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玲珑彩
不经意,看见床头胆瓶里的桃花长出了嫩芽,才知道冬天早已过去了。
这一年冬天很冷,在和呼延一派大臣的僵持中,我拼尽全力往前走了两步。放宽逃人法,允许汉人参加科举。科举是中原历朝历代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自从两国交战已废了多年,近两年才恢复。夏族人享有参加科举的特权,汉人却被拒之门外。这样,我的百姓永远不可能融合在一起团聚成强大的国家。
民族融合对夏国老臣来说是具有威胁性的,他们总担心我们的文化太脆弱,受到汉文化的冲击。但他们没想到,不管是夏族人还是汉族人,都已经成了夏国人。如此泱泱大国,吐故纳新方能发展。
再者,我需要从科举人才中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
“皇上,这是刚下来的碧螺春。”丽妃打断了我的思绪,将茶盅的盖儿揭开,小心吹了几口气再递到我面前,“新茶的颜色真好看。”
“碧螺春都下来了?”我喃喃自语,“原来已经过了春分,我竟不知道。”
“皇上政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丽妃轻轻说着,自己也端了杯茶浅尝慢饮。
齐安领着几名宫女进来,回禀道:“皇上,东西都抬过来了。”
“嗯,归置一下。”我搁下茶盅,侧头望着丽妃淡淡一笑。整个冬天我都歇在皇后寝宫,每日陪着皇后喝各种各样的汤药补品,或许是母后的意思,御医也时常来请脉,直到皇后有孕,这差事算完了。我对于皇后这几个月来饿虎豺狼般的行为很不满,看着她那双媚眼就觉得浑身泛寒,不过她到底让我母后如愿了,我该感激她才是。
“皇上怎么把东西都搬过来了?”丽妃探着头望了会,狐疑盯着我,“皇后娘娘那边……”
“她已怀有身孕,不会再跟你计较了,平日里朕会时常去看看她。”
丽妃垂头,眸光里暗藏了几分忐忑。
我该说她什么好呢,太懦弱,太敏感。
其实我也想再给她一个孩子,让她在后宫之中有个依靠。但是她却谨慎小心地告诉我,她不想要。有了孩子,更会成为众矢之的,她不愿意那样担惊受怕地活着。
我指了指窗边的桌案,那上面整整齐齐摆着笔墨纸砚,问丽妃:“还在学写字么?”
丽妃不好意思地笑了,“臣妾只是胡乱写。前几日陪太后去佛堂坐了会,佛堂刚建好,一股子木屑味,太后说先敞一敞,日后再去听大师讲经。臣妾顺手拿了本经书回来,依葫芦画瓢地抄。虽然不懂那些字都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为皇上为太后祈福,尽量抄多些,佛祖会明白我的心意罢。”
我走到桌旁去拉开一卷宣纸看,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墨色很浓。她的确不会写字,那些经文被她一抄都变了样子,不仅有失美感,大多数还写错了。我忍不住笑出声,将窘迫的丽妃揽过来按在座椅上,“唤玉粟来磨墨,朕教你写。”
丽妃的手指莹白细长,很漂亮,只是天生会拿绣花针,不会拿笔。
我仔细地教她怎么握笔,怎么蘸墨,然后捉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在宣纸上写了个“丽”字。
“这是什么字?”
“丽妃的丽字。”
她回头冲我笑了,露出细白的牙齿。在我记忆中,她极少这样开口笑。
我难得有这样的闲趣,就和丽妃腻在书桌前一中午,直到教会她写出一个端正好看的丽字,心里头便有些成就感。
齐安捧着大红的花瓶来问:“皇上,这红瓷瓶还是摆在窗边么?”
我点点头,看着他将鲜红的、供着白玉兰的花瓶放置在窗边的一台根雕花架上。那个金灿灿的寿字恰好对着我。瓶里的白玉兰是新鲜的,现在正好是花期,我命人采了许多,勤快地换着。
皇后很在意这只花瓶,觉得它只能呆在德阳宫。
我却非要带着它四处走。若是睡觉之前见不着,心里便欠得慌。
午后歇了会,我要出宫去一趟。
察德好几日未上朝了,他那样逞强的人,平时小灾小病都不显露出来,这回可是伤了元气吧。我向母后禀明了之后带着齐安和几个护军出宫去了,都换了普通的装束。
我从来不敢大张旗鼓地出巡,担心有刺客。京城看上去还算太平,但全国各地的起义时有发生,换成我是汉人,也不会这么快地放弃复国。
察德瘦了许多,从前那双锐利的眼睛全然没了神采。
起先甯太妃也出来迎我了,不过我叫她下去歇着,房里就剩我和察德。我想应该可以听他说说话,那些不能与外人说道的话。
察德面无血色,深陷的眼窝周围都泛着青,神秘兮兮对我说:“长兴的鬼魂来找我了。”
我愕然,心想要不要请道士来给他做一场法事。
“她像以前一样穿着白色的长裙,披着头发……”
“察德,你是不是在做梦?”我指了指四周,“王府里每晚都有人值夜,怎么别人都没看见偏偏你看见了?”
“不是在王府,我前几日去了公主府。”察德激动地坐了起来,抓住我的肩,“皇兄,我看得很真切,她就站在窗边,头发还被风吹起来投在窗上有影子。可是等我赶过去,她又不见了。”
“或许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不以为意,用力将他按下去,替他掖好被子。
“长兴……她恨死我了。”
“她恨就能把你恨死吗?”我看他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有些生气,转身出去了。
护军都还在院子里守着,我突然收住脚步,朝齐安招手,低声说:“朕出去透透气,你在这候着别出声。”
齐安欲反抗,但只是默默地看着我,面色有些为难。我就喜欢为难他,掸掸衣袖从长廊的另一端出去了。
三月飞花,一团团逐队成毬,纷纷扬扬像下了雪。落到斑驳的街面上随风旋舞,最终都被吹到沟渠里去。
我漫无目的地在京城里走街串巷,看见街边有什么好玩的都去凑热闹。后来买了一只粉红凤头鹦鹉,用脚链拴在了架子上。拎着鹦鹉架子悠哉游哉地散步,像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出宫来真是好,所有悒郁都一扫而光,只想着不要辜负这大好的光景。偶尔遇上几名女子满面绯红从我身边走过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觉得好笑。
这样自由自在,是真正融入了京城,而不是孤绝地守在那座冰冷的宫里。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响指的声音,干脆利落,我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在人海茫茫中,竟然极快捕捉到了那一抹魂牵梦萦的身影。
她站在街边朝一个小乞丐招手,从竹篮里掏出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塞给他。小乞丐连声道谢,她不停地点头微笑。
那笑容像是要融在淡漠的阳光里。
她换了一副夏族人的装扮,厚厚的三彩缎匀称地裹着她单薄的身躯。梳了发髻,余下的散发都编成了发辫。变化很大,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但明白无误就是她。
一辆马车从面前疾驰而过,眼看着她穿过街道要走远了,我顾不得什么朝她的背影大喊大叫:“丝绦!丝绦小姐!”
她收住脚步微微侧过身张望,可是没看见我,又挎着篮子继续朝前走。
我拎着鹦鹉急急忙忙从一群摊贩中挤过去,踩了谁的脚、挡了谁的道、鹦鹉的翅膀掀翻了谁的摊儿,什么鸡飞狗跳统统都顾不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要拼尽一切追上她。
追了一整条街,几乎要失去她的踪迹,转身却发现一条陋巷里,她正歪着身子看我。
那双眼仍旧迷蒙,也仍旧是那么认真地看着我。
我怔住了,极力令自己的气息沉稳下来,并且不着痕迹。
红砖石砌的墙上有几条蜿蜒的藤蔓,绿幽幽的叶子在荫凉中微微颤动。
丝绦站在这一大片红绿交错里,鲜明、生动。
我掩不住自己的惊喜之情,一步步朝她走过去,轻声问道:“丝绦小姐何时又来了京城?”
