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在前一年,贝纳戈斯蒂老师跟我母亲讲过,说我定能成大事。所以,在我看来,找到死人沟、掀起盖板、走入地下,这项壮举由我来完成那还是绰绰有余的。关于这条危险的死人沟,我所掌握的大部分情况都来自外婆。谈起地下世界,她知道的可真不少,因为那些熟人、朋友、亲戚最近都去世了(1),有的死于炸弹,有的死于海陆战争——更不用说,她婚后两年就死了丈夫,之后一生都在与他对话。
和外婆在一起有个好处:我从来都不会感到拘谨。首先是因为她喜欢我,其程度远胜过喜欢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我母亲和我舅舅;其次是因为,在家里,她完全没有任何威信可言,大家把她当蠢女仆对待,她能做的只是服从命令、辛苦劳作。所以,我会毫不顾忌地问这问那,想起什么就问什么。我一定是太烦人了,所以,有时她会叫我“见汤就钻的欧芹末子(2)”。意思是说,我就像那欧芹,切碎了的欧芹,深绿色,好似夏天的苍蝇,在水汽间飞来飞去,终归沾湿翅膀,落入汤锅。走开,她会说,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见汤就钻的欧芹末子,走,走,走。她装出恼怒的语调和手势,但人却笑了,我也笑了。有时,我还会挠她的腰,于是她会大喊:行了,快把我笑尿了,你到底走不走啊,滚你妈的。我当然不可能放过她。那时候,我沉默寡言,总是在想自己的事,阴沉着,无论心里,还是外表,无论家里,还是学校。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说个不停。而她呢,也和我一样,在别人面前就很少说话:她把话都装在脑子里,最多只和我讲。
死人沟的事是她头一年临近圣诞节给我讲的。那天,我有些感伤,于是问她:“怎么才能死?”她呢,刚宰了只母鸡,正在拔毛,下手飞快,一脸嫌恶。听我这么说,她心不在焉地答道:“你躺在地上,别再呼吸了。”我问:“就这样?”她答:“就这样。”可她说完就担心了——我觉得,那是因为她看到我果真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倒不是怕我停止呼吸,而是怕我染上支气管黏膜炎。于是,她叫我:“来我这儿吧,外婆的帅小伙。”她让我去她旁边,去那只半浸在沸水中的死母鸡旁边。“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谁让你不高兴啦。”“没有谁。”“那你为什么想死。”我告诉她,我不想死,我只想死过去一段时间,然后再醒过来。她给我解释说,人不可能只死过去一会儿,除非是耶稣,只有他才能死后三天复活。她建议,最好一直活着,别分心,别不小心去了冥界。就在那时,为了让我明白冥界的日子不好过,她第一次给我讲了死人沟的事。
她开始讲了:“那个死人沟,有个盖板。”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她说的话,每一个字都记得:“那个盖板是大理石的,有挂锁、链条、锁栓,万一没关好,骷髅们就会蜂拥而出。那些骷髅,身上还挂着一点点肉,拖着临死前因苦痛而被汗渍染黄的殓布,大耗子在里面上上下下地窜。掀起盖板,进去之后,立刻就要把它盖好,然后再走下一段台阶。这台阶的尽头,不是走廊,不是布置着家具的房间,不是装着水晶吊灯、骑士贵妇女官齐聚的大厅。它的尽头是飞扬的尘土,是从天到地、从地到天的闪电,是一桶桶泡着腐肉的臭水。还有风,那风呀,小子,如此强劲,削平了山头,让天地间到处灌满凝灰岩(3)般的黄色粉末。她告诉我,除了风的呻吟和连续不断的雷暴轰鸣,还有锤敲凿击声,是一些死人发出来的,都是些死去的男人,套着碎烂的裹尸布。红眼紫袍的男女天使当监工,他们长长的头发在风中啪啪作响,翅膀就和这只母鸡的一样,只不过羽毛是乌鸦肚皮色的,根据需要,可以收在背后,也可以展开。那些死人呢,他们的工作就是把巨大的大理石和花岗岩凿成碎石块,一直铺到海边。大海里,泥浆色的滔天巨浪成排打来,浪尖满是腐烂的海沫,就像榨橙汁的时候,榨到了一个长满蠕虫的橙子。啊,我的圣母,那些死去的男人,得有多少啊,真是太多了。更不用说死去的女人,她们总是忧心忡忡。周围的一切都在强风中震颤——山峦,土色的云天,还有那斜打下来的污水雨,汇集在风暴不断的大海里。山川大地间,总有一些爆裂声。事实上,整片大地都在崩裂,云朵碎成一块块,坠落下来,就连成排的大浪也在开散。于是,那些死去的女人,紧裹在挣扎离世时的殓布里,不得不赶过去匆忙缝补,有的拿着针线,有的带着最新款的缝纫机,用麂皮条把山、天、海重新拼在一起。而天使们呢,狂怒之下,眼睛更红了,大喊道:‘你们在干什么呢,你们他妈的在想什么呢,狗娘养的,臭婊子,干活儿去。’”
