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制衡之术
陈以勤因为还有别的差事,下午就没有再带着张居正,而这张居正也没别的事情,闲着无聊,再得到陈以勤允许后,索性就在国史馆看了一下午本朝实录。张居正又不同于李春芳,刚入翰林院就被赋予协助编修国史这一重要的差事,而他这个庶吉士一职,还有另外好几个人在同时担任,而作为新加入翰林院的庶吉士,头两三个月,基本就没有什么事情,只负责在一旁观摩学习即可,顺便再帮帮前辈或上级端茶倒水。其他前辈庶吉士们,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听说张居正已经拜徐阶为师,谁也不会不长眼去使唤张居正,更不敢挑其的错。
临近散值的时候,趁其他人没注意,张居正凑到李春芳的身边,小声对其说道:“石麓兄啊,一会儿散值之后,你我便回住处换上便装,今夜,陈以勤陈大人特设宴邀请你我俩人闲谈,我来告知于你。”
李春芳微微一愣,心里自然明白,陈以勤邀请自己和张居正俩人赴宴,当然不会只是闲谈那么简单的,于是便问道:“太岳兄,你可知陈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情吗?”
张居正呵呵一笑道:“陈大人只言说是闲谈,我也只能如实转告石麓兄,至于其他的,不好揣摩,不如今晚见了陈大人,见招拆招,如何?”
李春芳本不想掺和党争之事,但陈以勤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人家主动示好,也不便拒绝,更何况,经过短短几天接触,他对陈以勤本人也没有任何反感,于是便道:“那好吧,我随太岳兄同往便是。”
金台坊慈龙寺只是京城西北角,一个特别特别不起眼的小寺院,在慈龙寺斜对面的那家五柳居素食斋则就更不起眼了,这是一座隐藏在五棵大柳树之后的民居,只有走进这座民居院落,才知道其中柳暗花明、深藏不露,其内的建筑装饰,尽管有些许低调,但无一不是精工细作,尽显文人雅致情调。张居正、李春芳进入后,无不啧啧称奇、暗自感叹,在这京城内,果然是处处不可小觑,处处有机关呐。
这时,陈以勤早已在院落中间等候,看到张居正、李春芳前来,拱手道:“太岳、石麓俩人贤弟,对仁兄所选的这处小店,可还满意否?”
张居正半开玩笑道:“不太满意!松谷兄挑的这处地方,实在太雅致了,一进入这里,晚学就连说话声,都不自觉的小了很多。”
李春芳呵呵陪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说着,陈以勤便领着俩人进入了其中一间安静的房内,继而道:“哈哈,俩人贤弟不必拘谨,不瞒两位呀,这家素食斋正是本人所开的,这里没有外人,尽可畅所欲言。”
三人落座后先是互相客气了一番,然后才开始渐渐步入正题。
陈以勤率先对李春芳说道:“石麓贤弟,恕为兄直言,你今日对罗龙文说话和态度,实在有些欠妥的,在官场上为人处事,你要时刻切记一点,无论和对方有什么矛盾、对其有多么不满,但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当众冲突撕破脸皮。”
李春芳本想解释,却被张居正用眼神制止。
陈以勤接着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明白你是对的,但是呢,在官场上往往不问对错,只看立场。你今日当众反驳罗龙文,其实不仅将自己摆到了罗龙文的对立面,更是将自己摆到了严氏父子的对立面,甚至是将自己摆到了皇上的对立面,你现在人微言轻,这对你自己而言可是十分危险呐。”
看陈以勤说的如此慎重,又想起这件事还和首辅夏言与次辅严嵩同时扯上了关系,张居正隐隐觉得,此事背后一定还有一些不为外人知的内幕,于是便替李春芳解围,对陈以勤问道:“松谷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嘉靖十九年的那次河南民变,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本朝帝王起居注早已按照当时的记载尘封起来,现在夏阁老为何又忽然要旧事重提呢?”
听到张居正如此一问,陈以勤对他赞赏的微微点头,然后才缓缓解释道:“当年之所以会发生河南民变,乃是因为黄河溃坝大水过后,又出现了赈灾不利,灾民无以为生,才会揭竿而起。而在黄河溃坝的前两年,那一段黄河大堤才刚刚被治理过,当时,负责督修黄河大堤的正是严世蕃。”
听陈以勤说到这里,李春芳立刻接话道:“可当时朝廷只杀了一两个河南当地县令,便匆匆结案啦,我就知道,整修黄河大堤这么大的贪腐,绝不是一两个小小县令就敢干的,这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蛀虫,原来竟是严世蕃,也怪不得现在严嵩要力压这件事呢。”
张居正则问道:“松谷兄,难道现在夏阁老想要拿这件旧事,以此大做文章、试图扳倒严氏父子?”
