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心挂念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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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的父老乡亲(六)周四佬

我的父老乡亲(六)周四佬

主人公姓周,大名四佬,我亲眼见过,就是这名。那时,我们的队屋就在旁边,没事时小伙伴们就在那里捉迷藏跳房子摇绳挤油踩高跷滚铁环。一块门板上用糨糊贴着几张纸,泛白的纸上写着拖欠公粮的户主名字,其中连续几年上面都有周四佬。

他家是哪年来到我们队里的,已无法考据,只知道一开始,他也住在庙嘴,也是孤零零空荡荡的处所。

记忆里,周四佬家一直是贫困户的代名词,长期靠救济过活。山脚低矮的茅草房,用芦苇杆扎好再糊上泥巴的墙壁,墙壁上总是涂着黑乎乎的圆饼,农村人知道,买不起煤球,就把牛屎搅和后做成煤灶孔大小的圆饼,糊在当太阳的墙上烤干,当作煤球用,他家的墙壁上就总是贴着这样散发芬芳的牛屎饼。

我曾到他家去过一次,那是我妈看他家两个女儿没有鞋穿,就做了两双,要我给他家送去。

他家在村尾,再下去就是一条田埂通往笔形冲,后来,我到笔形冲高小教过一年书,就经常走这条小路,先要经过一片坟地,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我喊了几声:有人吗?从昏暗的屋内走出个穿大红大绿的中年女人,一头蓬乱的头发,似乎从不曾洗,也不曾梳,眯缝着眼,仰着头,怯怯地答应着。

我表明来意,她伸出手接过鞋,转身便朝里走。我顺势瞥了一眼,这才看清屋里有只小猪在闹腾,它的脚下是一滩烂泥,它的身上裹着厚厚一层泥,有些已经结痂,屋子里也散发出难闻的尿骚味。

女人咧开嘴,嘟囔着,好似是感谢之类的话。我急忙转身,逃离了这不敢停留之地。

我一直很纳闷,周四佬这样的人,还能娶上老婆。

远远走来的,一件破烂的上衣斜披在身上,一根草绳系住松垮的裤子,那必定是周四佬。

待走近来,这人把一颗尖尖的头颅向你伸来,眨巴着眼,耸动着鼻,似在看你,却又什么也看不清,似在闻你,却又嗅不出什么名堂。

是的,他是个高度近视,而且,动不动还要问别人你是谁你去干什么,每次就是这两句话,所以,他有了第一个外号“瞎二”。估计也是看他的样子很“二”,才把这样前卫的美称给了他。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这人还耳背,就是打雷也很难听见,在他的世界里,几乎没什么声响,也好,落得些清静。所以,鉴于此,好事而有才的农民朋友用通俗易懂的名号“聋妈”冠到他的头上,十分贴切。

这位憨厚的朋友便拥有了方圆十几里独一无二的身兼三个响当当的名头。

是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仅娶上了妻,还有两个可爱又漂亮的女儿。

那一次双抢,正是凉爽的清晨,我们一家都在秧田里扯秧,太阳探出头来,水温渐渐升高,我们也有些困乏。从田埂那头走过来一个大人两个小孩,他们边走边说,我们趁机抬起头,舒缓舒缓已经麻木的腰,待疲劳的双眼适应了些,才看清原来是“聋妈”家的婶娘和两个女儿小女儿的。

哥仍在忙乎,他不停地忙碌,就是想早点休息。他顺手把秧田中的一蔸稗草拔出,扔到岸上。稗草“嗖”的一声,不偏不倚地钉在了走在前排的小女儿额上。

她们三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懵了,停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们四个也站在水田中,望着这突发情况,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哥忙说对不起,准备上岸去帮忙揩拭,回过神来的三人忙说不用,然后径直一溜烟小跑走了。

于是,我便问起他们家的情况。

爹说,周四佬年轻时不是这样子的,眼也不瞎耳也不聋,动作麻利得很,脑子也转得活。

有一年冬十月,队里十几个劳力约好一起去芦苇荡砍芦苇(我们那里把芦苇称为“干柴”,称芦苇场为“柴山”)。那时候,家家户户每到岁末,手头都比较紧张,都想添点新衣服割点新鲜肉买点零食,于是,就想凭劳力去挣点钱。

过年之前两三个月,也正是纸厂储备原材料的时候,蒋家嘴的纸厂在岩汪湖有一片滩涂,水退下来后,芦苇枯黄,是很好的砍伐时机,也是农闲时候。要把这45万亩的芦苇抢收上来,周边乡镇的劳力们就结伴去柴山挣几个苦力钱。

