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晦暗与他的神明

“我已经很努力了，请大家谅解吧。”

齐清洌在班群里发了这些话。她没什么错，但毕竟也算是训斥了全班，这是在变相道歉。

后来齐清洌退出学生会也是因为这件事的刺激，觉得自己能力还是有限，她也不需要那么多头衔，既然当了班长就好好地当班长好了。会长的事，她其实没什么兴趣做下去，只是因为在那个位置上了就承担责任罢了。此为后话。

班上带了手机的人看见了群里的新消息，纷纷艾特齐清洌和蓝凛并向他们道歉。班群没有老师，只是班长创建了让他们畅所欲言的。

齐清洌看见很多人艾特自己，于是出来回复：可以了都把手机收好，自习吧。别让我带头在课上带你们玩手机。

“嗷~”

又开始嬉皮笑脸了。也好，这只是个插曲，谁也别真放在心上。恢复相安无事就好。齐清洌是真的希望大家都至少表面和气，和气三年。不难吧？她想。

方瑞晴看到齐清洌发的那一段话，不由分说跑到齐清洌位置紧紧地抱住她，泪水不断地落下。

对于方瑞晴来说，上初一就是进了一个新地狱，本以为和从前没两样。但她在那里遇到了唯一拯救了她的齐清洌。神不会救她，但是齐清洌会。身材矮小却比同龄人肥胖，方瑞晴承受无数白眼和嘲笑谩骂。明明爱吃甜食却对甜食变得敏感得像创伤后应激障碍。而齐清洌——这个新同桌，方瑞晴太羡慕也害怕她。齐清洌漂亮、瘦高，更是第一名，是班长，她光芒万丈——在方瑞晴眼里诚如此。因为太过自卑而无形把人夸张化了。

方瑞晴害怕新同桌也会嘲笑她，几乎不敢和齐清洌说话，见齐清洌经常吃甜食糖果，才忍不住问她不怕发胖吗？齐清洌只是笑笑说：“怎么样都应该先担心牙齿吧，不过我都不担心啊。我会注意吃糖的分量，还会注意牙齿健康。对了，体育课带你去跑步好了。”方瑞晴不知道的是，这是齐清洌的蓄谋已久。故意在她面前吃糖引起她的注意，因为看出她对糖的喜欢却敏感。

齐清洌要看看，方瑞晴会不会主动表露自己的想法，会不会表露她的畏惧。如果齐清洌从她那里感知不到需要帮助的意思，她不会多管什么。那个时候的齐清洌，还不是见义就勇为的人，虽然她一直不是。

齐清洌有帮忙的意思，也自信有帮忙的能力，但也有自知之明，不想做谁的救世主。她也会冷眼旁观，不会路见不平就头脑发热。好像是从父亲离开以后，她变得有些冷血了。等着别人的求救信号，等着别人对她的需要。因为冷眼旁观久了，竟然也有些愧疚，觉得自己还是和那些人不一样吧。

齐清洌也开始自救了。

尤其初二那年齐清洌拿着刀满手是血时，惊奇地感触了一下粘腻血液的温度。

热的？

连齐雄那种人的血都是热的？

齐清洌觉得自己的血是冷的。

她那时起更意识到，不想做个冷血动物。

血都是冷的，就滋养不出温热有活力的心，就没有后来的齐清洌。她时冽只是改了个名字，不是被改了命。

齐清洌从小到大，过生日必许的一个愿望就是世界和平。全世界人的大世界和平，她的小世界也和平，所有亲人朋友都平安健康，尤其是她的爸爸。即使她爸爸最终还是病逝了，她这么多年也没更换过愿望。

无论是齐清洌还是时冽，她没变过，她还是她。

方瑞晴从她的话里没有感到嘲笑和贬低，仿佛齐清洌被关心了一样让别人不用太担心才说这种话。方瑞晴确实想减肥，但没有决心去运动，有时心情不好更管不住嘴。齐清洌真的带她去跑步了，替她管住嘴让她饮食规律健康，站在她面前反击所有恶意的目光与嘲讽。