她摇了摇头,一边转身往巷子里走一边朝我招手,又打了个响指。如玉的细长手指在阳光下像是变了个法术。我觉得那真是极美妙的声音,说不出来的好听。
巷子幽深,一半明一半暗。丝绦沿着墙角的荫凉一直往前走,我紧紧尾随。
她忽然回过头来冲我一笑,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发出了浅浅的气息声:“嘘……”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一只猫卧在墙头酣睡。
丝绦蹑手蹑脚走到墙头边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缓缓地推开,然后招呼我进去。
我也不敢闹出动静免得惊了她的猫,可我刚买的鹦鹉不给面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哇啦啦”地乱叫,扑棱地翅膀绕着架子上蹿下跳。
那只猫醒了,眯着眼站起来。
我冲它笑一笑表示歉意,赶紧溜进了院子。
不大不小的庭院里有一座棚架,底下晾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有的瓶罐底部还有水渍,像是刚洗过不久。
鹦鹉还不消停,于是我瞪着它,谁知道越瞪它越闹腾。要不是丝绦在跟前,我一定掐着它的脖子不让它喘气。
丝绦将菜篮子拎进屋里去,不一会又出来了,右手端了一碗水。
她弯弯的眉毛下是那双如云雾遮掩的眸子,由远及近一直定定地望着我。
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她将水递到眼前才蓦然清醒过来,眨眨眼道:“多谢。”
说罢去接那碗水,唇刚凑上去,她的手突然搭在了我手腕上。
冰凉如玉,细白如瓷。
想起了第一次相遇时她在我掌心写下的那个字,心里痒痒的。
我抬头看她,问:“怎么?”
她笑起来,如春花绽放,将我手里的那碗水又端过去,俯身递给我那煞风景的鹦鹉喝。它顿时安静下来了,低头喝水,粉红色的小脑袋一顿一顿。我这才发觉它有点可爱。
可是不对啊,它抢了我的水喝。或者说,我刚才险些喝了它的水。
如果没有它,这碗水是丝绦端给我喝的。
我觉得有点生气,又想掐它了。
给鹦鹉喂完水,丝绦将我手里的鹦鹉架子也拎过去,挂在棚架上。
架上的藤条长了稀疏的嫩叶,能挡住稍许阳光。
丝绦请我坐下,又进屋去倒茶。这回真是给我喝的。
看着阳光照在她的面庞,时间就像是静止的,似乎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什么,由着年华这样凝固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她与别人不一样,不会看我一眼就羞红脸,也不会逃避我的目光。所以每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她都从容地看着我。反倒是她那样看我的目光令我先羞涩了起来,低着头问她:“何时回来的?”
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青灰色的石桌上写:从未离去。
我诧异反问:“你不是景德镇御窑的人么?他们一早就离京了,你却没走?”
她又写:想留下。
我自以为是地认定她是为我留下的,于是傻兮兮地笑了,说:“你换了夏族人的装扮,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抿唇笑着写:好看么?
我拼命点头,“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又担忧地问:“你一个人住在这?能照顾自己吗?银子花完了怎么办?”
她摇头,指了指满地的瓶瓶罐罐。我低头打量了一圈,发现这些都是素胚,还未上釉。恍然明白过来,她帮人画瓷赚银子,手艺这样好,在京城里讨生活也不难。
可我难免为她心疼,毕竟她是哑女,光凭一双手养活自己。我想了想,问她:“如果想做什么买卖,我可以借钱给你,自己当了老板就不必这么辛苦。开个小铺子卖瓷器也好,你认为如何?”
她连忙摆摆手,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定住了。
我回头望去,只见门外走进来一个妇人,腰上系着脏兮兮的围裙。我想起来在御窑厂见过她一次,是个厨娘。原来她们俩住在一处,有个人照应她我就放心了。
丝绦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在桌上写了“芳姨”两个字,然后站起来朝那厨娘走过去。我也站起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芳姨,在下是丝绦小姐的朋友。”
那厨娘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冷言道:“丝绦,人心叵测,不要随便放陌生人到家里来。”
我有些尴尬地杵在那里,那不识趣的鹦鹉又闹腾了起来。我抬头白了它一眼,耐着性子与芳姨说:“在下并无恶意,只是看丝绦小姐一介弱女子在京中讨生活不易,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芳姨眯眼笑起来:“哟,是京中哪户官家的少爷吧?口气真大。”
我意料到她们对于夏族官家的反感,忙说:“不不,我是做皮草生意的,从关外来,跟官家扯不上关系。”
芳姨斜眼睨着我道:“看你一身书生气,哪里有生意人的样子?”
我绞尽脑汁地编谎话:“祖上也曾是官宦世家,因此读过不少书。”
“哦?”芳姨的目光顿时柔了下来,“不知公子贵姓。”
“姓贺,字睿之。”
“关西郡贺氏,祖上有鲜卑血统,难怪公子形貌异于汉人。”
我心虚地颔首称是。
丝绦站在芳姨身边似笑非笑望着我,一副对芳姨惟命是从的样子。
我便明了,芳姨是挡在丝绦面前的一座高山。不假思索,我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给芳姨,道:“你们二位女子在京中立足实在不易,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足够你们开一家小铺子。”
丝绦伸手将我的手挡了回去,眼神漠然。
芳姨却笑嘻嘻接了过去,“既然贺公子出手阔绰,我们为何不领情?”
丝绦拽着芳姨的胳膊使劲摇头。
我担心她执意不收,便说:“算是借给你们的,什么时候手头富余了再还。”
“丝绦,有了这锭金子,你可以开自己的作坊了,何必还为别人操劳?”芳姨说着还照着金锭咬一口试试真假,然后眉开眼笑地回屋去了。
鹦鹉还在唧唧呱呱地闹腾,翅膀扑扇出一阵一阵风。
丝绦似是埋怨地看着我,眸光幽幽的。
我害怕她生气,低声哄道:“不是说了吗,算我借给你们的。看你这样辛苦我怎么忍心袖手旁观?”
她努起嘴,回到桌边用手指蘸水飞快写着:利钱几分?
我也用手指蘸了茶水,慢悠悠写了个“零”。
她斜眼望着我,脸上的阳光在藤架的阴影下支离破碎,一格阴一格晴地拼凑出完整的容颜。忽而起风了,天色暗了下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我脑门上一凉,发觉下雨了。
丝绦仰头望了望,伸手摘了鹦鹉架子招呼我进屋去避雨。
雨点滴滴嗒嗒落下来,我随她跑到屋檐下。这春雨下得温柔又多情,墙角的一树杏花随着雨水落了许多花瓣。
我回过头来环顾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是宽敞空旷,摆放了许多瓷器。
就近的一处矮桌上置了一幅瓷画,颜色尚未干透。
画的是湖光山色,杏花春雨。画中的女子用绢布扎着头发,衣裳也是极普通的,但真切地融入了画里。我侧头望她,“是你画的?”
她点头,从砚台边拾起一支笔塞到我手里,朝瓷画左边一大片空白的地方指了几下。
我反问:“要我题字?”
她用力点头。
我仔细看着画,朦胧的雨景因为湖面上淡淡的涟漪方凸显出来,若不然,谁知道画中在下雨呢。这是江南的春雨,雨丝细如绒毛,落在身上都浑然不觉,我只见过一次。那是攻陷京城之后,我随摄政王南下追击一支御林军。
三月,可以阅尽江南最好的风光。那支御林军与城内守军联合起来,守着城池不肯投降。
我们势如破竹,他们弹尽粮绝。几日之后,主将被俘,任我们百般诱降也无用,最后摄政王将他五马分尸。他们余下的部队继续拼死抵抗,直至悉数阵亡。
接着便是屠城。因为摄政王的独子在这场恶战中不幸阵亡,他要报仇。屠尽了城内二十万余人,初生的婴儿也不放过。
正是江南最美的时候,下着细雨,我躲在营帐里不敢出去。因为那一年的落花被碾成了浆,那一年的春雨是红色的。
我的心像个无底洞,若要回忆起来,便是不得救赎。
丝绦静静盯着我的笔,没催我,只是耐心地等。
我提笔写下: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落款是贺睿之。
她笑了,明肌似雪,绽如玉兰。
“你们在这儿呢,现在下了雨,贺公子不妨在这坐会再走。”芳姨端着热茶进来了,将其中一碗给了丝绦,对我说,“姑娘身子不好,天一凉就得喝姜茶。”
我随口应道:“哦,那可要好好补一补。”回头看见架子上一只小碗的素胚镂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孔,不禁笑问,“这样的碗可怎么盛水?”
