停地压,石子都挤得紧,经过雨水冲刷,路面洁净平整。

我从家到学校,村民们到镇上,方便很多了。要想富,先修路。果然,一车车的苎麻竹子稻谷运出去,一车车的家具电器运进来。八十年代初,有几家还置办了电视,一到黄昏,房子里挤们下人,干脆把电视搬到晒谷坪上,像放电影一样,热闹极了。

村民们很是惬意,生活也走上了快车道。

又是一年开春,元宝叔恢复了工作,又忙开了。

其间,他娶亲了。我记得他娶媳妇的那天中午,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他家的晒谷坪,我们几个小孩子急忙冲上前去,抢那捆扎在轿杠上的芝麻绳。据说,这新媳妇的芝麻绳很管用,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只消这芝麻绳往头上一扎,立马消除。我隔壁叶家娭毑其时正头晕眼花,我将抢到的一大把芝麻绳全给了她,换来了她藏在衣柜里的一罐“猫儿屎”。

那天,他到县里开三级干部会,会上传达县苎麻厂在蒋家嘴建厂的消息,恰好洋淘湖农场围湖造田正大上“良田万顷稻”项目,要把苎麻毁掉种稻,他心里灵机一动,这不是机缘巧合吗?

回到村里,他马上召开会议,号召大家种苎麻。有人一听,立马反对,把田土种苎麻,怎么供应粮食?苎麻能当饭吃?把几千年老祖宗的根本都丢了怎么办?

元宝叔只好耐心地一一解释,苎麻厂离我们近,运费少,一亩田的苎麻可抵三亩水稻收入,而且苎麻的管理没有水稻麻烦,季节性工夫也没这样重。好话说了一箩筐,可大家依然没能通过。

元宝叔没办法,只好动员自己的兄弟姐妹。

同父异母的三个哥哥在得到元宝叔的包票后,合伙把半卖半送的苎麻蔸子运回来,开沟沥水后栽在了旱田里,很快就绿油油一片。肖十一郎就是这时和兄弟姐妹关系稍有缓和的。

苎麻厂建成投产,原材料供应紧张,收购告示贴到了供销分社的大门上。

种苎麻的农户,发财了。

元宝叔的远见让大家拍烂了大腿。

苎麻的价格渐渐地上涨,从一块五一斤涨到三块,五块,连苎麻刮下来的皮也有人收购后采用浸渍后锤打出麻纱。村民们种苎麻的积极性也空前高涨。我家也把两亩水田改成栽苎麻了。

价格一天一个样,竟然涨到了八块九块。王铁匠家田多土多,把两年的苎麻堆在阁楼上,也开始了囤货。

风势说变就变,年一过,这波好行情就过去了,苎麻价格跌跌不休,囤货的都又拍烂了大腿,悔之晚矣。

怎么办?本地苎麻厂订单锐减,基本收购不了,村民手中堆积的苎麻变不了钱,心里急啊!

元宝叔也急得上火。

他和村会计两人,用蛇皮袋装了两缕麻纱,坐上摩托车,到益阳,还没拿出原材料展示,门卫都没让他们进。到太子庙棉麻收购点,好话歹话心尽了,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干脆,一咬牙,他们又加了三十块钱的油,去了德山棉纺织厂,他有两个战友在那里,一个是保卫科长,一个是车间主任,可久无联系。

几经打听,他们终于见上面了。

“可是,这是棉纺厂啊,老兄!”车间主任说。

“棉纺厂,麻纺厂,不都是纺线织纱吗?你看,我们的原材料,质量是最好的,价格是最实惠的。”元宝叔从蛇皮袋里拿出麻纱,凑到车间主任面前。

“行。你这不遇到难处也不会来找我们。这事我做不了主,我们明天把管事的人喊来,商量一下。”

“你可不能忽悠我们,我们一个村都等着的。”元宝叔急了。

“先休息,事情明天再说,今天也累了。”车间主任安顿元宝叔他俩。

第二天,在厂长办公室,元宝叔急得快哭了,差点下跪。厂长听保卫科长介绍元宝叔的情况,非常感动。他说,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战场上义无反顾,为乡亲们的出路忧虑焦心成这样,这是真正的乡村干部啊!

厂长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后,对保卫科长说,带支书到棉麻公司,要刘经理带人去看货。

事情终于有着落了!元宝书记焦躁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三大车,九万多斤上好苎麻运出去了,压在村民心头多日的重担终于卸下了。

这件事,是海清会计在喝醉酒后,说出来的。

我想,如果是现在,元宝叔应该是妥妥的网红,是像石门壶瓶山滔书记一样的带货的村支书。

我读师范后,一年回家也就那几次。有一天,红姐告诉我,说元宝书记回来了。我很诧异,他回来了?他不在村里了吗?

红姐说,你不知道?他得了重病,肚子上都穿了个洞,流脓,可以看到肠子了。

那治了没?我着急地问。

怎么没有?大医院都去了,乡里争取到的钱,报销,都用了十几二十万了。

老爹对我说,咱们去看望一下?

我和老爹就去了。屋子里挤满了人,财叔务叔秧哥他们都在。

元宝叔见了我,伸出手,我急忙上前握住。他精神还好,声音也爽朗。他问了我的情况,嘱咐我要好好表现,认真读书,将来造福乡村。

我点点头,算是默认。

回来的路上,空气比较凝固,老爹和我都没有说话。

寒假再回来时,就听说元宝叔已经过世了。他的两个孩子还小,还在晒谷场上捡鞭炮玩。

元宝叔就葬在我家祖坟的侧面。每次祭祖,我都要向他的坟头默默凝望片刻,虽然,他的坟头早已乱草丛生,塌陷成一个小土包了。

现在,我和表姐夫偶尔说起,他还说,再没有这样认真贴心为农户的好书记了,可惜了,这样的金元宝。

回想起元宝叔对我的叮嘱,我早已脱离乡村,连肖家桥也很少去了。我知道,该是辜负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