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个慢冷的人
夏夜,山风寒凉,让人清醒。
补给车从山路尽头蜿蜒出现,
扬起一地砂石。
手机聊天界面里,最新消息已经是两天前。
对方只发了一句,
不对,是一个字:
“嗯。”
秋涵宜熄灭屏幕,
揉了揉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睛,
拾起纸笔去登记入库物资。
这是M大学受命于上头,而组织的为期半年的社会劳动,
是勤工俭学的项目,
学生们轮岗服务于这家军用疗养院。
疗养院的设施很先进,住宿环境很好,
但地点实在偏远,返校上课要花上3个小时。
因此,直到报名截止日的最后,
一整个劳动小队,也只集齐4个人。
这两天是秋涵宜值班,
登记完毕,她便拢了拢洗得有些发硬的运动外套,
撸起袖子,将物资堆放进大门侧的仓储室。
这里住的多是而因战争而落下残病的老兵。
正值熄灯前的活动时间,
老兵们熟络地互相串着门、下象棋,气氛和谐融洽。
有一位张老先生,住在一层东边的房间。
他的精神头已经很坏了,
健忘,总认错人。
不爱用防蚊药,还总忘记关门。
因此他的房间,
不是让山间的吸血鬼般的蚊虫进去了,
就是让贪嘴爱偷肉松面包吃的大黄狗逮着空子蹿进去!
此刻,张老先生正挥着拐杖骂骂咧咧地将偷东西的大黄驱赶出门:
“你这狗崽子!似那些个鬼子般烧杀抢夺,好不贪婪!”
收拾完“黄鬼子”,张老先生刚拄着拐颤颤巍巍地站定,
便瞥见了秋涵宜正吭哧吭哧地,费力地挪着物资箱。
老一辈人似乎都是闲不住的勤快命、热心肠。
只听他夹着方言的声音如洪钟,道:
“琪啊,瞧你非嫁那海员!那人是真叫俺瞧不上!
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家里重活还都叫俺亲妹子一个人干!”
他边嚷嚷着,边来帮忙。
张老无儿无女,
有个妹妹,名叫张琪。
年轻时,张老从军打仗数年。妹妹的丈夫是海员,又常年在海上。
那年,鬼子入侵到村里,他妹妹叫鬼子害了去,是被折磨而死的。
同年,他的妹夫也遭了海难。
张老犯起糊涂来,分不清人,也分不清今夕何年。
大抵是秋涵宜长得和他妹妹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总将秋涵宜认成他过世的妹妹。
因此,同在疗养院的其他老兵,平时总笑张老真是糊涂得没救了!
笑他扮俏不知羞!
九十好几的人,给人家女娃娃作太爷爷都够格了!
张老听了,急眼似的拧着眉毛,处着拐杖用力敲地板,“我还能认不出自己的亲妹子!”
前几周,疗养院给每个老兵新发了一轮物资。
饼干呀,牙膏呀,拖鞋呀之类的。
还有一面小手持镜。
是那种绿色塑料花纹的,小时候随处可见的老式经典款。
张老特地在物资里挑出那面镜子。
那时见着涵宜来值班,他想起那面镜子,便拿给她,
说:“不知营长咋个想的,发了个女孩子家家用的小镜儿!
这不得前脚行军拔营,后脚就要弄碎了!
喏,给俺琪儿用!你小时候不是总羡慕隔壁陈家小妹有一面大铜镜嘛!”
涵宜明白,张老是把又自己当成张琪了。
但疗养院的物资,是上头采购给老兵英雄们的。
都是定人定量,她不能收,不能违反规定。
推托间,镜子当啷掉在地上。
苦过来的老一辈很珍惜物件儿。
张老忙拾起镜子,粗粝的手指笨拙地撕开镜面不透明膜,
检查有没有损坏。
万幸,镜子完好无损,
但他却愣住了。
时间似乎忽然定格。
好一会儿,张老抬头,
他疑惑地看着涵宜年轻的脸,
木讷讷地问:
“琪,俺怎么长得这么老?”
镜子里,
曝晒在如焚夏日中的,
是张老满头的白发,和沟壑纵横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