齐清洌说自己是班长，职责所在。可方瑞晴知道，别的班长未必会做这种事，默许、纵容、冷眼旁观才是最平常的。齐清洌就是个怪人，怪得无所畏惧，也是个善人，施恩不图报。方瑞晴在齐清洌的督促下，三年瘦了许多，有了朋友，心境开朗，还和齐清洌考上了同一所好的高中。

所以方瑞晴初见蓝凛，或许是隐约的同类的气息所吸引，不仅是因为他的外形才想打探。但其实她根本不敢继续接近他，就像她不敢接近曾经的自己。所以齐清洌再次当着全班的面为一个人出头，方瑞晴才会哭到不能自已。

方瑞晴抱着齐清洌哭得哽咽难言：“我还是没有成为一个很勇敢的人。”惭愧，委屈，倾泻而出。方瑞晴想他们这样的人还是需要齐清洌来援救，她一定也会累的。

齐清洌无奈地拍着她的脑袋笑笑：“这有什么关系，我先勇敢好了，在你成长之前。”

方瑞晴被齐清洌赶回自己的座位了。

蓝凛躲在教室门外很久，眼眶红红，直到上课铃响了好一会儿才敢进来，悄然回到座位。他低头，脸侧向无人的墙面，谁也不看。

忽听见带了点笑意的声音：“你是犯了什么罪吗？失眠已经足够身心受够煎熬了，还要受这种苦，真是天理难容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大概率会于心不安。就当我是班长，理所应当职责所在，不用谢。”

开头那句，像心疼又像安慰的调侃，是齐清洌的风格。她特地来说些话又走了。潜伏在这些话里的意思仿佛是告诉他，有事，她也会在。

蓝凛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她，只要让她看见他的正脸，就会知道他究竟有多狼狈。他的眼里，满是细碎的泪光，忍了很久才没再掉下来。

他早就已经没力气去反驳什么了，只是还会难过。

什么时候才不会觉得受伤？

他要变得多冷漠，才能对一切视而不见？

可又不想冷漠，好不容易才因为遇见她让心里有了一点点暖意，他太冷了。还是想去在乎，还是想保留情感，还是想要对抗一下，怎么会有人轻描淡写揭他的伤。

蓝凛看了群里的消息，往上翻到她的发言。

这又是一个难过的春天，只是有她在，熙春寒往。

还有一句谢谢。他还没有对她说。

放学了，蓝凛照常慢吞吞地才准备离开座位，齐清洌向他走来。

他愣着，听见她问：“你这次是怎么了吗？以前倒没见你这么严重到会影响考试。这回全是白卷，确实不可思议……嗯不对，也不全是白卷，只能说没写完。”

他看着她，还微微泛红的眼睛含着幽怨。

她立刻表明自己没有冒犯的意思，他毕竟是心思敏感纤细的人。

“我也不想，只是做不到。”他从没对自己的能力有过分的自信，好的适合考试的状态于他从来就不存在，这次只不是比以往更严重而已。他不仅是睡眠不好，心态也不好。

他对抗不了失眠，对抗不了虚弱无力，对抗不了头晕脑胀，更对抗不了扰乱他心志的万千思绪。

他就像缠进了茧里，束缚得窒息。

周围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无意义的，虚无如幻影。甚至她也是，分明他不敢、不想承认，但他无疑陷入了更可怕的境地。

齐清洌没再说什么，说再多也帮不了什么忙，只是嘱咐他保重身体。

那个晚自习的课间生活委员李长诚搬了箱冰棍进教室说：“阿清说请大家吃冰棍，今天的事就冰消瓦解了。”

大家都积极去拿冰棍，教室依然是热闹哄哄的景象。

“阿清你现在是真的富裕了！”

“阿清干嘛这么破费啊，我们心大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方瑞晴说：“阿清为了让你们吃点好的都去找副业了。”

“啊？阿清大爱啊！”