芳姨瞥了一眼,答:“这是玲珑瓷,就是要镂雕出许多小眼儿来,待上了釉烧出来便不是这样的,那些眼儿会变成半透明的孔,透着亮。京城里会做镂雕的不多,做也做不好。”
我想起来了,就是宫廷里最常用的碗碟,上面有一个一个透亮的小孔。原来每日见着的东西褪去外壳就变得陌生了,内里的乾坤真不容易看透。
这样镂雕的瓷器玲珑精细,丰富多彩。
我笑着问丝绦,“怎么只雕了一半,我帮你雕完它可好?”
丝绦轻轻地将碗从我手里抽回,摇头摆手。
芳姨解释道:“公子,这可不是好玩的,若是雕坏了一个孔,就前功尽弃。”
“是啊,那不如我就在这学徒,总有一天能学会吧?”
丝绦低头笑了,指着方才桌上的那板瓷画。芳姨便随她过去看,点头道:“写得一手好字,倒是可以时常来帮我们题字。”
我抚掌笑道:“如此,我也可以顺便学徒了?”
丝绦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眨眼望着我。芳姨小声嘀咕:“只怕公子学徒是假,套近乎是真。”
我只好干笑了几声,与丝绦也不过几面之缘,就这般殷勤,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左右环顾,岔开话题问:“听芳姨的口音是京城人。”
“曾经是。”芳姨的眼神别扭起来。
我猜她是从前逃难逃去南方的,或许连丝绦也是。她们的过去我不想知道,那会牵连出一些深入骨髓的仇恨来,我有点胆怯。
雨停之后又放了晴,鹦鹉安静地窝成一团打盹。
我依依不舍地向她们告辞,丝绦送我到门外。猫儿站在墙头直叫唤,把我的鹦鹉给惊醒了。我无奈地拎着乱飞乱窜的鹦鹉对丝绦大声说:“改日再来拜访。”
要不是这只煞风景的鸟,我一定会柔声细语地和她道别。
回到荣亲王府,察德睡熟了。在寝殿里伺候的侍女见我进来了,纷纷跪下。
原来在我离开的小半天里,齐安没能挡住甯太妃,只好说皇上在王府里散步,甯太妃令王府上下的人都去找我,结果没能找到,这会都在受罚。
察德的一名贴身侍妾向侍女催道:“皇上回来了,快去禀告太妃。”
我意识到手里的鹦鹉会出卖我,于是把它交给齐安。齐安飞快地走到窗边将鹦鹉扔了出去。一通“叽叽呱呱”的叫声在窗外吵嚷不休,侍女们面面相觑。
甯太妃很快赶来了,大呼小叫:“皇上去哪儿了?真是吓得我六神无主。”
我笑道:“只是随便走了走,没想到王府这么大,还错综复杂。”
甯太妃突然盯着窗户,小声问侍女:“咦?什么在叫?”
“不、不知道……”侍女们喏喏不敢言。
我一闭眼,装作若无其事,“太妃歇着吧,朕是时候回去了。齐安,回宫罢。”
齐安朝门外大喊:“皇上起驾!”
我镇定自若地走出去,上龙辇之前暗暗吩咐齐安把那只粉红鹦鹉捡回来。虽然它十分讨厌,不过看在丝绦喂了它水喝的份上,我决定赦免它的罪。
春天总是过得很快,不经意间桃花都谢了,不经意间天越来越长了。
陪母后在佛堂坐了一个时辰,听老僧人讲经。那位寂空大师是我专程遣人去相国寺请来的,他说佛理可化解一切妄想执著,可是我坐在蒲团上,在他温温徐徐的呢喃中,不由自主地想念丝绦。
回宫之后,母后一面拨着佛珠一面说:“从前摄政王不喜欢佛法也有他的道理,一国之主身负重任,若长期沉溺于此道,恐怕越来越不长志气。”
我不知道母后究竟信不信佛,抑或是仅仅装个样子给我看。不然她不会说出这般不敬的话来。我回道:“母后,治国并不是靠武力。古有秦皇,穷兵黩武,焚书坑儒,统一天下几十年又分崩离析。再有蒙古入侵中原,奴役汉人,不断镇压起义,强大的蒙古帝国也不过维持了百年。”
母后反问:“难道佛祖就能保佑我们夏国长盛不衰?”
“敬重佛祖,敬重孔孟,便是敬重汉人。这幅员辽阔的江山,汉人是我们夏人的千百倍。与其日日夜夜担心他们谋反行刺,不如渐渐地安抚人心。”
母后说:“皇上有这样的主见哀家也很欣慰,只不过皇上应当与朝臣商议,试图说服他们,而不是一意孤行。”
“朕知道了。”我突然明白了母后说这一番话的用意,一定是听闻了朝堂之事。
前一阵西南在闹起义,我提议招安,却遭到呼延等人的强烈驳斥。
我独自坐在宝殿之上,身边空荡荡的,身后也无依无靠。算是明白了汉人为何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最后只得听从他们的主张,派兵围剿。
为此,我好些天没去看皇后。
皇后有了身孕以后脾气还不大好,时常动怒,大约又上母后那里去哭诉了。我都已经给了她想要的,她却不知足。
午时日头很毒,宣纸上墨色太浓了,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叫玉粟将竹帘子都放下去,屋里顿时一暗,良久才觉得适应了,握住丽妃的手继续教她写字。
仍然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渗进来,照在丽妃的侧脸上。
粉红凤头鹦鹉在窗边打盹儿,时不时会发出低微的咕咕声。
我也有些倦意,伸了伸胳膊说:“朕想去小憩一会。”
丽妃起身搀扶我,命宫女收拾笔墨。
桌角上一本唐诗被风吹开了几页,我一瞥之下,“刘长卿”这几个字窜入眼里,想起那句“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我侧目望了望骄阳似火的夏日,喃喃道:“好像很久没下雨了。”
丽妃说:“前几天夜半三更下了场雨,皇上睡得熟,所以不知道。”
“是吗?”我随口问道,“你又怎么知道的?莫非半夜里不睡觉?”
丽妃答:“听见雨声忽然醒了,就起来喝了茶。”
我想起来芳姨说过丝绦的身子不好,天一凉就要喝姜茶。丽妃也是身子虚,每每到下雨天就腰膝酸软。我抚着她的肩说:“日后叫玉粟时常备着姜茶,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晚些时候,我悄悄把齐安叫来,命他找个人去给丝绦送些银子。把那条巷子的位置说了说,齐安便去办了。
后来那人来回话,说那户小宅空无人住,却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齐安便将那封信呈上来给我了。暗黄粗糙的信纸,用红蜡封的口。
我急忙拆开,里头掉出一张红纸签,上面写着:承蒙公子扶助,我与芳姨已迁至琉璃厂东街新柳巷,新瑞瓷器便是。
我收起纸签,心情大好,赏了齐安和那个跑腿的小太监。
然后大发慈悲地上德阳宫去探望皇后。
没有提前派人通传,德阳宫有些措手不及。
绿姝和几名宫女在寝宫长廊外玩斗草,正不亦乐乎,猛然间听见齐安喊的那声“皇上驾到”,个个面色煞白,垂着头赶过来恭迎。
我将双手负在身后,问:“怎么不用伺候皇后吗?”
绿姝答:“皇后娘娘睡着了。”
“刚睡?”
