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花翠
我第一次微服出宫,是在四年前的深秋。
那年初春摄政王病逝,我不情愿地跪在灵柩前,熬到整个仪式结束。走出灵堂,望着底下的群臣,我极力掩饰欲笑未笑的神情。
他尸骨未寒,我便迫不及待籍其家产、罢其封爵、诛其党羽。还有那些耻辱的、有关我母后的传言,我都一一打压。我知道那仅仅是传言而已,母后是迫不得已,因为摄政王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流。
我做的这些,却没有讨来母后的欢喜,她叱我无情。
一入秋,京城的风沙漫天飞扬,西风中夹杂着母后伤心的叱呵,她说:“睿德,他纵有再多不是,也是极疼爱你的。”
我被沙子迷了眼,用力揉,眼周都湿了。我并未难过,而是觉得委屈。
像个傀儡被摆布多年,终于解脱了,母后为何不能了解我心中所想。
母后又说:“身为天子,器量怎可如此狭小?群臣会怎么看?百姓会怎么看?”说完,她颤颤巍巍站起来,猛然间我才发现她的容颜有些老去的痕迹。为保全我的皇位,母后忍辱多年,而我这样做无疑是心虚之举,我有多恨摄政王,天下皆知。
他们会耻笑吧。耻笑蛮夷皇帝苟且偷生,认贼作父。
我与母后再无交谈,看着她喝药睡下了,我便悄悄退出来。这座冷冷清清的皇宫只剩我们母子二人了,我应极尽孝道才是。
举目望去,高高的红墙将天割成了四四方方,令我忘记了天空原本的样子。
“齐安。”我低声唤。
“奴才在。”
“朕想出宫。”
齐安一惊,眼神慌乱无措。本朝的刑罚很重,我若真的出宫去了,他恐怕要丢了命。
我却不担心,宫里的太监大多是前朝留下来的,只是宫女全部换成了夏族人。我逼视他,以一种不容抵抗的语气说:“听说前朝皇帝喜欢出宫去寻花问柳,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最安全。”
“皇上饶命。”齐安当即跪下了,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
我生气了,一甩袖子,“那你便跪在这里,没有朕的命令,不准起来。”
最终我还是出去了,用一只玲珑剔透的瓷碗贿赂了齐安,其实我早该想到,奴才怕死,但更贪财。
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齐安也很迷茫,这京城早已变了模样。
刚刚定都的时候,京城被夏族人占领了,汉人只能居住在城郊一带,久而久之,城里已经没有了汉人,连同汉人官员、商贾在内全部集中在城郊。那里有个地方叫做琉璃厂,是京城一带汉文化最兴盛的地方。
我说:“去琉璃厂吧。”
“那有些远……”齐安小声说,他没有底气是担心天黑之前赶不回去。
我偏偏喜欢为难别人。
齐安说他对烟花柳巷十分熟悉,对琉璃厂却陌生得很。我笑了笑,终于婉转地洞悉了前朝覆灭的原因,红颜祸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们汉人真是……”我说着说着,忽然失声了。
前边是一片红艳似火的枫树林,却有一名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那里,背脊挺直、下颌微扬,那样的风骨与姿态,就像一尊上了釉的瓷像。
那衣裳的料子轻得可以随风飘起来,是丝绢,汉人的衣裳。
自从摄政王下令易装后,谁还敢穿汉人的衣裳?
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唯恐惊扰了她。
可她还是看过来了,眼眸像蒙了层轻雾一样模糊。在红透了的漫天枫叶中,她那样简单的装束竟令我看痴了,阅天下女子无数、后宫佳丽六千,我怎么就无端端地被她吸引住。
齐安不像我,他很清醒,警惕地走在我面前,还装作问路的样子去和她说话。
她的肌肤细腻光滑,如上等的骨瓷,微微有些透明的样子。
齐安说了好几句话,她一句没回,轻轻摇着头,指了指林子里面。
我方才光顾着看她了,没留意到林子里有一队人马。像是有辆马车的轱辘陷在一道沟里出不来了,人都围在车旁出力帮忙。
我走近了两步,小心翼翼问:“你们遇上麻烦了?”
她仍是摇头,并指了指自己的口。
我恍然明白她原来是个哑女,心里暗暗地惋惜起来。
齐安过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告诉我,这车队竟然是从景德镇御窑来的,车上装的是一套进献入宫的珍贵瓷器。要将马车推出,必须将瓷器先卸下来以免有损坏。而卸下来的瓷器就安放在白衣女子身后,由她负责看着。
当时我只看见她,竟忽略了她身后庞大的木箱。
为避免与官员接触被认出来,齐安催着我抄小道走了,连她的名字都来不及问。那套瓷器是要在万寿节上进献给我的,我却没有多大兴趣,心想若是连人带瓷一同送给我就好了。只不过是妄想,本朝不允许汉女入宫,以免混淆血统。
我大概是想远了,突然手脚冰凉,那些往事是冤孽,像爬上窗棂的藤蔓缠缠绕绕,密密麻麻遮蔽了所有阳光。
从我十四岁起,征战褚国所俘来的少女被送到我的寝殿,而为了不混淆皇室血统,她们被我宠幸之后即刻被处死。
我并不想要,她们惊恐的目光像是有毒,一点点侵蚀我作为夏王的尊荣。
面对那种目光,我是胆怯的。曾低声下气哀求摄政王,他却当着我的面将一名少女扔出寝殿,声如洪钟喊道:“来,这是赏你们的宵夜。”
一群侍卫蜂拥而上,大呼万岁。
摄政王笑呵呵对我说:“不是陪皇上,就是陪他们,但结局一样,都是死。”
少女凄厉的尖叫像是受了酷刑的猫,一声声刮在我耳朵上火辣辣地疼。“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蛮夷!”
又是蛮夷,我无法遏制自己对这个称谓的反感。我冲上前,对摄政王喏喏说:“把她还给我。”
可是已经晚了,她咬舌自尽了,在衣裳被撕碎的最后一刹那。
侍卫们败兴而归,尸首被太监拖走了,她瞪着眼睛,嘴角淌着一行源源不断的鲜血。
“皇上,请挑选一名俘虏尽情享用。”摄政王如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嘴角含着绝对强势的笑意。
我妥协了,宁愿以温柔的手段去糟践被送上龙床的女子,总好过她们忍受那样的屈辱和蹂躏。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被糟践了?我恶事做尽,何尝不是被糟践了。
“皇上、皇上怎么了?”齐安面色发灰,看上去是很害怕的样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靠在树干上,额头鼻翼全是冷汗。
“皇上似乎龙体不适,不如回宫吧?”
我调整了气息,暗暗安慰自己,那些过去没有人知道,史书也不会记,如今的夏国安定繁荣,汉人渐渐被奴化,接受了家国沦陷的事实。只要不再有战争,我就可以安然度过此生。
一个皇帝的愿望,仅仅是安然度过此生而已。
“朕没事,继续走。”我坚定地望着前方,佯装若无其事。齐安只好紧紧尾随。
走在繁华的市井东张西望,摊摊贩贩,书本、古玩、笔墨、书画,比皇宫里的珍藏还多。除了摊位就是一家连一家的店,书斋、客栈、茶楼、酒馆,我才知道汉人的生活是这样的丰富。
难怪我们要征服这片土地,是嫉妒他们过得太好了。
干燥柔软的秋日下,街上的行人们悠闲地散步、谈论、品茶,虽然他们也穿着夏族人的衣服、梳着夏族人的发辫,但是那种平淡而知足的神情却是中原人才有的。
夏族人不会过这样安稳的日子,我们天生就有无尽的欲望,只有无休止地掠夺才能填补。因为我们是匈奴人的后裔,是蛮夷。
平静的街市上涌起一股小小的骚动,马蹄阵阵逼近,急促而凶狠。听得有人用别扭的汉语大喊:“谁看见逃跑的奴隶,说出来有赏!”
只见一队人马整整齐齐挡在路中央,为首的参领趾高气昂,用蔑视的目光打量这个地方。
我环顾四周,人们默默不语,甚至不予理会。
那人又喊:“藏匿逃人者重罚不怠!”