砍芦苇有多累多苦呢?一片山几个人要在规定的时间砍完,枯芦苇叶子划在手上脸上,稍不注意就血肉模糊,芦苇杆子不使点力气还放不倒它。再难,进了山就不能停下,不然,大自然可没有好脸色给你看,说涨水就淹了,有时就要没日没夜地赶工。

更苦的是,生活条件简陋,就在芦苇根上扎一个棚,潮湿,蚊虫叮咬,鼠蛇乱窜,蚂蝗也来凑热闹;吃的,就莫挑剔了,一上柴山,就准备十几二十天的食物,这样的地方很容易受潮发霉,有时烂了的也只能削削再煮熟填肚子,多数时候,只能是炸辣椒炒辣椒炖辣椒甚至干辣椒汤。

我姑姑家有个我的同龄人叫周铁桥,上柴山时口齿伶俐能说会辩,两个月后回家,已经舌头蜷缩说话含混不清口吃结巴,他连比划带说告诉我们,每餐干辣椒汆汤,每次辣得把嘴豁着吸气,就成了这样了。

砍芦苇的累和苦,可见一斑。

周四佬家穷,自然,也加入了砍芦苇这一行列。

那年的天气尤其恶劣,风大,雨大。他们刚上山,把窝棚固定好,一阵风就把芦苇顶揭走了。

一夜风雨,就只能湿漉漉的,望着漆黑的天,听着不知名的虫子唧唧哇哇地叫,年轻的周四佬直到天快亮时才进入梦乡,可工头的一声呐喊,又把他惊醒。他一翻身,耳朵里传来一阵刺痛,原来是一根细小的芦苇杆插入了耳朵,他痛得歪着嘴,一骨碌爬起来,拿着弯刀,跟随大家干起活来。

一天下来,他精疲力竭,尽管耳朵疼痛,他却无暇顾及,望着倒头就睡的同伴,也找不到人能听他诉说。

长期的雨水浸泡,大部分人的手脚都发白起皮开裂,少不更事的四佬,更为严重,裂开的口子可以见到鲜红的肉。他的另一只耳朵也因为灌入了雨水,使得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他使劲地晃动,用芦苇杆去戳,用手指去挖,都无济于事。不久,耳道发炎了,流脓了,三五天时间,耳孔完全闭塞了,他也只能在无声的世界里穿行。

就这样,周四佬用一双失聪的耳朵,换来了十七块九毛三分钱,那是他没日没夜不停砍柴的卖命钱。

农村人在地里刨食,却永远也填不饱肚皮,总要想些法子,更何况在大通湖溃堤后捡了一个流浪逃荒女子组建家庭多了一张嘴。原来,他老婆是这样来的。

于是,周四佬又想办法了。

那天,他看到一个老农,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是黑古隆冬的一截一截的木头,问,这是什么,

告知是木炭,拖到镇上去卖。

四佬没听明白,又大声地问。老人发现他耳朵不灵光,凑到他耳边也大声地说。

四佬好奇了,怎么个做法?

装好窑,堆好柴,把火点燃,待烧到一定时候,然后闭上窑,待木材烧充分除烟,就成了。

老人说完,拿出一块在手中,敲打着板车把手。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说,看到没,这就是最好的木炭,方圆百里,我烧的是最好的。黢黑的脸上绽开笑容,显出得意的神态。

那,一车可以卖多少钱?

一角钱一斤,这车可卖二三十元。老人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

周四佬看懂了,“哟”了一声,那可是一笔大数目,可买三十五斤肉,抵上小半头猪呢!

四佬跟着老人,上坡时搭把手,下坡时刹住板车,一路上,两人声震云霄,连猜带估计,竟然成了好兄弟,差点儿拜把子了,不知他们是怎么交流的。

随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周四佬跟班学习,老师傅倾囊相授,周四佬砍柴备用,挖窑筑台点火,师徒庆祝首炉成功,周四佬眼前红光大道,生活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这活,对四佬来说,最合适不过了,不需要听声,原材料山野树林子里充足,走毓德铺水路运输便捷,四佬又机灵,一学就会,还琢磨钻研,他烧的木炭品相好,火力大还经烧,渐渐地,就有客商上门来收木炭了。

正当上天赞赏周四佬的勤劳时,上帝又故意使了个绊子。

岁末年初,正是木炭旺销的季节,四佬已储备了三车木炭,窑里是最后一车,已经闭火。明天是小女儿三岁生日,四佬可要好好收拾一番。他美美地洗个澡,洗去一冬的疲乏。

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打开窑门,再去看看这给他带来财富的宝物。

这窑炭装得多一些,四佬想多闭两天,用余热将炭焖透。他用钢钎往里插了插,木炭发出咯嘣的脆响,一切都在周四佬的掌握之中。

出得窑门,一阵寒风,他才发现两肩被头发上滴下的水打湿。他想,我何不就在窑里烘一会儿,待干些了再走?