“不,睡了好一会,奴婢这就去请皇后娘娘起床梳洗。”绿姝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进了殿去,我道了平身之后,其他宫女也起来各归其位。
其实我挺想看她们斗草,简单而无聊的玩意儿,她们却笑得那么欢畅。我的嫔妃们从来不这么笑。
窗外郁郁葱葱的大树遮挡了烈日,殿里放置了一块冰。荫凉怡人,的确很舒适,令人生困意。
皇后睡眼惺忪与我坐在一处,双手抱着隆起的肚子。
我仔细端详了会,像个锅盖反扣在腹部。那里面住着我的孩子,想想也觉得很奇妙。
皇后因刚睡醒脸颊酡红,“皇上,他现在常常踢我呢。”
“是么?”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覆在她肚子上,有点害怕。
“听说,这时候他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了。皇上可以和他说话。”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真的么?那得请范太傅来给他教课。”
皇后娇嗔地在我胸膛拍了一下,“皇上,是真的。孩子若是听见了父皇和他说话,一定高兴极了。”
我心里头跃跃欲试,可是看见皇后的脸总是说不出动听的话来。要我傻兮兮地对着她的肚子自言自语,想想不是滋味。于是摸着她的肚子慢慢悠悠说:“你若是个男孩,将来继承皇位可是要受累了。所以朕期望你是个女孩,一辈子锦衣玉食,享尽宠爱。”
皇后的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眼角抽了几下,还要硬生生逼着自己说:“臣妾代孩儿谢皇上厚爱。”
我暗自叹她可笑。为人父母,不就希望孩子一世安康么?难道非要去争什么才是为他好?侧目望着她的眉眼神态,又觉出了几分母后的影子。
母后为我争了半辈子,匆匆回想了一下,真不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样长大。
七月流火,荣亲王妃诞下一位小郡主。
甯太妃竟然没有进宫来与母后道喜,大约自己憋在府里生闷气。
母后心情极好,提议去畅春园避暑。我说怎么夏天都到末尾了才去避暑,母后毫不掩饰地说这一年终于有件令她高兴的事了。
于是浩浩荡荡往畅春园去避暑,我只带了如嫔。心里头是有些盘算的,因为畅春园离琉璃厂不远,而且离宫里人少,守卫也不似皇宫那样森严。
夏荫浓浓,蝉鸣与风声齐和,吵得人睡不着觉。我便叫人去把寝殿外头的蝉赶走,谁知那些太监笨手笨脚,齐安只得从外面找了些专门捉蝉的人来。
几个少年举着长长的竹竿在园子里忙活,我觉得新奇,和如嫔躲在廊后面看。
他们循着蝉鸣声找准位置,凝神屏息,用竹竿轻巧地往上一抬,竹竿顶端就粘了只蝉下来。一粘一只,像是随手而得,并不费力。不一会,他们腰上挎的竹笼子里就黑压压的一片。
我来了兴致,顶着骄阳也要拿那竹竿来玩一玩。
几个少年懵懵懂懂地望着我,杵在那不知所措。
齐安喝道:“无礼刁民,见了皇上还傻站着!”
他们立即扔了竹竿,朝我跪下。
我赶紧说:“不知者无罪,平身吧。”
他们拘谨地站在我面前,挤成一堆。
我尽量温和问道:“你们用什么办法捉蝉的?”
其中一名黑瘦的少年小声回答:“在竹竿上涂了树脂,将知了粘下来。”
我伸手指了一下,“你们把知了捉在笼子里带去哪里呢?”
他说:“吃了。”
我惊奇不已,问:“吃蝉?如何吃?”
他喏喏说:“在油锅里炸了吃。”
我看着笼子里挣扎着乱飞的夏蝉,胳膊上起鸡皮疙瘩,又忍不住好奇心想要试一试。于是叫齐安多给了他们些赏银,叫捉完蝉以后留下一笼子给御膳房送去。
他们捧着那些银子乐得合不拢嘴,朝我磕头谢恩。
我俯身捡了根竹竿,看准了树梢上一只肥大的蝉,正想出手,那只蝉却飞走了。接着换了处地方又试了好几次,仍然徒劳无获。
“皇兄真有雅兴。”察德粗厚的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
我回头瞪着他,“你何时进园来的?”
齐安在我身边小声提醒:“皇上早晨说要召荣亲王进来的。”
我一拍脑袋,中午迷迷糊糊睡了会,竟然忘了。我笑着将竹竿还给那少年,叫如嫔回去歇着,然后与察德一同进殿去。
察德的脸颊凹陷了,原先壮实的身躯如今变得精瘦。也不像从前爱笑了,仿佛变了一个人。我召他来陪我住两日,不然在这园子里除了上朝议事之外就颇无趣,闲得发闷。
矮榻上铺了玉簟,一人一碗酸梅汤喝着。
我问他:“初为人父心情如何?”
他麻木地应答:“不是我最喜欢的人生的孩子,就好像不是我的孩子一样。”
“怎么能这样说?那可是骨肉至亲。”
“等皇后的孩子出世,皇兄便能明白我。”
我冷不丁想起皇后那张脸,心里添堵。整整一个冬天她没让我好过,不过也总算让我记住了她的样子。
察德也很清楚我和皇后的关系。碍于呼延家族的庞大势力,群臣在政见上都只能纷纷附和,令我十分被动。这是拔除摄政王的势力之后导致的失衡。从前我身后有摄政王,与甯太妃、呼延将军相互牵制,如今只剩我自己了。
酸梅汤流入喉管,身子里一片冰凉,我说:“察德,我们好久没摔跤了。”
他憨憨地笑了,“皇兄,摔跤我可不会让你。”
无论摔跤还是喝酒,我果然都比不过察德。
流了一身汗,筋疲力尽躺在垫子上,几乎要睡着了。
察德喃喃说:“我又看见她了。”
“什么?”我迷糊之中睁开了眼。
察德空洞的双眸直直望着顶上的藻井,念叨:“我又看见了长兴的鬼魂,她冲我笑呢。这次离得很近,我差点就碰到她了。”
“察德,你别再想长兴了,看见了鬼魂又怎样?到底是鬼魂,她又不能活过来。”
“我想和她一起变成鬼。”
我翻身揪住他的衣襟,嗤笑道:“疯子,好好看看你身边的人,你母妃、你妻女,她们难道不是人吗?一个死人怎么能比活人还重要?”
察德哀伤地望着我,苦苦一笑,“我也不明白,若是明白,就不会这样了。”
我松了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是赫连察德,是草原上的雄鹰,没什么能阻挡你翱翔。鬼魂也好,死人也罢,何足惧?”
察德爬起来,曲膝坐在地上,汗珠顺着鼻尖滴落。
这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沦落成这样。
晚上叫御厨做油炸知了,呈膳食的小太监都有些发抖。
我看着一盘黑漆漆的飞虫心里打怵,暗暗觉得恶心。
察德面如常色吃了好几只,赞道:“真香,蘸上香料更美味了。”
如嫔用手绢捂着口鼻离我远远的,我瞥了她一眼,大无畏地夹起一只知了往嘴里送。什么味儿也没尝出来就咽下去了。
如嫔牙关打颤问:“皇、皇上,好吃吗?”
我郑重其事点头:“不错,人间美味。来,你也尝一个。”
如嫔花容失色,一面闪躲一面讨饶:“皇上快饶了臣妾罢!”