人群仍然是麻木的,或盯着他们看、或自顾自做其他的事情。
身穿甲胄的参领不耐烦了,用力勒住马,头盔上的缨枪甩来甩去,像在赶苍蝇一样。我不禁想象从前我穿着甲胄的模样,估摸也有些可笑。
侍卫小声嘀咕:“明明就是从这里跑了,怎么没影了呢?”
我觉得有些败兴,不想在这耗下去,但前边的路被堵了。左右看了看,便朝一条巷子走了进去,想穿插到另一条街市继续闲逛。
这巷子被两旁院里的大树遮住了,地上落了薄薄一层叶子,踩上去绵绵的很舒服。有些意趣。宫里的地面总是扫得太过干净,令人不自在。
绕过一些堆放的杂物,往巷子深处走,来到一个岔路口。齐安也不知哪边能出去,站在那左思右想,我笑他优柔寡断:“这样的选择有何难?这边不行,我们再折回来就是了。”
他只好默默跟在我身后。
这样的选择不难,却也是早已注定的吧。有时候,一个路口就决定了一生。
我在这条巷子里又遇上了她。
纯白色的汉服在杂乱阴暗的巷子里太过醒目,我远远就注意到了她。
她有些慌,目光躲闪,最后将头低垂着,好像在等我们走过去。
我瞥见她身后杂乱不堪的柴堆里有个人,藏得一点都不高明。齐安似乎也看见了,几欲开口,我用眼色止住了他,上前对她轻声细语说:“我们迷路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好像松了口气,朝旁边指一指。那边是一道门,破破旧旧的很不起眼。
“你住在这?”
她点点头,蹑手蹑脚推开了虚掩的门叫我看看。我便凑过去看,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堆满了瓶瓶罐罐,工人都在忙碌。
原来这里是御窑厂在京中所设的场馆,所有要送入宫的瓷器都存放在此。
我在心里默默念了好几遍,才想出一句不唐突的话来问:“你是御窑厂的人?御窑厂也有女子么?做什么的?”
她伸手比划,纤细的手指像握着一支无形的笔在空中划着一道道曲线。
我反问:“画画?”
她抿着唇笑了,清雅的容颜犹如陡然间绽放的一朵白玉兰。
我的气息不知怎么就窒住了,呆呆看着她。
她执起我的手,在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字。
她的手宛如玉琢,指甲尖尖的、泛着微微的粉色,在我掌纹间游走。我的手心顿时奇痒无比,一直痒到了心里。
我只顾心猿意马,却错过了她写的字。于是厚着脸皮说:“再写一遍。”
她很有耐心地又写了一遍。
是一个很复杂的字,瓷?我喃喃念出口:“画瓷?”
她颔首往后退了一步,与我保持稍许距离,微眯的眼里朦朦胧胧像遮了层薄雾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双眸子的确就是那样的,我脑子里凭空蹦出一个词,烟视媚行。
古书里写的烟视媚行,大概是形容这样的女子吧。
“丝绦,你在外头做什么?”门后有个妇人的声音传出来。
她动了一下,脸侧过去像是有些担忧的样子。
我窃窃笑了,原来她叫丝绦。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汉人能写出那么多美丽的诗句来,想必是汉家女子给予的灵感。
紧接着,门被拉开了,戴着头巾的妇人手里拎着一块油腻的布,她见到我们显然吓了一跳,一把将丝绦拉了进去,盯着我问:“你们是什么人?”
齐安也下意识地往前走两步挡在我面前,答:“外地来的,在这里迷路了。”
“赶紧走吧。”妇人指了个方向,然后飞快地将门关上。
我捕捉到了木门紧闭的那一刻丝绦的眼神,是微微朝旁边扫过去的。她还在担心躲在柴堆里的人。
我当然不会去告发,逃人法本就是我想要废除的苛政。从前碍于摄政王的势力我无法作为,将来我总能找到机会来解除这样的禁令。奴化汉人,并不是什么英明的政策。
齐安欲言又止,他应该知道我看见了那个人,我却装作视而不见,大跨步离开了。
因时间仓促,这一天玩得不尽兴,可意外的收获令我很知足。我认识了一名汉女,她叫丝绦,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让我领略了什么叫烟视媚行。
夜晚躺在椅子里,一面听着宫女弹琴鼓瑟,一面闻着丽妃给我煮的茶香,我的手指总是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学着她那样在空中画着一道道曲线。我并不知道画瓷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神秘有趣。
丽妃给我递来的茶我没有接,她看见我的手指不停地在动,好奇问:“皇上今天遇见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我想与她分享出宫的见闻,但是担心她知道以后会惴惴不安。丽妃那性子很是温顺,也很是懦弱。倘若哪天母后问几句话她说漏了嘴,我可不好受了。
齐安端着一盘绿头签来到我面前,小声说:“皇上,好该翻一回皇后的牌子了,不然太后娘娘那边不好交代。”
“朕何需交代什么?”我冷笑了一声,别过头不再理他,只顾和丽妃说笑。
齐安垂着头退出去叫托盘交给小太监,又进来说:“因万寿节宫里要添置些东西,皇上那边可有需要赏赐的嫔妃?”
“没有特别的,就依例按等级赏赐。”
“是。”
眼看齐安要退出去了,我又叫住他:“等等,给丽妃这里多添些取暖的东西。她尤其畏寒,不比其他人。”
丽妃受宠若惊在我面前跪下了,“臣妾多谢皇上隆恩。”
她总是这样的,把一点点小事看得很严重,时常被我母后盯一眼都浑身哆嗦。其实我也知道她在宫中不易,没有其他妃嫔那样的出身,没有惊艳的容貌。
可我喜欢呆在她这里,清净自在。
她很聪明,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就像我对床第之欢的抵触,她早看出来了。因此她不会像其他嫔妃一样巴巴要我的宠幸。
这样隐秘的心事,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所以待她要亲厚一些。
次日下了朝,我就迫不及待要去问一问博学多识的范太傅。
西风一扫,树叶纷纷落下,黄的、青的、红的,有些干燥极了,踩上去喀嚓响。我想起昨天那条巷子里的落叶,铺得像地毯一样,宫里的落叶永远不会像那样。
“画瓷?”范太傅有些意外,躬着身子说,“皇上,这画瓷是制瓷过程中的一种技艺。简单来说就是在瓷器上作画。有釉上彩、釉中彩、和釉下彩,若皇上十分有兴趣,老臣可以去找个画瓷工来仔细询问。”
我端起案上一只茶杯细细端详了起来,原来瓷器上的图案纹饰都是这样画出来的。
她是御窑厂的画瓷工,或许我平日用的那些碗碟杯盘中就有她画的。一定有,景德镇御窑厂每年出来的瓷器数不胜数,一定有她画的。她那双宛如玉琢的手会画出怎样的画来?我实在很有兴趣知道。
紫檀案上的宣纸被风刮得哗哗作响,镇尺几乎都压不住了。
我就站在案边盯着杯子一动不动,从那些繁复的红蓝花纹中看见了自己照映在光滑釉面上的眼睛。不知为何,我的眉眼之间已经没有了夏族人的残暴凶悍,反而平和优柔。
我觉得她会喜欢我。莫名其妙就冒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若小鹿之触吾心。
风声呼啸,候在门外的齐安忽然唤道:“皇上,方才小双来报,太后往御书房去了。”
我浑身一颤,将茶杯搁下。母后定是来找我说皇后的事。
皇后册封了没多久,我极少去看她。昨夜齐安劝我翻皇后的牌子,我料到他是听了母后的话。
“范太傅,朕改日再来与你聊。”我强作镇定道。
众人俯首弯腰恭送我时,我才觉得微微发慌,不知母后会要我怎样。
我落了几本古籍在御书房的龙椅上,被母后拾去了。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翻看。
从前摄政王不让我看的书,现在我都可以大大方方地摆满御书房。本朝沿用汉人的语言和文字,这恐怕是摄政王一生当中最值得赞赏的举措。但是他总是要禁掉一些东西,比方儒术、佛法,他是不喜欢的。
御案上有尚未焚尽的香,一缕缕微弱的烟从香炉的孔里头钻出来。我头一次注意到这香炉是瓷制的,蓝底珐琅绘着菱花纹饰,其上描了金。不知是不是她的巧手绘出来的。
母后终于放下了书,回首问:“皇上喜欢儒家典籍?”