陈以勤摇了摇头道:“你们还是把整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张居正、李春芳同时问道:“难道还有什么其它内幕吗?”
陈以勤道:“那是自然的,要不然,当时朝中不可能没有一个人,不以此为由弹劾严氏父子,就连夏阁老、徐大人亦不曾上疏弹劾。”
张居正道:“还请松谷兄解惑。”
陈以勤抿了一口茶水后,又缓缓讲道:“此事呢,说起来,还要从嘉靖十七年,皇上在大礼议事件上彻底获胜说起。”
张居正心里一惊,这怎么又扯到了嘉靖帝,还扯到了大礼议事件?尽管张居正刚刚入仕,但有关嘉靖帝的大礼议事件,已然持续了十几年,在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嘉靖帝取得大礼议事件的胜利后,更是将结果昭告天下,因此,天下百姓几乎也是无人不知。
话说正德十六年,正德帝明武宗驾崩,由于正德帝本就是没有子嗣,他唯一的弟弟献王朱祐杬也早逝了,于是只能立其侄子,也就是献王朱祐杬的独子朱厚熜为帝,当年的封号是兴王,现在便是当今的天子嘉靖帝。嘉靖帝即位后,追尊自己的生父为献皇帝、生母为兴国皇太后,却把正德皇帝改称为“皇伯考”,以内阁群臣为首的正德帝时期的旧臣门,都强烈的反对,君臣双方为此展开了长达十几年的大礼议之争。嘉靖十七年,终于熬死一拨拨正德帝时期的老臣后,嘉靖帝终于彻底完全掌权了,并于当年,将自己的生父献王墓改为显陵,大礼议事件最终以嘉靖帝的胜利最终结束。
只听陈以勤接着讲道:“其实呀,皇上早就想重修自己生父的陵墓,但是碍于国库空虚,又担心群臣反对,因此只能一再搁置。严嵩、严世蕃父子也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于是严世蕃在承揽下督修黄河大堤这件差事后,各种偷工减料、欺上瞒下,将贪墨下来的巨款,再暗地里悄悄挪用到了替皇上重修显陵上。”
听到此处,李春芳不禁背脊一凉,他实在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这么广、这么深,自己竟然真的在不经意间,就站在了嘉靖帝的对立面了。之前,李春芳之所以不怕严嵩、严世蕃父子,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如此做法是忠君爱国,只要自己秉持那片赤诚之心,即便最后事情闹大了,被皇上知道了,相信皇上也会欣赏自己的忠心和赤城。但是显然,一腔书生意气,涉世不深的李春芳还是太单纯了。
察觉到李春芳的身体,已经有些害怕得开始微微颤抖,张居正很冷静的拍了拍的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太过紧张,笑着对陈以勤正色道:“那么请问松谷兄,既然夏阁老也明知其中内情,当年也不曾以此为由进行劝谏,那么为何时过境迁,又旧事重提呢?”
陈以勤苦笑一声道:“当年重修黄河大堤的时候,夏阁老并不知道严世蕃大肆偷工减料,直到两年后,黄河溃坝引发水灾,继而又激起民变,经过详细调查,才得知其中的来龙去脉,可是当时一连串的祸事既已发生,显陵也已重修完成。如果再较真,除了会引起皇上不悦震怒,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因此,包括夏阁老在内的所有大臣,也就没有多此一举。”
“哎。”陈以勤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哎!至于现在么,因为皇上又想提高自己的陵墓修建规格,夏阁老不好直接劝谏,于是就故意借助修撰国史实录,重提一下几年前的河南民变一事另有隐情。表面上看,似是想借此弹劾严氏父子,实际上是想借此,隐晦的提醒一下皇上,不要在为了大修皇陵而劳民伤财,以免再次引起民变。”
听完陈以勤的详细讲述,张居正和李春芳方才彻底恍然过来,同时也对朝堂上的纷扰复杂,以及波云诡谲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陈以勤安慰李春芳道:“石麓贤弟,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你毕竟刚刚入仕没有几天,皇上自然也清楚,你对朝廷上的一些内幕隐事不知悉,所以即便你今天的做法传到皇上耳朵里,他多半也不会迁怒你的。说不定,还会因为你当众与罗龙文这个严氏一党亲信起冲突,而对你刮目相看呢,提拔重用你也未可知呀。”
这下,李春芳更不解了,继而问道:“松谷兄,此言又是何意?晚学有些懵了。”
陈以勤没有回答李春芳,而是扭头看向张居正,问道:“太岳贤弟,要不你来回答一下,石麓贤弟的问题?”
张居正嘿嘿一笑道:“我有这种分析能力吗?”
陈以勤挑逗道:“当然有了,但说无妨。”
张居正心领神会,而后微微一笑道:“帝王的制衡之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