那铺天盖地的翻腾、地震、海啸把我吓倒了,当时我只能目瞪口呆地听。后来我才意识到,这里面有些地方讲不通。外婆的叙述不够精确,需要重新整理一下。毕竟,她只读到了二年级,而我呢,已经三年级了,所以水平更高些。于是,我会要求她把某个点重讲一遍,讲得更清晰些。有时我只能挖出半句话,有时则能拽出一长串连续的故事。然后,我在脑海里摆弄这些信息,加上自己的想象,把它们一块块地焊在一起。
可我仍然满是疑惑。这大理石盖板在哪儿呀?在中庭的花坛里?还是在楼外?出门向右走?还是向左走?你掀开盖板——好,没问题,然后你再向下走,也不知道走多少级台阶,突然之间,在地下,你的视野开阔起来,有天,有水,有风,有从天到地、从地到天的闪电;但下面有电灯吗?有开关吗?如果需要些什么,找谁要呢?每当我去找外婆求问新信息的时候,总觉得她把之前讲过的全都忘掉了,还必须由我来一点一点地提醒她。有一次,她把黑羽天使的事一股脑地讲给我听,满是细节。据她说,那些天使是坏人,整天在打着旋的灰尘里飞来飞去,侮辱那些凿石块、缝大地的男女工人。她教导我说:“劳动的人呀,小子,从来都不会是坏人;自己不劳动、靠别人劳动发家致富的,那才是坨屎;哼,屎可真不少啊,他们真以为自己来自亚伯拉罕的子孙袋呢,只想着发号施令:做这个,做那个,赶紧的。”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外公被尘封在了二十二岁。他比她小两岁,一切都永远停在了那一年:世上再没有哪一个孩子像我这样,有一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外公。他留着大黑胡子,头发也是黑的,以当泥瓦匠为生——他可不是在脚手架上徘徊玩耍的那种,也不是游手好闲、不想实干的类型。她丈夫八岁时就学会了不可或缺的造房技艺,是个极出色的泥瓦匠。一天下午,他摔下了楼,不是因为无能,而是因为他累了,都怪那些懒惰的人,逼他工作得太辛苦。他整个人都摔碎了,尤其是那张英俊的脸,那张原本像我的脸,大量的血从鼻子和嘴里流了出来。还有一次,她偷偷告诉我,说他也喜欢给她挠痒痒,死的那天还给她挠,挠完就走了,去死人沟里永远劳作,把她一个人留在这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两岁的女孩,一个即将出生的男孩,身无分文,永生不得安宁。“过来呀,小地精,来靠着外婆,外婆可爱你了。”
她经常这样叫我:“小地精。”对她来说,我就像个既恼人又善心的魔鬼,既犯嫌又人小鬼大,赶走晚上的噩梦和坏日子里的糟糕梦境。据她说,小地精们住在死人沟里,沿着碎石道跑来跳去,大喊大笑,互相打闹。他们身材矮小,但很强壮,用大篮子收集大理石刨片和锋利的花岗岩薄片。他们专找平的、开刃的,粗手指一碰就把石片点燃了,然后摔在鬼魅身上。从尸体里飘出来的鬼魅,都是陈旧坏念想的残余,坚持着,不愿烧成灰烬。不久前的一个下午,她格外忧郁,那次,她小声告诉我说,有时,小地精们会把自己变得又小又薄,设法从死人沟盖板下面钻出来,在那不勒斯城里四处转悠,进到活人的房子里。他们赶走恶灵,带来欢乐。有时,他们也会赶走缠着我外婆的那些鬼魅,尤其是那些吓唬她的。它们根本不懂什么是尊重,根本不想想她有多累,不想想她这一生为贵妇们缝了几千只麂皮手套,如今还得给全家人、给女儿女婿孙辈当女仆。只有一个人靠得住且永远靠得住,只有一个人会真心实意敬重她,这就是我。
(1) 这里应该是指“二战”。1940年至1944年,那不勒斯被轰炸了逾200次。
(2) 本书以仿宋字体表示原文为那不勒斯方言,下同。
(3) 那不勒斯地区有一种特色淡黄凝灰岩。传说,颜料“拿坡里黄”便得名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