我收回视线,诚恳答道:“这御书房里藏书万千,什么都拿来看一看能长见识。”
她直言道:“皇上这本孟子都翻得陈旧了,一定烂熟于心,理应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垂眸不再看母后,这的确是我的过失,我不会反驳。
“后宫这么大,都是为了繁衍皇家后代所建,皇上却夜夜宿在同一个地方。若她能争气些,母后也不会为难她。皇上,雨露均沾才好,这样方能开枝散叶。”
“朕明白。”
“皇上每回都说明白,可从来不依规矩行事。”母后看我的眼神中似乎有点怨气,但是她的修养极好从不发作,只是甩下话来,“今夜去皇后那里,我已经和她说了。”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皇后长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若是换身衣裳站在我面前,我指定认不出来。可她却是我的妻子。
母后欲离开时,忽然停住脚步问道:“赣南地区在闹起义,听闻皇上不愿意镇压。”
我仍然垂着眸子,说:“出兵镇压只会令汉人的抗争越强烈。”
母后问:“皇上有更好的计策?”
“朕已经在和户部商议,拟定移民之策。”
“皇上打算移民?兴师动众就不怕民怨沸腾?”
“将起义势力集中的江南地区的人口分散到周边各地,削减他们的势力。而北方大批汉人可以往南迁移,以均衡各地的人口数量。虽然是有些兴师动众了,不过……前些年的战乱,中原人口锐减,想必母后是了解的,许多城是空的,农田农林也荒废了,将各地人口均衡之后,家家有田种,难道会惹来民怨?”
“皇上……”母后沉沉叹了声,“肥沃的土地都被贵族圈了地,剩下那些空城和荒地都是十分贫瘠的。”
“去贫瘠的地方自给自足,与在肥沃的土地上给贵族当奴隶相比,他们必定愿意选前者。”我对此十分笃定,汉人早已废除奴隶制,而我们夏国的文明远远落后于中原,以落后的手段来统治汉人,只会遭受越加强烈的反抗。
母后不再说什么,眼神里似乎流露出几分欣悦的意思。
我看着御案上流光溢彩的香炉,心情如那上面的珐琅一样五彩斑斓。如今没了摄政王的高压势力,我总算可以做些我所认为正确的事。
夜晚去皇后寝殿用膳。
她始终低眉顺目,我疑心她也不记得我的样子,若褪去了这身皇袍,她指定认不出我来。
这样的夫妻大概天底下仅此一双。
皇后是母后的表侄女,眉眼倒是不像,但总觉得哪里有相似的地方。我盯着她的时候,她正巧抬头,四目相对,她的脸颊霎时显出一片绯红。
她低着头将一碗亲手盛好的汤递到我面前,“皇上,请用。”
我有些恍惚,想要记起来大婚当日我们是如何度过的,可惜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例行公事来看过她几回,没觉得她是这样内敛的性子。
我心不在焉喝着汤,眼睛却忙着扫视桌面上的碗碟。抽空还将手里的汤勺翻过来看了一下款识,的确是景德镇御窑所出。花纹样式都是宫里面常见的,并不新鲜。
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放不下。
“皇上喜欢这勺子?”皇后问。
我勉强笑一笑,“花纹样式不错,只是底色浓重了些,不够轻盈。”
皇后仍然低着头,说:“这一套百鸟朝凤是臣妾被册封时皇上所赐。”
我赏赐的东西多了,哪里会记得这个。担心她不自在,我又补了一句:“皇后乃一国之母,这样的庄重典雅才能与皇后的身份相配。”
她神情有细微的变化,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沉默得让人烦躁不安。
而她一下一下抬起筷子,慢吞吞地将饭菜送入口中,好像这饭菜一点都不可口似的,反而很折磨。
既然于我于她都是折磨,那还吃什么?
我撂下碗筷,瓷器敲在檀木上沉沉的声响吓得宫婢太监们全跪下了。
皇后浑身一僵,也缓缓在我面前跪下。
每回遇到这样的境况我都想笑。我并没有觉得什么,是他们都喜欢小题大做。
我离了席,将皇后拽起来,一直拽着她往寝殿里去。
没过亥时我就回了昭阳宫,外面下了霜。
看见宫女提着风灯穿梭于窄道长廊,冷冷清清。
我完成了母后交代的事,如释重负一般。
丽妃一定以为我会在德阳宫过夜,故而早已睡下了。我进去时蹑手蹑脚,不想惊醒她。但她还是醒了,慌忙失措地朝我下跪行礼。
“地上那么凉,快起来罢。”我伸手去扶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祸害,扰得所有人都不安宁。
我坐上榻,丽妃替我脱靴子,她频频抬头看我,欲言又止。
我无所顾忌地笑着说:“朕不习惯身边睡着一个陌生人,就回来了。”
丽妃又站起来替我解开发辫,小声说:“皇后可不是什么陌生人。”
侧目望着菱花镜中我们二人的倒影,被烛光映得温暖而舒心,我握住她的手说:“除了你,其他的都是陌生人。”
丽妃眼眶一红,背着我抹眼泪,衣裳窸窸窣窣地响。
我总是笑她如此自卑、懦弱还爱哭,但也真真是个没有心眼的可爱女子。
抹了好一会眼泪,丽妃才忸怩地转过身子来对我说:“臣妾昨日去找如嫔说了会话,看见她弄了些文房四宝在屋里,像是要学字。”
“那日朕与她游园时随口念了句诗,她便记住了,还说是好诗,叫朕给她写在绢帕上头,后来又闹着说要学写字,呵呵,由她去。”
“是什么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念完之后瞥及丽妃的神色,漫不经心补了一句,“李义山的诗过于晦涩,不好懂。”
丽妃低头笑一笑,用簪子去拨了拨灯花,将灯罩盖上。光晕好似滴在水中漫延开来的颜料,将这一隅漾漾地染透了。我半眯着眼端详丽妃的手指,脑里却晃着另一只手的模样,不自禁地轻轻捉了过来按在胸前,“你也想学吗?”
丽妃微微怔住,小心翼翼答:“臣妾愚钝,恐怕学不好。”
“不怕,朕教你。”我闭上眼,将她拉入怀中。方才从皇后宫里出来一直觉得心慌凄然,此刻才踏实了,疲惫地睡过去。
秋风充盈了整座皇宫,树叶纷纷离了枝桠随风而落,躺在地上安宁不了多久就被扫走了,然后被送去御膳房用来点灶火。真是可惜了,若是能落到泥土里,还能化作春泥,如今却只能化作一缕青烟。
“皇上觉得有何不满?”
母后的声音淳厚,将我的视线从窗外拉了回来。我望了眼宫女们高高捧在头顶的绸缎,摇摇头:“并无。”
“那就这样吧,打赏下去。”母后挥挥手,令她们都退下。
这批绸缎都是万寿节给宫眷赶制宫装用的,织造局费了不少心思,可我觉着看来看去无非是那几种纹饰,乏味,只要衣能蔽体怎样都好。
环视周围宫女的穿着,无一不是青蓝的长袍外罩坎肩,刻板极了,我忍不住问:“为何我们都用绸缎做衣裳?甚少用纱绢或丝棉的衣料?”
母后端茶抿了一小口,指尖上的护甲釉光闪亮,过了会说:“是祖宗定的规矩。”
什么祖宗,不过是摄政王罢了。我在心里默默表示不屑。
母后又说:“缎料的衣裳,配上青、蓝、赤、黑这样的色彩才显得庄严,厚重的衣料方能御寒。倘若在湿热的南方,自然穿不住缎服,那些地方的汉人穿丝绢或棉麻的衣裳也是被允许的。朝廷虽然是我们的,但我们对异族百姓也算宽容。”
“宽容……”我无意识地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如今才开始宽容么,会不会太迟?