“废话少说，吃就吃。”齐清洌笑骂。所谓副业也没什么，不过是喜欢在网上写些稿子打发时间顺便拿点稿费。以及学校和学生会也有大大小小的活动，参加拿好名次也有些奖金奖励，不需要破费她自己的零花钱。齐清洌的妈妈是按周给的生活费，还经常给零花钱，毕竟就这么一个女儿，钱不给女儿还都给齐雄不成么。虽然妈妈能赚钱，但齐清洌觉得家里养着个好吃懒做的齐雄，于是动了些心思自己平时也会找点副业，随便挣点零花钱，当是体验生活也好。

她确实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经济来源。算不上富裕，不差钱倒是确实，不然班上哪里会经常有一帮子不到月底，就把生活费用完了的败家子来找她借钱呢。她不一定是富婆，但是债主。

会被借钱起因是，上个学期齐清洌从别的男生那里了解到一个男生用完了生活费，经常不去吃饭。那个男生家庭条件一般，和父母关系也不太好，每个月给的生活费总是不够，再省也总有后面几天拮据得没饭吃。或许是男生的自尊不允许他总向同学朋友开口借钱先渡过难关。齐清洌没有多说，悄悄给他的座位上放了自己的饭卡。卡号的后三位是776，不难猜是谁放的，班里很多人都知道齐清洌的饭卡卡号，因为和她的姓名谐音很巧。她留了张便利贴。男生看见那张写了“好好吃饭，有需要就来找我”的便利贴全都明白了，很安静地接受了这份好意。那张安静躺在那的小小的饭卡，保全了青春少年敏感的自尊心。

不过齐清洌感叹男生关系真好，一个有事儿就瞒不住其他人。渐渐地她的饭卡借出范围更广泛了。也没什么，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能开口跟她借钱，说明是真没见外。

所以后来很多男生的饭卡都是混在一起用，就是方便一些自尊心很强不愿开口借钱的男生先救急。男生都大大方方，谁没有生活费了就先一起用，不计较太多。他们平时打闹互损，但仍会很用心地互相保护着对方的内心。

齐清洌就是觉得班里这一大帮子无论男女都其实很不错，所以不时请一下客也不觉得是破费。促进相处么。

蓝凛不知道那些，觉得愧疚，事情算是因他而起，却要她破费。明明交集不多，他却欠她很多。

“蓝凛！别坐在那儿了，来吃冰棍啊！”有男生叫他。

蓝凛犹豫要不要过去讲台前门那边。那个男生已经拿着一根冰棍过来给他，面带歉疚的笑脸：“那个……我们其实对你没有那么大恶意，也不讨厌你，但确实今天的话说得都不好听，我们都觉得挺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去啊，真对不起了。阿清说人人都有份的，这个你就拿着吧。”男生说完跑开了。

蓝凛看向人群方向，齐清洌也正看向他。她在笑着，松弛清朗。

那样的笑意，不会让人感到有负担。

后来请吃冰棍成了班里不谋而合的一个小传统。凡是有矛盾了却拉不下脸道歉和好，就请对方吃冰棍或雪糕，冰消瓦解，冰释前嫌。

日记继续往下翻。

——2024年7月27日暑假

——在街边看见了她，她在书店找到了我。

——我找到她一次，她找到我一次。不是巧合，是缘分。

——今天她穿得很漂亮，也有点少。编了条长长的辫子，反着带帽子有点酷。身材很好，白得发光，身上还有很好闻的香气，很淡，夏天的清洌的味道，不是薄荷。很想知道是什么香气。

——在她面前出糗了，她没介意。有路人向她要联系方式，她真的很受欢迎。她没给。真高兴，我有她联系方式。但不敢跟她微信聊天。

——帮她拿书。能跟她一起逛街就好了。白日做梦。

——见到她，心情好了剩下的暑假。快点结束假期吧，想回学校，想每天见到她。

——齐清洌，真的很适合在夏天遇见。适合全年相见。

——2024年9月10日

——书还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来问我要啊。可以快点吗？等不及了。

——你会来找我吗？

——你不来，我就去找你了。

——我一直记得书的事，原来她忘了。她把书送给我了。就当是第一份礼物吧，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