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的秘密
许多年前,到访过长安的淮南王刘安给年轻的汉武帝留下了《淮南子》一书。或许是书中提到的“神栖昆仑”,使汉武帝踏上了绵延一生的寻山之旅。苦于东海蓬莱难渡,杀伐果断的汉武帝竟以超人之举,钦定了西域昆仑的所在。随后,他为寻找天马,以登昆仑所施展的雷霆手段,几乎耗尽了汉初以来所积蓄的“太仓之粟”。当然,“太仓之粟”给世人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在未来不但将以“其当饮食就夫(太)仓,饮江海”(5)之类的吉语,象征人们登天后可以享受的极大丰裕(6),而且将成为“昆仑(山)”地景系列真实的组成(见第十章)。
尽管淮南王曾在书中一再告诫,谨防“大厦曾加,拟于昆仑”(7)——不要大兴土木,不可奢侈师旅,才能实现国泰民安。可没料到,汉武帝真的以一种反向致敬的方式,极大地逼近了这句谶语的可能。他虽未造出比肩昆仑的大厦,却不惜用举国之力,填平四海沟壑,以登神山。最终,来自越地的高楼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汉武帝的寻山梦想:既然登山的终极目标是寻找拥有不死灵药的仙人(西王母),那么在访仙不遇的情况下,暂借神仙栖居的高楼,虔心等候,大概是最接近成功的一种方案了。
来自南越的高楼如何就匹配上了淮南王献书中神山昆仑上的金台、玉楼?有没有一种可能,恰是长期接触越文化的结果,给了《淮南子》的作者以启迪?(8)那些南方的高山上常年笼罩着水汽和雾气,而在云雾之上,还有越人的木楼或竹楼。他们在云上开凿梯田,在云端载歌载舞、娱祖娱神。这种生活方式,从高山传遍海岛,成为淮南王心目中的昆仑真形;又从南方传到北方,最终变成了东方朔眼中的“瀛洲仙家”和博山炉的原型。有关这个猜想的证明和检验,将是本书后续章节的重要任务。当然,《礼记·郊特牲》中“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的说法,或许暗示博山炉器还有更久远的起源。
至于西域的昆仑高山,也为神山形象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从安息归来的使者们还为汉武帝带回了“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这些杂耍艺人和猎奇景象,与源自太仓积粟的“天厨贻食”(9)观念一道构成了昆仑仙界景观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且今天的学者认为,汉使曾在当时安息等地见到过一种“银质、具有阶梯状圆锥形顶端”的香炉,可能影响并启发了包括武帝茂陵博山形铜熏炉的创造(10)(图1.10、图1.11)。从此,“胡人遥集于上楹……神仙岳岳于栋间……”(12)胡人仪表也和越人卉服一道,成为神山居民的标准妆容之一。
图1.10 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青铜香炉,安纳托利亚(吕底亚?)出土。曼尼尔藏品,Melikian-Chirvani摄影。(11)
图1.11 阿契美尼德王朝国库《薛西斯接受朝拜》石雕(中间为香炉)。现藏伊朗国家博物馆。
正如许多年后,东汉文学家张衡在《西京赋》中所描绘的那样,来自东南西北各方的异文化要素逐渐融为一体,在长安城内为汉武帝营造了一种流芳千载的仙界奇观。“神山崔巍,欻从(巨龟)背见……”,近处是“角抵之妙戏”,各种杂技、百戏令人眼花,冈峦上则是“总会仙倡”,仙女、仙人驾临坐立。但要登上神山,需凭“海鳞变而成龙,状蜿蜿以蝹蝹。含利颬颬,化为仙车……”。古人可以效仿“东海黄公,赤刀粤祝”所展现的勇力,博取登车、乘龙的契券,而汉武帝能否依靠远征夷狄,讨伐越人和匈奴(13)的战绩,得到神山主人的召见?(答案将在下一章揭晓。)
当然,历史证明,大宛来的天马也没能变成海龙,驮着汉武帝登上传说中的神山,无论是东方的博山蓬莱,还是西方的昆仑。此后,武帝依旧在寻找神仙的道路上度过他的晚年。他保持了壮年时的习惯,有时登山封禅,有时登高楼——这种相对健康的生活方式,使他拥有汉代皇帝第一高寿。公元前87年,汉武帝以七十岁高龄离开人世,这个寿命放到整个中国帝王寿命榜中也能进入前十名。以至于后人开始相信,他真的得到了西王母的召见,获得了重要的神启。从这个意义上讲,汉武帝花费一生的寻仙之旅,已经无限接近成功。
(1) 练春海,《博山饰源流考》,《民族艺术》,2013年第5期。
(2) 唐兰,《昆仑所在考》,《国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1937年,第6卷第2期。
(3) 赵培,《汉初德水与敦煌“天马”祥瑞——渥洼水出天马史事申说》,《文史知识》,2019年第3期。
(4) 安志敏,《“干栏”式建筑的考古学研究》,《考古学报》,1963年第2期。
(5) 山东苍山城前村东汉元嘉元年(151年)画像石墓题记石刻。
(6) 姜生,《汉帝国的遗产:汉鬼考》,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431—437页。
(7) 《淮南子·本经》。
(8) 《汉书·严助传》:“(刘安)淮南全国之时,多为边吏,臣窃闻之,(越)与中国异。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
(9) 《汉帝国的遗产:汉鬼考》,第427—430页。
(10) [英]杰西卡·罗森,《祖先与永恒:杰西卡·罗森中国考古艺术文集》,邓菲,黄洋,吴晓筠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468—472页。
(11) A.S. Melikian-Chirvani, The International Achaemenid Style, 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7, 1994: 111-130.
(12) 《文选·鲁灵光殿赋》。
(13) 在张衡的时代,汉朝的对手从汉武帝时的匈奴和越人变成了西羌和鲜卑,这种变化也成了《西京赋》中的时代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