母后语气平淡说道:“皇上,朝堂之中,各方势利相互牵制是好事。勋旧大臣固然有他们坚守的缘由,若想放宽逃人法,还需从长计议,切忌操之过急。”
“是。”我毕恭毕敬应道,想来她今日也不是专程请我来看衣裳布料的。只因这几日与呼延为首的大臣们闹得不好看了,才令母后担心。呼延宗室袭镇国将军爵位,如今的呼延将军正是我的国丈大人。可惜,他们全家我都不喜欢。当然,这种任性的话我不能说,连在丽妃面前也不能说。
从慈宁宫出来遇上一阵风,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齐安赶忙给我披上斗篷,口里念叨:“万岁万万岁。”
秋意落索,整方天都是阴沉沉的。齐安扶着我上辇车,问我要往哪里去。我迷茫地环顾偌大的皇宫,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要去做什么。突然想起那只手在我手心慢慢划出来的字,心痒难耐。我莫名奇妙欣喜了一阵,对齐安说:“去撷华殿。”
齐安扯开长音喊道:“起驾,往撷华殿——”
婉转的声线传至很远很远,宫人们纷纷躬身退避。
明黄的帘子被风高高撩起,又扑扇着落下,拍打出一阵阵闷响。隔墙吹过来一些干黄的小树叶,碎碎的如花屑一般涌了过来,落满我一身。于是拽着斗篷掸了几下,凉风便无孔不入地裹满了全身。我心里有了盘算,不动声色地将斗篷摘了。
直到进了撷华殿,齐安蓦然发现斗篷落在车上了,命人回去取。我咬着牙顶风前行,几乎是蛮横地将齐安一行人甩在了后头,径自往殿里去。
如嫔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微微抬手似乎怔了一怔,又收回手去,蹙眉念道:“这些奴才怎能这样大意,天儿凉都不给皇上备上斗篷。”
“是朕落在车上了,不怨他们。”我笑呵呵说道,搓了搓冰凉的手,往铺着团花大褥的炕上坐去,“朕听闻如嫔近日里学写字学得废寝忘食,特来瞧瞧。”
如嫔掩口笑起来,如春花照水般明艳,“才学了几日工夫,都不能拿出来见人,哪里敢污了皇上的眼。”
“都学了什么字?”
“摹的弟子规,臣妾都不识得几个字,只管摹个样子。”
“也好,认个人也得先熟悉熟悉样子。”后宫佳丽无数,却找不出一个识字的,因此我寄希望于如嫔,她有蕙质兰心,学起来应该很快。
宫女们奉茶上来了,案几上呈了三碟小点心,我漫不经心吃了点茶。
如嫔问:“皇上今日在此用膳?”
我还未答,先咳了几声,原本是佯装咳嗽,谁知方才那口茶呛了上来,倒是真咳得我上气不接下气了。一屋子人都慌了神。
如嫔帮我捶打后背,力道适中,一面朝宫女斥道:“皇上许是受了凉,还不去传太医?”
我咳得颇为辛苦,困倦地倚在如嫔身上,对齐安说:“朕觉得乏力,今日就歇在这不走了。”
“是。”齐安匆匆忙忙跑出去吩咐小太监通报敬事房。
这一下,太医院和撷华殿都被我折腾起来了。其实我也不过咳几声,少进食,然后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起来,太医院便是瞧不出什么毛病也要费尽心思弄些药膳来。我顺势在如嫔这里歇了三日。三日不上朝,不受觐见。
如嫔见我恹恹缩缩的样子,特地写了张字来给我解闷。虽然字写得拙劣,但写的那句诗却令我小小吃惊,正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她的确是有心了。
隔着偌大的双层屏风,听见宫女嗫声来报:“如嫔娘娘,皇太后、皇后娘娘驾到。”
我伸手努嘴示意她出去迎,自己躺回被窝里去装睡。
也不知如嫔这一出迎怎么就没影儿了,只听见母后和皇后进来的动静。周围也没留个伺候的宫女,她们就径直走进来站在床边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麻,又一动不敢动。
她们站了会,闲聊了几句又出去了,隐隐约约听见母后说:“恐是朝堂之事令他吃心了。”
皇后小声嘟喃着:“那有什么法子?阿爸那边我也劝过了……两个都是软硬不吃的,我夹在中间也难受。”
“那些事我们女人也不必操心,万寿节快到了,先把皇上哄高兴了才行。”
“谁晓得怎么样才能令他高兴……”
碎语渐渐被风声湮没了,我支起身子来晃了晃脑袋,装病也实在累,不如出宫去走动走动。上回齐安说出宫会上瘾,会流连忘返,次数越多越不想回来,也不知宫外有什么让人惦记的东西。我想我很清楚自己惦记什么。
如嫔方才不知怎么冒犯了皇后,此时在院里跪着。就这么平白无故遭了罪,看来我这个祸害真不小。青石板一定冰凉彻骨,我遣了宫女去扶她进来。如嫔不是柔弱的性子,也不见脸上有什么委屈的,一进来就冲我唉声叹气:“皇上啊躲在被窝里头睡大觉,由着臣妾在外头挨冻。”
我笑着揽住她的腰,将她的脸掰了过来,低声说:“再帮朕一个忙,朕便允你家眷大小进宫来聚。”
如嫔瞪着圆圆的眼看着我,向来滴水不漏的神色中终于有了些破绽。大概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桩不能圆满的心事。如嫔也是宗室里挑选进宫的秀女,但她父亲是庶出,只有七品官职在身且远离京城,因而常年不得相聚。
听完我一番耳语,如嫔咬着唇思忖良久,点头答应了。
于是我自鸣得意地出宫去了,孤身一人。会觉得有些胆怯,毕竟京城的地图我挂在墙上看几百遍也没用,真正走出去以后哪里还能摸得着路。
一路打听一路在风中艰难行走,发辫偶尔抽打在脸颊上。那轻微的声响,好似当年在军营里用鞭子抽打俘虏,打得他们皮开肉绽,哀嚎至死。我闭了闭眼,将那些冤孽一样的东西赶走,方能平心静气地继续前行。
那片枫树林红到了尽头,暗红的叶子落满了一地,树上还剩稀稀落落的一点,也挂不久了。我以为没过几天呢,不成想已经从秋渡到了冬。丝绦穿的那件白衣太单薄了,若她还站在这里一定会冷得发抖,若她还站在这里我一定会摘下自己的斗篷为她披上。我不禁为自己想象的画面沾沾自喜起来。
比起上回,此时的琉璃厂极冷清,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半掩着门,摊贩也只有零星的几处。
我凭着记忆找到上次那条巷子,可是不知道要怎么进去见她。那是御窑厂的地方,寻常人不能接近,我也找不出个名目来。于是就在巷子口团团转,好像活了二十年都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
我焦急又忐忑地在那转着转着,她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了。
里头是一身白绸的衣裳,领口袖口都是青花绲边,外头披了件青灰色的斗篷,她就这么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含笑望着我。手臂上挎了只篮子,里头满满都是菜。
来得太突然,情急之下我生硬地撒了个谎:“真巧,小姐出来买菜啊?在下也是。”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可笑,哪有男儿空着手出来买菜的。
她抿唇笑了,风中扬起的长发隔阻在我们中间,令我看不清她的脸庞。
我生怕这一阵风又将她刮走了,忙说:“若丝绦小姐不急着回去,在下想请教一些关于画瓷的问题。”
她略微意外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几遍,轻颔螓首。然后笑眯眯地朝我一招右手,随即打了个响指,转身迈开了步子。她像是要领我去什么地方,而我痴痴地陷在了那个响指里头。漂亮的手指那么一扣,竟然发出了好听的脆响,如玉如瓷。那一气呵成的动作是我见过最飒爽的英姿,着了魔似的我就屁颠屁颠跟着她走了。
丝绦领我去了一间文墨坊,不过里面吃茶的、听书的、做买卖的什么人都有,与茶馆无异。闲来无事的读书人便在这里打发日子,作诗写字也行、插科打诨亦可。这里进出随意,因此无人注意我们。
丝绦领着我去了偏厅,那边有几排书案,都备着文墨纸笔供客人用。她对这里很熟悉,进门的时候还跟老板福身请安。不一会有热茶送了过来,她端着捂捂手,然后拾起笔来在一摞泛黄的纸上写:公子贵姓?
我恍然明白了她领我来此处的用意,也从架上取了一支笔,蘸墨,几乎想也没想就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贺睿之。
哪个汉人会喜欢占了他们河山的夏族人呢?所以我宁愿当汉人。
丝绦提笔写:想问我什么?