我有种诡计得逞的感觉,唤齐安:“我吩咐御厨做了两盘,还有一盘你去拿出来给大家分着吃了。”
齐安顺从地领命下去,不一会端了一盘炸知了进来挨个分给太监们。
在我的注视下,众人如受大刑似的把知了吃了。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坏了,专爱为难人。
察德好像没说假话,他面前的那碟子全吃光了。
捉弄人可是有报应的,我半夜里突然腹痛,大汗淋漓。如嫔吓坏了,赶紧禀告太后,太后又传了好几个御医来替我诊治。
我神智不清,睁着眼只看见一片帐幔的明黄色,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好像飘啊飘啊就要上天了。
御医颤颤巍巍跪下,说我中毒了。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中毒……所以我快死了吗?可是我还有件事没做。我要去看看丝绦的新瑞瓷器店,还要给她送银子呢。
我流的汗将头发都渗湿了,闻着一股山茶油的味道。很不甘心就这么睡过去,于是一直强撑着,手牢牢牵住母后的一片衣袖。这样的时刻,我最不舍的人是母后。倘若我能好起来,再也不会怨她对我过分管束。
御林军抓了许多人来,厨子、宫女太监、连着白日里来捉蝉的那几个少年都铐进了大牢。还有赫连察德,我倒霉的皇弟也被牵连,暂时关押了。
甯太妃闻讯赶来,激动得险些冒犯母后。眼看形势越来越僵,好在,御医从晚膳的菜单上发现了端倪,其中有一道菜名写的:炸金蝉。
母后脸色惨白,痛心疾首叱呵:“谁那么大的胆子给皇上吃虫子?”
齐安跪在地上一直磕头:“是奴才没看好皇上,皇太后恕罪!”
母后急切问:“皇上真吃了吗?”
齐安连连磕头:“吃了,还赏给奴才们吃了,还有荣亲王也吃了。”
我用力睁开眼,虚弱地说:“不怪他们,是朕想尝新鲜。”
御医躬着身子回禀:“大概是野蝉不干净,皇上吃了闹肚子。”
甯太妃猛地发出一声惊呼:“哎呀,那察德会不会也生病了?他此刻还被关押在又阴又潮的大牢里呀!”
我挥挥手,有气无力念叨:“快去将察德放了。”
知道自己并不是中毒以后,放心地喝了药睡下了。外头仍然有不小的动静,皇帝无端端生病,必定要有人出来受罚的。
总之这一夜不太平,我以后都不会再吃炸金蝉了。
隔日,如嫔被母后遣回宫去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检查她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这两天腹泻,精神不振,没有上朝。
中午喝碗海参粥便觉得恢复了气力,跟母后说要亲自送察德回府。
母后说:“皇上乃国君,怎么能纡尊降贵?”
我平摊起双臂,由齐安替我穿戴衣冠,一面说:“母后,那日冤枉了察德,还将他关押了,今日我去送送他也是略表歉意。”
母后面色如常,手里拉着一串佛珠,道:“他只会陪皇上疯,不知劝诫,关了也不冤。”
“未免甯太妃那边不愉快,朕还是去一趟罢。”我笑着说道。察德吃了那么多,肚子也不舒服。甯太妃不放心便也在园子里住下了,打算今日一早回府。
自从荣亲王妃诞下郡主以来甯太妃一直气不太顺,母后与她明着亲如姐妹,暗地里斗了二十几年。我不像母后那样憎恶她,毕竟她也是为了察德而已。
到荣亲王府之后特地去看望了还不满月的小郡主。
乳娘抱她来给我看。在浅红色的襁褓里小小的一团,可爱极了,粉嫩的小脸蛋上洋溢着和察德一样憨厚的笑容。我问察德:“取名了吗?”
“拟了许多,却没选好,我与母后中意不同的名字。”
“那你们便好好商量商量。”我不敢逗弄小郡主,害怕她太过娇嫩容易受伤害,所以只是看着她。
甯太妃端着茶盅小口抿着,眼神时不时瞟过来,笑嘻嘻说:“皇上真是喜欢我们小郡主啊,等皇后娘娘年底临盆也生个小公主就好了,她们可就有伴儿了。”
我答道:“是啊,朕也希望是个小公主,不过这事要看天意。”
察德送我到王府后门,临走之前,我以君王的口气命令他:“以后不许再去长兴公主府,朕会命人把那拆了重建。安心照看自己的家人,别胡思乱想了。”
从王府出来本来要返回畅春园,我借口说要巡视一圈,叫马车往琉璃厂去了。
琉璃厂东街新柳巷,我命护军们躲在马车上不许惊动百姓,自己领着齐安往巷子里走去。走了一会便看见了“新瑞瓷器”的牌匾。
兴冲冲撒腿跑过去,一眼就望见忙碌的小作坊里晃着一个纤弱的身影,穿着浅红的长裙,外头罩了层雪白的镂花纱衣。因为太热了衣袖都撸起来,两只胳膊露在外面。
看里面这么忙,我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没进去打扰她。直到装好一车货送走了,她抬头擦汗的时候看见了我,粲然一笑。
我走进去,拱手道:“特来恭贺老板娘开张大吉。”
她额前的头发都汗湿了,忙请我进去。看见我身后跟着齐安,她稍微愣了一下。
我说:“这位是我家的仆人。”
她冲齐安点点头,也请他进去了。
窗子都用竹帘挡了,屋里阴凉,丝绦仔细地放下衣袖,又理了理头发,端端正正坐着,那模样好似很担心在我面前失礼。
芳姨端着茶水出来给我们,眨眼看着我:“哟,财神爷来了。”
我赶紧朝齐安伸手,要过来一锭金子,塞到芳姨手里。
丝绦突然站了起来,将芳姨的手按住,生气地瞪着我。
我赶紧找借口,说:“既然你们的作坊都开起来了,生意又好,我想投点钱而已,如何?”
“你拿这么多钱出来想当东家?”芳姨斜眼睨着我,“还真是有野心吞了我们这小铺子呢?”
我绞尽脑汁解释:“不不,我只想分红,其他的一概不理。到年底你们算算赚了多少,分一半给我就是。”
芳姨掂着金子,笑容可掬:“小买卖,赚两年才能回本,公子可是亏了。”
“芳姨不要辜负我的美意就好。”我松了口气,高兴地望着丝绦。
她站在芳姨身后,眉头似蹙非蹙,透着一股子为难。她朝芳姨打了几个手势,便上前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叫我跟她走。
我问也没问一声就跟她走了,叫齐安留在那里。
她领我去了后院一间三面透风的木屋里,一排排土坯排列整齐,层层叠叠的木架子上也摆满了东西。她指着台子上一块瓷板给我看,是春天那幅瓷画,旁边是我写的诗句。那时候看画觉得极黯淡,如今多姿多彩,釉色光亮。
原来进窑炉煅烧一番就脱胎换骨了,这里头的门道越来越有意思。
丝绦随手扯了根棍子在地上写:有人赞你字好,出高价买,我不卖。
“为何不卖?”
她写:字是你写的,你决定。
“这字是送给你的,你想怎么都行。”我大方地拍着胸脯说,“以后你就留着画等我来写,写很多很多,卖了好价钱你再告诉我。”
丝绦抿唇而笑,又写:我该回礼,想要什么。
我张望一圈,灵机一动,说:“不如你教我做胚。”
她望着我点头,眸中似水如烟,含着缥缈的笑意。
未免弄脏了衣裳,我学她将衣袖都撸得高高的,衣摆也撩起来扎上。末了,她还为我系上一条围布。
光滑的手臂从我胸前环过去,轻微地擦过我的下巴。陌生而好闻的味道一瞬而过。
我恍惚地站在那里,而她在我身后仔细地系着围布边上几条细带。觉得像在寝宫里丽妃为我穿衣的情景,但又有些细微的差别,说不上来。
我们面对面坐在石板上,中间隔着一台拉胚的盘子。
拉胚的泥盘缓缓转动,发出吱吱的声响,她一边摇一边教我将陶土放上去。
两手粘上了湿湿黏黏的泥,起先觉得冰凉,随着盘底转动,手里的泥胚渐渐暖了起来,也略微有了形状。
换我转泥盘,她仔细地用两手托着灰褐色的陶土泥,轻轻往上一提,一只罐子的雏形就出来了。我好奇地伸手碰了碰,那泥罐立即歪了脖子,像是要瘫下来一样。
丝绦幽幽地抬眸瞥我一眼,我忍不住笑出声。
她伸着乌黑的手朝我指了指,意思是让我自己来做。
我刚才见她做了,并不难,于是大胆地试了几次。
没想到我稍微一用力那泥胚就瘪了,或者歪了、或者干脆瘫成一堆。有些事情看别人做轻而易举,就像那几个少年举着竹竿捉蝉,我却怎么也捉不到。
丝绦用一种看朽木的眼神看着我,叹气。
我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有些汗颜,拱手道:“师父,恕学生愚笨。”
她又做了一次给我看,从头到尾她都全神贯注,屏息凝神。那个时刻,她的世界仿佛只有拉胚盘那么小。
我想我还是做不到,因为她离我这么近,叫我怎么能全神贯注看着脏兮兮的泥巴而不去看她?