就是这一想法,酿了大祸。

待四佬老婆发觉四佬没回家,寻到窑场打开窑门,才发现烟雾弥漫中倒在门口的四佬。

原来,因上柴量加大,在关火焖炭时,有一截木材原来没引燃恰好现在燃起,四佬低头烘头发时,不知不觉吸入烟雾,他向门口爬,全身瘫软打不开门了,悲剧就发生了。

昏迷了三个小时,周四佬睁开了眼,眼前一片金光,人影模糊,他嘴里呜哇呜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手和脚却无法动弹。

人们才想起把赤脚医生德生喊来。

德生一看,用手掀开四佬眼皮,又捏了捏他的手脚,摊开手,说,没办法,重度缺氧,活着就不错了。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要运到县里去,有的说要扎针。

四佬就直直地挺在那儿,两个女儿不知道爸爸怎么了,只是围在旁边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大家。

肖队长问德生,人有没有生命危险。德生说,睁眼了就没问题,不过要恢复还要看老四的运气了。

队长看了看简陋的房子,又看了看三个发懵无主的三个女人,对大家说,这情况,我看就在家,慢慢恢复。大家看怎么了。

队长说话了,大家也没再做声了。

整整一年半,周四佬从婴幼儿学步开始,重新走了一遍人生,学拿筷子,学说话。

终于,我们多难的四佬可以扛起锄头干活了。可是,他的视力已经严重破坏,连桌上的菜也看不清,他下地又能干什么呢?

好在,孩子们能搭把手,帮帮忙了。

村子的两条公路上,自此多了一个闲逛的男人,哪家有红白喜事,他必定是先到场的,大家也习惯了,有时还主动地通知他,他也不令人讨厌,总是做点能做的事。

有一次,我家修个偏屋做猪栏,把幺舅喊来砌墙,四佬知道了,就要来打下手,和泥提桶。

中午吃完饭,幺舅去睡会儿。待他休息完再开工时,却看见一堵歪斜的墙在向上延伸,一根吊线靠在土砖墙角,已经倾斜。

原来,趁大家不注意,周四佬拿起泥刀,一个人砌起墙来,只是视力不行,吊线歪了,墙也自然歪了。

幺舅忙爬上脚手架,把四佬轰下来,重新砌墙。四佬在一旁,嘿嘿地傻笑,问,我可以跟你学瓦匠啵?幺舅说,这个活不适合你,你学不了。

四佬沮丧地低下头。

后来,我再见到他时,是在一场白事主家的牛棚里。

两栋精美的楼宇,矗立在空地上,一栋是主屋,上下两层,用竹篾片搭架,用各色纸外装饰,相当精致,屋外廊檐华美,勾连稳固,屋内陈设一应俱全,连床头灯电风扇空调都清清楚楚;另一栋是厨房和杂物间,也是摆设完整,毫发毕现。

我们农村有个习俗,家里有老人过世,要请巧匠给他扎几栋竹和纸做的房子,配备齐全的生活物品,甚至是给他配备家人,然后烧给他带到阴间去,从而住上高大宽敞的房子。

我正在赞叹这高超手艺时,一个男子从背面走出来,手里正拿着糨糊在涂抹着。我细细一看,是眯缝着眼的老四!

什么时候当起了扎屋子的师傅了?我嘀咕着。

隔壁姑夫说,聋妈是心灵手巧的人,有一次,他凑到别人扎的屋子前,用眼睛闻了一下午,第二天就要师傅让他试试手,结果,把周围的人看呆了,他不急不慢地扎好了三间两层的一栋楼房。他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

后来,就有人来请他干活了,他的头也昂起来了,话语也多了,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费解。

周四佬仍然仰着脖,用他那双不太灵光的眼打量我,我向他竖起大拇指,高声赞扬他的手艺好,东西精美。

二十五年前,我们一家搬离农村,恰好农村低洼处受洪水侵扰要搬迁,我们就把祖宅半卖半送给了周四佬,周四佬一家也从偏僻的角落搬到了公路边,开始新生活。再后来,我每次路过老宅时,都要往里一瞥,看到他家女儿女婿外甥渐次出现,就为周四佬的幸福赞叹。

前不久,听人说他拿着固定工资(每个月有几百块的残疾人补助),三天两头就去住院,一住进医院里不愿出来,总是以自己残疾人为理由。

听到这,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不愿屈从于命运,不停寻找机会,让自己生活改善,努力顽强的底层劳动人民形象。

或许,他在追求改变的同时,一定是学会了把握机会的。

住院不要钱,坐车不要钱,政府发补贴,这高福利政策,他应该是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