我方才寻思了一路等会该问什么,可真要问了又忘得一干二净。为了掩盖我的紧张,随手磨起了墨,一边想一边问:“那么多种瓷器,你最中意哪种?”
她写:青花瓷。
“好画么?”
她摇摇头,如蒙了层水雾的眸子噙着笑意瞥了我一眼,又低头下去写字。我凝视她的侧颜,细腻如瓷的肌肤因吹了冷风泛起微红,珊瑚色的唇瓣像上了釉一般光滑莹亮。她是一朵静静绽放的白玉兰,或者是白玉兰修成的仙子。我看得出了神,她兀然侧过头来,我急忙错开视线,看向她写下的字:青花难画,掌握好浓淡方能烧出好青花。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又问:“什么最容易画?”
她写:釉上彩。
我迫不及待问:“若我想学,多久能学成?丝绦小姐可否收我为徒?”
她的眼眸越发迷蒙,透着含糊不清的笑意,像深秋里扬起了沙,将四周的景致纷纷模糊掉了。我紧张地等待她的回应,茫茫中,她缓缓摇头。
我的心从高处跌落,慌得不知道要怎样落地。
好在她又提笔写了一句:下月离京。
我吁了长长的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惊魂未定,原来她并不是反感我,只因为在京城呆不久而已。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在她面前如此不淡定。
我明知道不可能,但忍不住问她:“走了之后,还回来吗?”
她果然摇头。
文墨坊里忽然响起古琴的声音,周遭都安静了,只剩下卖唱的女子用凄凉的声线唱着李煜的《破阵子》。
这把声音极好,曲也好,词也好。唱得所有人都陷入了国破人亡的哀痛之中。
我到底不是汉人,我与他们就是不一样的,所以融不到曲子里面去。
此时,我分明看见丝绦眼里的泪光,那双迷蒙的眼眸此刻才拨云散雾,真真变得清明极了。她是汉人,是哑巴,是为了生计在窑厂里画瓷的女工,而我是夏国的皇帝,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什么天涯海角,而是整个人生。就算互相喜欢又怎样,十足的悲剧而已。好在还没有那么喜欢,我也该清醒一些。
临别时,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深巷,她并未回头,是我自作多情了。
恐怕此生天各一方永不能再见,我却没有留下一丁点儿与她有关的物件,将来怎么还记得曾经遇见过这样一位烟视媚行的女子。想及此,我飞快地跑回那间文墨坊,方才她写字的那张纸还在,一头被镇尺压着,另一头被风吹得乱翻。
墨迹已经干透了,之前一直心猿意马,如今仔细端详之下,发觉她的字灵秀不失典雅,竟像出自大家手笔。回想她听破阵子时无意流露出的哀恸,或许也是前朝的贵族出身。
这样想来,我们更加不可能了。
将纸张叠好藏进衣袖,脑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也只是留个念想而已,我并不能有什么别的企图了。
如嫔替我瞒得很好,连齐安都没有发现,以为我睡了一下午。如嫔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见我回来便放心了,替我解开发辫仔细地梳头。
玉柱宫灯太过明亮,惹得人心烦,我别过身子睡去,可总是恍恍惚惚想起她的样子,还有那声清脆的响指总在梦里梦外缠着我不放。我从袖子里抽出那张藏得小心翼翼的纸,捏了许久,又塞了回去。
终于到了万寿节,我的生辰。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生于隆冬,觉得这样的日子里出生的人一定与冰雪一样冷。我也就冷冷地应付那些节日里繁杂的事项。
万寿节我应当与皇后一起过,于是从如嫔那出来,赏了她许多东西。引得其他妃嫔羡慕不已,连皇后也生了妒意,阴阳怪气在我面前说:“既然都赏了贵妃榻,不如干脆册封了,这样也名正言顺了不是?”
我笑答:“皇后那里也有贵妃榻,难道也要册封为妃?”
皇后脸色凝住,不再多言。
我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本来就是气量狭小之人,连装都装不出大度来。若她真想坐稳皇后的位子,至少也要像母后一样懂得权衡。否则,等呼延家不成气候的儿子承袭爵位之后,我不会对他们手软。
万寿朝贺,场面极大。我与亲王及外邦使节坐于殿上观赏,两旁对列仗鼓上百面。底下是绣幙相连,笙歌互起,彩坊自这皇宫中延续到了西直门外,贯穿京城。
不知道外面的百姓会不会与我同乐,如果有人在这一天咒骂我,我会觉得不安。但是又无可厚非,他们咒骂我是应该的。
摆在面前的佳肴丰盛,我随便吃了点,索然无味。
第三盏酒时,各国各地的献礼纷纷上台。
万寿灯、八仙图、玉雕龙……各种奇珍异宝令人目不暇接,虽然没工夫仔细看看,但我至少要做出满意欣悦的样子来。
直到江西巡抚派人送上的一只大红瓷瓶呈上我面前,呼吸一下子就窒住了。周围所有的明艳色彩都褪去了,那些花灯、烟火、仪仗纷纷远离了我十万八千里,只有她具体而清晰地在我面前。
丝绦托着木盘,头低低地垂着,身上穿了一件绣着青花的素白缎服。那些青花盘成一团团的纹饰,绣得极精致,像一笔笔勾勒出来的。
身旁的太监照着礼单大声诵读,我完全没听见,不管那是什么珍贵的瓶子,我只是很欣喜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叫她抬起头来看看我。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怕她认出我以后会失望透顶。
又眼睁睁看着她下去了,那件醒目的青花缎服终究湮没在了漫天满地的热闹和喜庆中。
我鼻翼涔了汗珠,用手抹去。就这样分离罢,说不准她日后会想起一个叫贺睿之的人来,总好过她带着那些国破人亡的回忆来恨我。
繁华散场之后显得更加冷清,我坐在厚厚的毡子上揣着皇后的描金手炉取暖。
宫女往红泥小灶里头加了几根木枝,灶上烧着解酒茶。
皇后从滚热的水里捞起帕子拧干了替我擦脸,一边耐着性子说:“皇上今天吃酒吃得太快了,一杯接一杯灌下去,怎么能不头疼?”
我半睁着眼,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如果还有酒,我还能继续喝下去,所谓醉生梦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皇上,臣妾从寿礼中挑了一份拿回来,觉着皇上一定喜欢。”皇后难得放下架子来讨好我,笑容可掬地举着一只大红瓷瓶来了。
我怔住了,那只通体鲜红的花瓶竟然这么快回到我眼前。
皇后说:“寿宴时皇上一直盯着它,想必是极喜欢,臣妾便专程遣人拿回来供皇上赏玩。”她举着瓷瓶,身上是黑红相衬的凤纹翟衣,锦缎上重绣的花纹太过繁复,相衬之下瓷瓶也不那么惊艳了。
我朝她招手,带着几分醉意说:“去换了衣裳来。”
“换衣裳?”皇后很迷茫地看着我。
“换那身水蓝色的绸衣,好看。”我可是绞尽脑汁才想起来,皇后所有浓墨重彩的衣裳里头唯有那件素雅的,是她就寝时才穿的。
皇后听话地去换了衣裳来,妆也卸了,披着如缎的青丝朝我走来。明晃晃的八角宫灯下,慢慢走到我面前,重新举起了那只瓷瓶。
那红釉如凝结欲滴的血一般,厚重,惊艳。
我伸手抚了上去,光滑冰冷,不自觉想起了她的肌容。
皇后说:“这红瓷极名贵,十年来就烧成了这么一只。”
我将它从皇后手里捧过来,太名贵了,拿来装什么才好呢?白玉兰吧,团团簇簇插在红瓶里应该妖娆万分,可惜现在不是花期。
皇后倚在了我身旁,话语里带着柔软的茶香,“皇上,要不要供上几支金菊?”
我摇摇头,冰冷的花瓶在我怀里渐渐有了温度,我说:“供白玉兰。”
“白玉兰……”皇后念了两遍,若有所思望向近身的侍女问,“去年不是留了些干花?好像有几支白玉兰,在哪儿放着呢?”