许是太认真了,她在流汗,几缕湿湿的头发垂在肩头。镂花的纱衣也湿润了,粘在肌肤上,肩膀和锁骨的线条便很分明地映入我眼帘。
瓷一样的人儿,透着湿润的红。
在简陋的木屋里,脚下踩着泥沙,闻着陶土的气味,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心间缠绕。我想我真的喜欢她了,生平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心跳快得不像话。
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叫我不得不相信命运。所以我是被迫喜欢她的,已经极力克制了,是命运逼迫我喜欢上她。
这样想,心里好过了很多。一切都是命,我无能为力。
外头骤然阴了天,豆大的雨点打在屋顶上噼噼啪啪地响起来。
我从前很不喜欢雨水,但现在很喜欢,因为下雨,我有借口多呆一会。
院里晾了许多瓷器,工人们纷纷跑出去用支架支起一张篷布,为瓷器挡了雨,自己淋个透。丝绦也紧张地跑出去,沾满泥土的手在围布上擦了几下,在刚刚搭起的篷子下面来回走动检查。
不一会她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只碗。
素胚未上釉,一个接一个的小孔密密麻麻布满了小豌。我还记得这是玲珑瓷,那些孔是她亲手雕出来的。这只碗像是刚做好不久的,还未干透就湿了水,有些变形。
丝绦无奈地将碗扔在了一旁,神情有些沮丧。
我说:“都怪我。”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上回去看你就下雨,这回又下雨,要不是我,你的碗就不会淋雨,你也就不会白费功夫了。”
她总算笑了,两手伸到背后去解围布。
看她的样子有些吃力,我说:“我来帮你。”走到她身后,依次解开三条系带,我故意慢吞吞的,喜欢离她这么近的感觉,喜欢有意无意地触到她的身体。温暖的,潮湿的身体。
雨越下越大,整个木屋里嗡嗡响,只有我们两个。脑子里冒出荒唐的念头,然后为自己感到羞耻。
围布终究摘下来了,什么也没发生。
丝绦去东边的架子上取了一幅画来,又端了笔墨叫我题字。
画上是一座竹屋,半面荷塘。我未作多想,提笔写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的眸子亮亮的,尽管仍然隔着一层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是欣赏。
我搁下笔,问她:“你喜欢李义山的诗吗?”
她点头,拿笔在另一块空白的瓷板上写:你认为此诗是寄给谁的?
我不假思索答:“友人。”又反问她,“难道不是么?你觉得是寄给谁的?”
她端端正正写了个“妻”字。
就这一个字,令我心里莫名其妙有了感触。妻是正室,是家的所在。我有皇后,有嫔妃,但是多年来一直没找到家的感觉。
我并不认为这首诗是李商隐寄给妻子的,但没有反驳她,只挑一挑眉,顺着说下去:“那今日我借花献佛,将它送给你。”
丝绦蓦然反应过来中了我的套,好气又好笑地瞪着我。
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不明的暧昧,也极想看她害羞的样子,可惜她面如常色,连耳廓都没变红。有小小的失落,我紧张兮兮,她却若无其事。
丝绦将那片瓷板收了起来,走到窗边去看雨。
雨势很大,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与她相处的时候总是这么安静,自在。我随意地靠在窗框,说:“我打算昨天来看你的,可惜出了点意外。”
她歪着头看我,认真地听我说。
“听说知了可以炸着吃,于是我想尝尝鲜,和我弟弟一块儿吃油炸知了。谁知道半夜里闹肚子,病了一场,这两天光喝药了。”想起那盘“炸金蝉”,我的胃里又在翻腾,自己找罪受不说还连累了察德,我都觉得好笑。
丝绦也笑了,随手拾起一块泥在窗台上写:公子身娇肉贵。
我可不喜欢她这么看我,狡辩道:“我们关外山高险峻,去打猎的时候什么野味没吃过,可是这中原的野味实在难以消受……若换了你吃,说不定会要了你半条命去。”
她用手和着雨水抹去了窗台上的字,又写道:吃过,逃难时。
我一怔,方才的自在感全无。不禁想着她这样的孤弱女子在战乱时吃过多少苦头。而她又会多恨我们夏族人。没有了玩笑的心情,我郁郁地看着她写的字在雨水中渐渐模糊、化开,最终随流水消逝了。
我没再说话,陪着她站在窗边看雨。
斜织交错的雨丝偶尔会飘入窗内,沾在脸上。垂眸看见她搭在窗台上的手,纤细柔软不盈一握。我的心跳又厉害了,想试探她的反应,却又怕她受惊。
我该怎么办呢?一只手犹豫地悬起来,纠结着。
这时候,一把伞闯入了雨景中。
是齐安,他举着伞来接我,说:“公子,该回去了。”
我只好收回了手,“何不等雨停了再走?”
齐安似乎知道他来的不是时候,小声说:“咱们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
我抬头瞥他一眼,问:“哪儿来的伞?”
齐安答:“是问芳姨借的。”
我随手拿了过来,原本是大红色的油纸伞,褪了色,伞柄上挂着一条穗子,穗子当中嵌着精致小巧的瓷葫芦。别看小,却是上好的青花。我窃喜,回头问丝绦:“是你的伞?”
她点头。
我于是决定跟齐安走了,趁雨还未停。把她的伞带走,日后也有借口来还。
想起白蛇的故事,一把伞作了定情信物,而且我同许仙一样在爱慕的女子面前怯懦。
真是舍不得走,一步三回头,出了院门还能看见丝绦站在窗边的身影。
雨水顺着地势流淌,地面上坑坑洼洼,我没注意脚下,不一会就湿了鞋。觉得脚底凉意袭上来,但心头很热。
雨声越来越大,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回畅春园。
本来应该先去和母后说说话,我却只令人去报了,匆匆回去寝殿,交代齐安将那柄伞架在窗下,晾干了再收。然后进了床帏,叫宫女替我脱去湿了的鞋袜。
这宫女是畅春园的人,面生。偏偏她头上别了朵玉兰花,我心里痒痒的,错开视线不再看她。
薄薄的褥子上面绣着缠枝花、并蒂莲,我无意识唤了两声“如嫔”,宫女的动作顿了一下,小声回道:“万岁,如嫔娘娘已经回宫了。”
“哦……”我记起来母后责她侍奉不力,回宫思过去了。明明外头在下雨,我却觉得燥热,严肃地对齐安说,“去,去召丽妃来。”
齐安先压低嗓子反问了一声:“侍寝?”
我瞪他一眼,表示被猜中了心思龙颜不悦。
齐安垂着头道:“恐怕丽妃不方便,皇上,不如宣其他妃嫔。”
其他妃嫔,我抚着额头想了好久,想不起几个面熟的人来。
难得有兴致要翻一回牌子,只恨畅春园里没有备上绿头签。后宫偌大,我却只记住了一后、一妃、二嫔,剩下的实在陌生,于是宣了吉嫔。
不知何时停了雨,薄云依稀遮住微亮的弦月。
我头一回留意吉嫔身上有股幽香,原来她腕上挂着一串檀木佛珠。磨得光滑了,不像新的。我微微喘着气,捉起她的手问:“哪儿来的?”