“奴婢去找找。”侍女俯身退下,带了几个小宫女去找花。
我却终于醉倒了,傻傻地笑。温香软玉我不要,却抱着红艳艳的花瓶睡觉。
皇后当然不明白我为什么欢喜,她想笑而笑不出来,看着我对一只花瓶又搂又抱,却对她熟视无睹,只好尴尬而怨忿地杵在那里。
腊月开始烧地炕,窝缩在御书房不愿出去,用膳、议事也都在这里。但每日还是要去母后那里请安,聊一聊家事,听一听教诲。
过了腊八之后下了场雪,出门都要裹严实些。丽妃给我捧了手炉来,用织金错银的小褥包了免得烫手。我便叫她同我一起去请安。丽妃平日里去给母后请安都要壮着胆子,跟在我身边就从容了许多。
在殿外抖落了身上的雪方进去,进了殿之后宫女上前来替我们摘了斗篷去烘。
没想到甯太妃也在,这么冷的下雪天她不在王府呆着,倒是殷勤地跑来与我母后叙旧。甯太妃穿了件藏青长袍外罩着宝蓝色棉坎肩,坐在母后身边剥橘子吃,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我笑问:“太妃娘娘,红光满面像是有喜事啊?”
母后握着甯太妃的手高兴地说:“荣亲王妃有喜了,若先帝有灵定要保佑我们皇室子孙枝繁叶茂。”
我在母后身边坐下,自顾自把玩着手炉,“那要恭喜太妃晋升祖母了。这么大的喜事,怎么察德不进宫来报喜?”
“年尾了,府里忙,加上王妃这事,走不开。”甯太妃掩不住笑意,眼光时不时朝坐在下边的丽妃瞄过去,“皇上这当哥哥的让弟弟赶在前头了,可是要加把劲儿呢!”
“太妃娘娘费心了。”我颔首微笑,转身去命人备上贺礼送去荣亲王府。
母后留甯太妃用过午膳,两人又谈笑了许久才散了。我自然有事走开了,夜晚回寝宫才得知丽妃也在那陪了一下午,日暮时分才回来。我止住了通传的侍女,独自一人轻着步子溜进去。
她斜坐在榻上绣香囊,娴熟地在缎子上挑着花儿。想必受了委屈,眼里水盈盈的却隐忍着,只靠这个来打发时间。那样警觉的人儿这回竟疏忽了,直到我走到她身侧她才猛地转过头来,紧接着要下榻行礼。
我按住她,俯首问:“绣什么呢?”
“绣牡丹。”丽妃温婉一笑,将香囊呈给我看,“要送给皇后娘娘的。”
我边笑边摇头,问:“母后说你什么了?”
“没有。”丽妃低眉顺目,将线头放进口中抿了抿,“皇上今后还是少来昭阳宫,多在德阳宫歇着,毕竟那才是正宫。”
我就猜到母后心中动了怒。倒不是因为甯太妃进宫来耀武扬威,而是因为皇家子嗣乃头等大事,我却至今没有令她满意。若是再过几年仍无所出,连皇位都岌岌可危。她忧心忡忡是应该的,而我能怎么办呢?
丽妃忽然用脚尖蹭蹭我,面上不露声色。我便随手将帘子拉下,侧耳凑近她。
丽妃窃窃说道:“敬事房报皇太后说皇上三十五日未有临幸妃嫔,太后担心皇上的身子才盘问了臣妾许久,并无其他。”
我莫名其妙地想笑,身为帝王,却无时无刻被人窥视着。
看来已经瞒不过母后的眼线了,我低声问:“你怎么说的?”
“只说上次风寒之后精神一直不大好。”丽妃的头越垂越低,耳廓微红,嗫嗫说道,“太后还问皇上兴致极好的时候,有没有……半个时辰。”
似是在给自己找难堪,尽管四下里并没有人看着我,但还是觉得满身耻辱。我不再问下去,轻抚丽妃的脸颊,“为难你了,今晚自己歇着,朕去回母后。”
踏着厚厚的雪往慈宁宫赶去,心里好像着了火似的灼热烦躁。
万籁俱寂中,听见自己脑子里乱糟糟地嗡嗡响,有些皮鞭抽打尸身的声音,有些是妇孺凄厉的叫喊,还有大火燃烧屋舍、枪头刺穿喉管,少女被捆绑着送上我的龙床……
纷纷纭纭都是求死不能。
我一直活在那些可怖的回忆中无法抽身,我一直向先皇祈愿让我安然度过此生,甚至什么都不要,只要让我获得片刻的安宁而已。
连母后都不让我好过,还可与谁说?
微弱的灯晕中看见小雪细密地飘落,无声无息,却冰封了整片大地。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齐安紧紧跟着我,一行人窸窸窣窣到了慈宁宫门口。
只瞥了眼慈宁宫的牌匾,我那一团心火在冰天雪地里迅速冷却了,临时改了主意。
这世间总有人如意了有人就不如意,何必闹得所有人都不如意。况且,母后并没有错。我叫住正要进去通传的太监说:“朕只是路过,不进去,不必通传。”
“是。”太监躬着身子退下,靴子沾了雪水印在阶上一个个脚印。
齐安上前低声询问:“皇上,今夜上哪里歇着?”
我睫毛上落了雪,连眨眼都嫌太沉重,麻木地望着四周凄清冷峻的宫殿楼宇,说:“德阳宫。”
下了朝出来,看见远远的红墙上一层厚雪有融化的痕迹,耷拉着往下垂。好像流淌的白釉,要将醒目的红色一点点吞噬。我双目干涩,腰肩倦乏,想回寝殿去歇息,可偏偏赫连察德在御书房候着。
应了我那日的话,他特地进宫来报喜。
先皇走得早,皇家的孩子只有我们二人。我是长子被立为储君,但甯太妃背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当时若不是摄政王匡扶我登基,恐怕母后没办法掌控大局。
赫连察德站在檀木长案边盯着墙上的一把镀金的长弓出神,挺拔的背脊上披着蝙蝠纹的短斗篷,暖帽底下发辫油亮。那把弓是先皇之物。
从前他常常来御书房陪我读书,可惜他好武不好文,最烦的就是读书。倘若不是甯太妃阻拦,他早就上骁骑营当参领了。
行过君臣之礼,我请他坐,两人在矮榻上喝起酒来。察德的酒量在我们氏族里数一数二,我从来都喝不过他,于是自己浅酌慢饮,不与他比。
“臣弟听闻皇上与呼延将军还在僵持,不就是一个逃人法么?呼延也真是固执。”他一向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我用酒杯敲着案几说:“察德,我们喝酒,不议事。”
“好,不议事。”察德双颊酡红,好像醉得太快了,畅快地举杯哈哈大笑,“皇上还记得以前我们在王庭里比试摔跤吗?”
“当然,父皇总是夸你勇猛,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勇士。”
察德一手扶着额头,带着些许羞愧,“空有蛮力而已,能当勇士,却当不了将军。”说罢,又狂饮了一通。
我瞧着他哪里是在喝喜酒,分明是借酒消愁。于是问他:“怎么你是来跟朕分享喜讯的还愁眉苦脸呢?”
“长兴……病了几个月还没起色,我……”察德的话噎在喉口没说出来,昂藏七尺的勇士,豪气冲云霄,唯独在一个女人面前豁不出去。
我叹道:“朕也听御医说了,长兴公主恐怕捱不过立春。”
察德用力一钳,手中酒壶的颈口被掐碎,血珠子从指缝中冒了出来。
我这个皇弟恐是天底下最痴情的男儿,错爱一场却不知错,孤注一掷地爱下去,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而已。连妻房有了身孕都不能令他欣喜,心心念念只挂住深居在公主府里的长兴。
说起长兴公主,她是前朝皇室中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
察德发现她的时候,她被一条白绫勒住脖子躺在祠堂里。大概是想自缢殉国,却意外地活了过来。
为了显示我们夏族人的宽仁,摄政王留住了她的性命,赐予府邸良田、锦衣玉食。
宽仁,在我们屠杀了万万千汉人之后,才想到了宽仁,用一位前朝公主作为牌坊。
她住进公主府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她也从未迈出来一步。孤苦伶仃的。
我时常想,她不如去死了干脆。
可是我的皇弟喜欢她,不明白他喜欢她什么。遇见长兴的时候,他才十三岁。我十三四岁的时候谁也不喜欢,不过到现在我也说不出一个让我喜欢得死去活来的人来。
察德突然“噗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臣弟斗胆,恳请皇兄允我纳她为妾!”
我愣了一下,摇头说:“你太没有分寸了,她是汉人,就算我允了,皇太后那儿怎么交代?太妃那边又要如何说?”
“她是我赫连察德的女人,为何我却连名分都不能给她?”
“因为她姓司马。”我拉他起来,觉得他这样子很没出息。“人各有命,她能活到今日已经是上天对她的眷顾。褚国皇室子孙全部殉了国,只留下她一个,想必她也过得十分辛苦。西去算是解脱罢。”
察德仍然悲悲戚戚瘫在我脚边,“都怪我,倘若不是我,她能活得长久些。”
“察德,我们夏国那么多女人,随你挑选,别再想了。”
“我时常忤逆地想,当初若是没有南下该多好,我们在王庭里的日子多好。说不准两国联姻,我和长兴会在一起过美满的一辈子。有可能的。”
“当初,我们怎么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只有过来了才知道,原来是这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人都会这么想,可越想越无法释怀。”说这样的话会觉得有点心虚,我尚且不会自救,再如何渡人呢?
察德醉了,酒倒是没喝多少,大约是太伤心了才醉的。我命人将他安置了,想起来宣御医去看看长兴公主,如果真是不行了好早些准备后事。毕竟到了年关,宫里忙。
回头又仔细想想,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陪葬物品若按我们夏族人的习俗来好似不大合情理,毕竟她是汉人。看来这些事都要派几个汉臣去打点才好。
屋角的风铃叮咚叮咚地响着,声音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皇后还真是念旧的人,把草原上的风铃挂到了皇宫里。
我不喜欢夜里点太多灯,叫绿姝去把外面的玉柱灯都吹了,留了里间的几盏烛台。
皇后从来不会用簪子去挑灯芯,就由着那灯花落下来。她也从来不绣花或者跟别的嫔妃交好,平日里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
我盯着皇后身边的大红瓷瓶发呆,她以为我在看她,于是脸颊偷偷地红了。
那瓷瓶里供了几支白玉兰,瓶身还有个金闪闪的“寿”字,似是有些不相衬。若是母后见了,定要说不吉利。
可那个“寿”字是丝绦写的,我能看出来她的笔迹。
突然想去看看丽妃,曾允诺过要教她写字的,我总是忘记。
下榻穿上靴子,皇后问我去哪里,我还未答,只见绿姝垂着头匆匆走进来,双手绞在一起。
我心头不知怎么隐隐地慌了起来,问:“怎么了?”
“回皇上,昭阳宫的玉粟在宫外求见,说丽妃娘娘小产了。”
小产?她何时有了身孕?我眼角抽得紧,一言不发冲出去。皇后急匆匆跟上来往我手里塞了个暖炉,跟着我一道上了辇车往昭阳宫赶去。
夜风凄清,稀疏的寒星凌空俯瞰广袤的人间。
如果它们能开口说话就好了,一定要告诉我这是不是报应。我的第一个孩子,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来临就已经消失了。化作一滩血水。
丽妃一直躲在被子里哭泣,她说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大意滑了胎,无颜再见我。
恐怕这个时辰母后已经歇下了,明日一早方能得到消息。
谁也看得出来母后对于子嗣的看重,后宫乃是非之地,丽妃没了孩子,高兴的是多数人,到那时流言蜚语明面暗里明地涌过来,她会更加难过。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慰她,也就由着她哭去,交待玉粟好生陪着她,便与皇后一起回了德阳宫。
难以入寐,因为一闭眼就会做梦。
我八岁时杀的第一个人,浑身燃着火跑到我梦里来告诉我,这就是报应。那个诅咒太可怕了,以至于我还牢牢记得那时候他烧焦的面庞和烟雾之中弥漫的血腥味。
想跟他说,尽管报应我就好了,不要伤害其他人,包括我的女人和孩子们。
难道他要令我们夏族皇室绝后方能罢休?
梦魇纠缠不休,我心惊胆战地度过了一夜。翌日清晨便作好了去见母后的准备。谁知母后一早得知这消息受了重击,卧病不起。
好似最近都不太顺利,我越发忐忑不安。
听几个翰林学士说起过寺庙,那是寻求庇护之所,我突然很想去。虽然摄政王曾下令烧毁寺院,坑杀僧人,但他还未来得及做完这件事就得到报应了。我想,有些事情容不得人不信,纵然佛法能够渡人,但不敬者怎能获得救赎。
于是召了几位重臣商议如何修葺城中寺庙、在皇宫建造佛堂等事宜。
勋旧大臣固然是会反对的,不过我以母后为借口向他们动之以情。
出于孝义,反对的声音渐弱了。在宫中建造佛堂算是夏国皇帝为“百善孝为先”作出的表率;再者,修葺寺院、庙宇亦可笼络汉人。
隆冬不宜动土,内工部便趁这空广招良匠,着手设计佛堂,呈了不少图纸上来。
大概是看我这样用心,母后欣慰,身子好起来,也没再提丽妃那件事了。皇后整日在慈宁宫陪着,看佛堂的事有眉目了,不知上哪儿去弄了几串佛珠来送给母后。
那佛珠是普通的檀木,很新,带着浓郁的香气。我捏着一颗珠子问她:“可识得佛珠上的字?”
她迷茫摇了摇头,接着又恍然大叫:“不就是佛字!”
我笑道:“你猜的。”
“猜中了也算本事。”皇后努嘴挑眉的样子很任性,像个孩子。
我说:“佛堂建好之后,我会请位高僧来。你可以时常陪太后去听高僧讲经,抄一抄佛经,顺便多认几个字。”
皇后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斜着眼望向母后,“听说丽妃就是心血来潮要学写字,端着砚台不小心打翻了,她那性子又胆小如兔,一受惊就滑了胎。”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将佛珠随手挂在香炉上。
母后在一旁轻叹:“好好的学写什么字呢?她又不是多么聪明的人。”
我宽慰母后道:“都过去了还说什么呢?如今朕建造佛堂就是为你们所有人祈求平安。”
殿外有个面生的小太监求见,齐安过去与他问了几句话,回来禀报:“皇上,长兴公主殁了。”
离除夕还差几日而已,她到底捱不过开春。还不知道察德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四周都安静下来,都在等我的话。眼看着要喜庆地过个好年了,平添丧事,有些棘手。若敬她是前朝公主,理应按前朝的先例办,不过毕竟已经改朝换代了,总不能自己抽自己耳刮子。
我在母后身边踱了几步,回头对齐安说:“就按本朝郡主的规矩办。先交代一下内务府派些人手过去,丧葬之事全由公主府统办。宫里不能耽搁,除夕该怎么过一切照旧。”
齐安领命下去传话,我也没心思琢磨建造佛堂的事了,早早地回了寝殿。
我的孩子没了,母后病倒,紧接着长兴公主在年关撒手而去,像是在预示什么。
连着许多天我都心神不宁,夜里时常惊醒,甚至还在梦里见到了六年前长兴躺在祠堂里的情景。她孤零零地躺在苍青的地板上,天窗漏下来凄惨的光。供着诸多牌位的香案上铺着的明黄绢布随风颤抖。
如今她终于解脱了,我可能也不会再在梦里见到她。
一早睡起来就觉得精神欠佳,找齐安问了问长兴的事怎么样了。
齐安说:“公主府早有准备,因此并不匆忙,只是前去吊唁的百姓实在太多,将那富华道堵得水泄不通。”
汉人去吊唁他们最后一位公主,想必十分哀痛。
至此以后,全天下再无一个姓司马的。由他们去罢。
恍惚地去上朝,听见隐约的琴声从御花园那边传来,问了才知道是宫廷乐坊在习练。不知怎么的,我听着那雅乐,竟想起上回在文墨坊里听的《破阵子》。
我很想去看看公主府究竟是什么场面,顺便探望我那痴情的皇弟。
长长的街道挤满了人,连积雪都在这样的人山人海中消融。
一个大大的“奠”字悬在公主府的匾额上,底下跪的不知是什么人,披麻戴孝。
街旁的百姓也都红着眼,互相张望。
我从偏门进去了,公主府里边挂满了白幔,令人望而生畏。
毕竟是前朝公主,来灵堂祭拜的人寥寥无几,前朝的旧臣若是敢来便要扣上反逆的罪名。寻常百姓又不得其门而入。于是只有平日里伺候公主的一些侍女们在哭灵,礼部几名官吏按例前来表表意思。
我没进去,从窗外一眼就看见了赫连察德。
他蜷缩在棺柩旁,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旁人也不在意他,由他躲在那里。
我倒是有几分心疼了,我们夏国的亲王怎么可以为了名汉族女子沦落成这样。
礼部的官吏走了之后我才敢走到门边,不怕谁认出我来。
灵柩前空空荡荡,我在想要不为她上柱香吧,也算是看在察德的面子上。
正想走过去,忽然瞥见门槛外跨进一只雪白的绣花鞋,裙摆上绣着青花。
像是隔了一世那么长,我心中一惊,慌忙抬头看,竟然真的是她。