她将脸从阴暗处转出来,胆怯地对着我,半垂着眼睑说:“是……臣妾的阿妈留下来的。”
吉嫔的身世说来有些复杂。夏褚两国交好的时候,曾有过一次联姻,夏国在宗亲王族中选出一名女子与褚国和亲,嫁给了褚国的一位王爷,二人生有一女,便是吉嫔的母亲——禾兴郡主。战乱之时,禾兴郡主被夏军接回了夏国,因为有一半汉人血统被族人排挤,后来嫁给一位年轻的将军,生下吉嫔后不久就去世了。
那位将军姓甯,就是甯太妃的胞弟,早年就被摄政王调去戍边。所以吉嫔自幼跟随甯太妃在宫里长大,最后顺理成章当了我的妃嫔。母后不满意她,因为她既有汉人血统,又是甯太妃的侄女。我听母后的话,极少临幸她。
这次要不是我吃知了连累了如嫔,恐怕也想不起她来。
我歪着头看她,轻轻拨弄那串佛珠,问:“你还记得你阿妈的样子么?”
“那时候太小了,不记得。”
“这佛珠是她在中原所得吧?”
吉嫔的目光有些闪躲,像是很怕我。心虚才会害怕吧?
我强行捏起她的下巴,“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吉嫔紧张地咬了咬嘴唇,裹着褥子爬起来就在矮榻上朝我下跪,“皇上恕罪。”
“朕并不想要你跪,且说说你为何慌张。”
“这是……褚国皇帝御赐之物。”
我哑然失笑,将她拉到身边,“这样的实话可别再说了。”
“臣妾知道此物贴身戴着不妥,但是阿妈去得早,只留下这个……”
“嘘,这个秘密,朕替你保守。”我用手指将她的唇压下,看着她的模样,脑海里晃出另一张容颜。其实吉嫔长得颇有几分味道,小鼻小口,柳眉大眼,一半像汉人,一半像夏人。
齐安又在外面催我去用膳,大概母后已经等不耐烦了。
其实她自己先用膳就是,不必等我。不过她一定有别的事,并非请我去用膳那么简单。
梳洗之后,我带着吉嫔一道去了。
雨后的空气清凉潮湿,身上也有潮腻之感。我不是很想吃东西,老是惦记着那把伞。
可是母后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膳,不仅是为我,吉嫔也有份。我以为母后看见吉嫔会不高兴,出乎我的意料,她从未这样温和地对吉嫔说过话。
我面前都是补肾益精的膳食,母后真是考虑得太周全了,令我不好意思。
看来只要能为我生孩子,母后才不管那个人她喜不喜欢。
几个人和和气气吃了会,母后突然问:“皇上,前几天进园子来捉蝉的那几个孩子要如何处置?”
我一惊,将筷子放下,“嗯?他们还被关着么?”
“他们冒犯了皇上,自然是有罪的。”
“不,这和他们没关系。”我忙跟母后解释,“那天朕听着蝉鸣觉得心烦,便叫人进来捉蝉了。而后听闻百姓可以炸蝉来吃,朕也想试一试,如今也安然无恙,牵连的那些人就放了罢。”
“皇上的龙体关乎江山社稷,怎么能与平民百姓相提并论?若想不牵连旁人,皇上首先要懂得保重自己。”母后说罢,往我面前的一罐汤里瞥了两眼。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我深吸口气,低头喝汤,在母后看来,我的龙体关乎子嗣,于是这才是重中之重。
但是我怎么能告诉她我抵触床第之欢的原因不在龙体。
我怎么能告诉她对着女子的胴体时我会想起一些可怕的事,然后胆怯退缩了。
这桩心事除了丽妃,再没人知道。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我念这句诗的时候,如嫔在水榭中写字。
池中的荷花衰败了一多半,雨点稀稀疏疏落下来,荷塘里一副凄清的样子。
这一年秋试已经结束了,中选的考生中一半汉人,一半夏人。朝中旧臣专横跋扈,排挤汉族官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怕在明年的会试中会出岔子。我可不想白忙一场,于是时常召见翰林院的学士来商讨。
望着水榭外头的雨景,又惦记要出宫去还伞,只是一直忙碌至今不得空。曾命人去送过两封信,谎称我出关了,年末回京。丝绦给我回的信中规中矩,客套。
我还是很欢喜的,看着她的字迹,心情都莫名地好。
如嫔将抄好的诗给我看,“皇上,臣妾总是写不好‘笑’字。”
我接过来看,字是写得不错了,难为她日日勤学苦练,不过字的意思她未必都明白。那个‘笑’的确有些别扭,我歪头看看她,“如嫔笑靥如花,怎么写不好笑字呢?”
“皇上取笑了。”她倚在我身旁,随手翻着书本小声嘀咕,“方才夹在诗集中的红纸签怎么没了?”
那红纸签是丝绦给我的信,读完诗就夹在里头,不想那书被如嫔拿了出来。好在她没看仔细,我趁机拿走了。
“什么红纸签?”我故作茫然。
“罢了,或许是臣妾记错了,本想问问皇上那上面写的什么字儿。”
我偷着高兴,这是属于我和丝绦的秘密,怎么能轻易让别人知道呢?等雨小了些,我命人去召丽妃和吉嫔,领着一行人去看望皇后。
还有两个月孩子就出世了,宫里的老嬷嬷说皇后的肚子是圆的,指定生个小公主。这话传到母后耳朵里,母后便狠狠禁了一回谣言,叫那些老嬷嬷受了罚。
我平日里也时常来看她,不过每回都带着几位妃嫔,这样显得我的妃嫔们都宽厚有礼,母后也不好埋怨我什么。
其实,我是不愿意和她独处,浑身都不自在。
德阳宫里的草木不像别处那么繁盛,毕竟是我的正宫,担心藏刺客,于是把花园都端了,只剩红墙黄瓦青砖地,还有气派的白玉栏杆。
皇后的装束比从前简略多了,大腹便便行动迟缓。或许是因为脸庞有些浮肿,看起来更丰润,少了一股刻薄之气。
我坐到皇后身边去,丽妃她们请过安也依次坐下了。宫女上了茶来,聊了没几句,吉嫔突然脸色煞白,捂着嘴离了席。我还以为那茶水有什么问题,叫如嫔去瞧瞧吉嫔,又宣了御医来。
吉嫔看上去晕晕沉沉的,仍然不太舒服的样子。御医请脉之后方跟我道喜:“恭喜皇上、恭喜吉嫔娘娘,这是喜脉啊!”
母后闻讯赶来,笑逐颜开地拉住吉嫔的手要给她封赏。太医院、敬事房也都派了人过来伺候。这下,皇后的寝宫热闹了。可惜皇后的脸色不大好看。
吉嫔也算是有福气的人,只在畅春园那一次就怀上了龙胎。我衷心为她高兴,自己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喜悦。瞥一眼站在皇后身边的丽妃,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我亲自送吉嫔回了寝殿,又折回昭阳宫。
丽妃照样窝在榻上绣花,双膝上盖着一条薄衾。
我问她绣什么,她温柔地望着我,答:“给吉嫔绣个如意锦囊。”
“你真善良。”我伸臂环住她的腰,低头问,“看见她们有孩子,你心里会不会难过?”