青花绲边的素白衣裳,看上去很单薄,不能御寒。她径直走进来,从侍女手中取过香朝灵柩摆了三拜。那青烟缕缕绕在她玉琢般的指间,熏着她眼眶中盈盈的泪。
我屏住了呼吸,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霎时才想起来,为了给长兴准备陪葬品,我特地下令景德镇赶制一套瓷器。所以万寿节后他们并未离京,而是在京中赶制瓷器。
她在发髻上别了一朵白梅花,素颜寡淡。转身时,不小心与我的目光相撞。一眨眼,蓄了许久的泪恰巧滚落出来,或许和我一样觉得太意外了,她怔怔望着我。
我的心怦怦乱跳,浑然不知这女子的眼泪能令人慌得完全不能自已。
很想抬起手替她抹去那滴泪,但是隔了那么远,双脚也不听话,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她的视线与我错开,转过身去走出了灵堂。
直到眼前空了我才如梦初醒,心急地跑出去寻她。
一次次别过,又一次次重逢,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这应该就是缘分。
我追着她的身影到了一处偏僻的庭院,四周无人,她突然收住脚步回头看我,眼泪不停地淌,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纹着青花的图案仿佛被泪水晕开了,看得人心头泛酸。
干冷的风一阵阵扑上来,无孔不入。我连忙摘下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轻轻说:“丝绦小姐,北方不比南方,要注意防寒。”
她牵着斗篷想要推辞的样子,满面泪痕,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欺负她。
旁边有条长石凳,我扶着她去坐下,在袖口摸出一条淡黄绸的汗巾递给她。她摇摇头,自己掏出了绣着青花的绢帕擦拭脸庞。幸好她没接,我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汗巾背面赫然绣着夏国皇室的图腾,赶紧掖回了怀里。
我问她:“特地来祭拜长兴公主?”
她摇头,指着后院比划了一下,又指指灵堂里。我看明白了,她是专程来送陪葬的瓷器。或许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可怜的身世罢。
她的眼睛哭红了,鼻子和脸颊也被冷风吹得泛红,像只可怜的小白兔窝在我宽大柔软的斗篷里。我不敢大声和她说话,担心她会和瓷器一样易碎。
陪着一起坐了许久,她终于不再掉眼泪了,从身后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字:公子如何进来的?
她说话的时候喜欢认真地看着别人的眼睛,或许是自己不能开口,所以那双蒙了雾气般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我却不敢直视她,心虚答道:“我有朋友在府里当差,从偏门溜进来的。”
她又写: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失礼了。
我安慰道:“谁都有伤心事,难免触景生情。”
她用脚擦去沙地上的字,雪白的绣花鞋蒙上了灰尘。她没在意,一笔一划写道:公子何方人士?
“哦,我是从关外来的,做皮草生意。”我说着,指了指我给她披的那件狐皮斗篷。
她唇角微扬,低着头抚摸斗篷上细软的狐狸毛,好像是很喜欢的样子。又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在地上写:你开价,我买。
我见状忙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她摇头,又写:不能平白受公子恩惠。
写完,她又认真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那双眼睛究竟有什么魔力,令我痴痴迷迷。我的舌头打结,支支吾吾说:“就当……见面礼,不枉相识一场。”
她睁大了眼睛,表示不懂我的话。
我的脑里一片空旷,毫无分寸地脱口而出:“我想你收下它,然后长久地记住我。”
太突兀了罢,她愕然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半晌才褪去。
我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低着头想象她会怎么看待我这样轻浮的人。她会将斗篷摔在我身上,还是会扔在地上踏上几脚,抑或折断树枝扭头离去,我不断地想象,紧张得浑身发冷。
她的袖口绣着缠枝莲的青花,随着细弱的手腕摆动。在沙地上写下四个字:有缘再会。
等我回过神来,身边已经空了,望见她亭亭玉立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处。
她披着我的斗篷走了,这一别又不知何时再会。可是她没有拒绝我的心意,这让我飘然得意,在长兴公主大丧的日子里笑出了声。
送葬的队伍从公主府出来沿街而行,百姓们不约而同跟在后面,仿佛整个京城的汉人都聚集在这里,将几条主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我躲在偏门后旁观,那些披麻戴孝、神情哀痛的人们都似曾相识。征战的那些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场面我都见得麻木了,谁叫我是蛮夷呢,冷血的旁观者。所以这场面再大也与我无关。
折回公主府里去,空旷的庭院空无一人,我加快了步子赶去灵堂。
察德还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棺木已经送走了,他还跪在那做什么。我伸手搭在他肩上他也没反应,身子僵冷。
我终于打破沉寂,开口说:“察德,该走了。”
他转过头来看我,胡子拉茬的脸上过于干燥,几乎要裂出纹来。他没有向我行礼,失魂落魄念道:“皇兄……她真的没了。”
我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只是觉得心酸又无奈。
“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她能活到一百岁。”
“人各有命,这与你何干?”我用力拍他肩膀,“别想了,回去好好照顾你的王妃。”
察德瞪着我,双目红得像出了血一样,“我们为何要打仗?为何要糟蹋汉人的河山?要不然她怎么会恨我,恨得三番四次杀死我们的孩子!”
“住口!”我厉声喝道,将他拉扯了起来,“不光彩的事就别说出来,若是叫那些汉人知道你都做了什么,恐怕民愤滔天,出了乱子你能扛下?”
察德将拳头攥得铁紧,对着空落落的灵堂无语凝噎。
长兴公主的死因是个谜,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必须守口如瓶。其实我不应该知道,但御医非要忠心耿耿地如实回禀长兴的病情。于是我才知晓,她两年之内自行堕胎三次,身子已经垮了。
是我那痴情的皇弟造孽,大概他也没有想到柔弱的长兴如此刚烈。宁愿这样自残也不要生下蛮夷的孩子。
察德有些话还是说得在理,我们为何要打仗?说不定在和平的年代两国联姻,他们真的有机会可以在一起。
我回宫之后去看了丽妃,她复原得很快,脸色红润,半倚在床上绣花。
瓷制的香炉中溢出袅袅青烟,将床帏薰透了,暖香温腻。
丽妃喜欢亲手为我煮茶,我也习惯了,没拦她,坐在旁边看她忙活。
侍女端着小灶放置在案几上,小心翼翼生起了火。
我伸手捂在小灶两旁,手掌滚烫了之后去握住丽妃的手,“你还是这样畏寒,多补补身子。”
“补得够多了,是臣妾的身子不争气。”丽妃温婉地笑着,将头倚在我肩上,“皇上,今儿甯太妃与荣亲王妃进宫来请太后安,顺便来瞧了我。王妃的肚子大了,太后见了心里一定难受,是臣妾无用,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我捏捏她的手,“别说了,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
丽妃知足地看着我,好像这辈子就已经过完了一样。
灶上的茶壶里咕噜噜响,冒着白气。玉粟摆上了两只茶杯,娴熟地筛上茶水,又退了下去。
那茶杯是崭新的青花瓷,绘着缠枝莲。虽然普通,但是一缕一脉的纹路都烙在了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