“她为皇上开枝散叶,臣妾高兴还来不及。”
我反而难过起来,抚着她的下巴,小声说:“其实,朕身边可信之人只有你,你若能生个小皇子,朕会封他为王,赐千里封地。待朕驾鹤而去,你也有依靠。”
“若皇上不在了,臣妾怎能独活于世?”丽妃一边用针尖挑着线头一边说出了这句话。
好似不经意从嘴里流出来的,好似别的妃嫔也会说这样的话,我却分明听见她语气中的深切与辛酸。谁我都可以不信,偏偏信她,只因她是拿真心待我的。
瓦蓝的天,不幸遮了一两片阴云。我借口去翰林院微服巡视,因天气阴冷带上了那柄油纸伞,堂而皇之地出宫了。支开各路人马,带着齐安往琉璃厂奔去。
新瑞瓷器,大门敞开,一院子人都在忙碌。
我刚进去便有人问是哪家来提货,我忙说是来找人的。
那人说:“芳姨和姑娘都出门去了,二位不如在厅里稍等。”
我于是握着伞穿过院子,径自进了厅。也没人招呼我们,看样子各个都在忙活,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也不知等了多久,我的腿脚麻痹了,于是站起来走了两圈,去到上回学做胚的木屋里。
台子上摆了一长溜的瓷板画,画旁边都空着尚未题字。我猜这是特地留给我的,于是自己磨墨,信手写字。
落款皆为贺睿之,对自己取的名字越看越满意。
等芳姨和丝绦回来,我已经写完了。
丝绦见着我的一瞬间眼里有一抹别样的光华,然后恢复了平淡的神色走过来,看我写的字。
芳姨啧啧称道:“公子还真是我们的财神爷,这画卖出去不值钱,可有了这字就不一样了。上回那幅画,叫一个当官的买去了,当珍宝似的。”
我心里一惊,笔尖滴了墨在瓷板上,赶紧用衣袖用力擦几下。不会是哪个当官的认出了我的笔迹吧?我尽量不露声色,笑道:“今后,还是别卖给当官的吧,不想与官家打交道。”
“有钱赚为何不赚?”
丝绦推了推芳姨,朝我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听我的。
我尴尬地将笔搁下,“不是我不愿意赚钱,而是赚官家的钱容易惹麻烦。”
芳姨狐疑地打量我,倒是也没说什么了,跟丝绦交代了几句便出去忙别的事。
“对了,我是专程来还伞的。”我从桌角将伞拿起来,郑重地交到丝绦手里,又卸下了严肃的表情,呵呵笑着说,“顺便学徒。”
她又为我系上围布,那样熟悉的感觉,仿佛我与她相识多年。
我们还是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方简陋的小台子。她拾起半干的碗胚,用锋利的小尖刀在胚上雕出米粒大小的孔。
她的发髻梳得很整齐,衣裳料子是三色缎,裹在她身上玲珑多彩。每回她要出门去才穿着夏人的衣服,平日里都穿汉服。无论她穿什么都好看,如她手下那些缤纷琳琅的瓷器,每一样都好看。
她的手法很娴熟,刀尖在胚上一转,小孔就出来了。令我想起捉蝉的少年,举着竹竿粘蝉的时候也是这么轻而易举。就这么无声地教了我一会,她递给我一只碗胚和一柄小尖刀。
碗上划了淡淡的线条,标示出哪些地方是需要镂空的,我一手托着碗,一手捏着刀子有些紧张,怕一不小心整只碗就废了。
丝绦瞟了我一眼,如轻烟掠过。然后她放下自己手里的活,挪到我右边来,手把手教我雕出了第一个孔。我完全没有用力,任凭她捏住我的手指控制刀子的方向和力度。她手心里有汗,湿润、光滑。
又想起第一次她在我手心里写字,那时候我就觉得她胆子大,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拘谨小心、避讳良多。但又不免觉得失落,她仅当我是普通人而已,不会在我面前手足无措。我多想看她脸红或者窘迫的样子。
就一直这样矛盾,甚至不敢问她是否许了人家、有没有意中人。
如果她已经喜欢别人了,我该怎么办呢?
越想越忧愁,她还在认真地教我,而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上面。由着手里的刀子在胚上划动,痴痴望着她的侧脸说:“我喜欢你怎么办?”
她手下的刀子失控,重重划下去,恰好划破我的尾指。一声轻呼从她口中发出,极度嘶哑,像苍老得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发出这样悲戚的声音。
她匆忙地掏出手绢为我包扎止血。
我没觉得痛,愕然瞪着她。
她似乎也怔了一下,握住我的手,缓缓抬起头来,那对朦胧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忐忑。
“你可以出声?”我惊喜地笑了,“为什么不说话?”
她咬紧了嘴唇,摇头,突然丢开我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我追到院子里,看见许多工人都盯着我,还以为我欺负了他们老板娘吧。我低头看自己手上的绢帕,沾了稍许血迹,这时候才觉得尾指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丝绦不知躲去了哪里,我只好找到芳姨,把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芳姨搁下手里的活,叹道:“我们姑娘曾被一场大火困住了,嗓子就是那会被烟给熏的。从那以后极少开口说话。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难听,姑娘要面子,躲你也不奇怪。”
“可是她去哪儿了?我找遍了也没找着。”
“公子,我看你还是先走吧,下回来就尽量别提这茬儿了。”芳姨瞟来瞟去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丝绦,我瞧见一抬大箱子后面露出来的衣角。
我想了想,说:“眼看要入冬了,我要出关去办货,这两月或许不能来,不过会遣人来送信的。我并不在意丝绦姑娘的声音如何,我喜欢她,她能不能开口说话我都喜欢。”
芳姨愣愣看着我,好一会才干笑道:“公子说话真直接。”
我也是鼓起勇气才说出来的,想说给她听,叫她知道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想猜来猜去,不想瞻前顾后,直接说出来了,反倒一身轻松。
“我先告辞了。”我拱手朝芳姨别过,也算是和丝绦别过。
巷子里的落叶又铺满了一地,踩上去喀嚓响,很动听。
我无意识地回首观望,那扇门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见我回了头又飞快地缩了进去。我忍不住笑了,冲她挥挥手,尽管她整个人都躲起来了,不过我相信她能从缝隙里看见我。于是昂首挺胸,留给她一个潇洒万分的背影。
回宫之后,齐安才看清楚我手上的绢布上有血,慌慌张张地要去宣太医。我阻止他,担心太医又会忠心耿耿地禀告母后,于是叫丽妃拿了些备用的药来将伤口糊上。
齐安还是不放心,不知从哪儿找了个略懂医道的小太监来给我包扎。本来伤在小指上看不出来,这样一包反而明显了。
丽妃问:“皇上是怎么伤着的?”
“呃……玩小刀,不小心划着了。”
“皇上太大意了,流了这么多血。”丽妃拾起那条带血的丝绢,微怔。但是什么也没说就把它给了玉粟,叫她拿去洗干净。
显然那丝绢不是宫中妃嫔所有,宫里的丝绢都绣了字,这一方绢上却只绣了几朵青花。丽妃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只是不愿意说吧。
我笑言:“哪里有很多血,伤口不大,只流了几滴而已。”
丽妃叮嘱:“皇上记住这两日伤口不能沾水。”
“嗯,记住了。别让母后知道。”最后这句话我随口说的,却很重要。丽妃也明白最不能叫母后知道的不是我受了伤,而是那条丝绢。
入冬的第一个月,皇后临盆,诞下一位小皇子。他与我一样都在冬天出生,不知将来会不会像我一样冷漠。我还不敢抱他,他太柔软了,模样还瞧不出来,似乎跟察德的小郡主长的差不多。可能孩子都长的差不多吧。
母后开心极了,还说要宫里斋戒百日,为小皇子积福。可是不久后便是万寿节,再接着是除夕、上元灯节,斋戒似乎不太妥当。
吉嫔的肚子大了,坐在母后身边望着襁褓里的小婴儿入迷了。
我在床帏里头陪着皇后,她生产之后一直很虚弱,胃口也不太好。不过我亲手喂她吃东西她还是能吃下去的。
她并没有感激我,还说,寻常的夫妻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我笑了笑,如果她嫁给寻常人,会比现在幸福。谁叫她偏偏想当皇后呢。
“皇上可曾为我们的孩儿取名了?”皇后漫不经心问。
“朕得仔细想想。”我作沉思状,嘟喃着,“之前想了个名字叫玲珑,如今不能用了。”
“为何不能用了?”皇后鼓着腮帮子瞪我。她不识汉字,自然不知道玲珑的含义,念起来倒是挺顺口的。我原以为是个小公主,才取了玲珑,现在是小皇子,也要叫玲珑么?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皇后喜欢的话,那就用吧。”我气定神闲地点头。
但愿她能一直喜欢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