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月倚梦其人
苏锦儿不再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原原本本地一一细述。
最后,按照齐逸教导的方法,这个年纪最小的花魁娘子做了十几次深呼吸,调整好几近崩溃的情绪后,拿着一块金饼下楼去了。
病娇露浓儿的好姐姐庄锦瑟,身高接近一米七,体态偏瘦,是众多花魁娘子中最平的一位。不过,长相非常精致,绝美的五官与线条流畅的面容,堪称建模脸。
此女子,确实不怎么爱说话,一问三不知,对于粟特商人移情别恋一事,表现得很淡然。反而对月倚梦的琵琶技艺,不吝赞美之词。
“月妹妹的《落雪崖独行》当是一绝,若能以古琴或洞萧配合,曲调会更为饱满,意境也更为幽远。”
庄锦瑟微微侧头,似是在回味那支曲子的音律之美,但下一秒便不无伤感道:“我曾想过向她请教曲谱,只怪我拉不下脸面,如今再想寻她,已是没有机会了。”
“可惜啊可惜,那么好的曲谱,就这么失传了!
‘所以,你可惜的不是月倚梦的命没了,而是可惜人家的绝世曲谱?’齐逸一脑门黑线,心底对这个花魁娘子有了一个清淅的判断——乐痴。
痴迷音乐,对非音乐以外的事物,几乎没什么共情能力。这类人同理心极弱,适合钻研其所痴迷的事情,但做别的就不行了。而且,搞不好还很容易走极端,放在这个时代来说就是走火入魔。
来都来了,总不能没说两句话就把人打发了,既然问日常生活之类的问题答不上来,那就问点与其专业相关的。
“这么说,那支曲子是月倚梦独创的?”
“并非。”
果不其然,一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庄锦瑟的眼神便从空洞失焦迅速变得精神奕奕起来。
“《落雪崖》乃是千年前的音律大家阖闾子所作,传说,阖闾子百岁时经过一座山谷,见一崖壁下黑上白,如落满霜雪,灵光乍现遂作此曲...”
“咳咳~”齐逸轻咳两声,若不强行打断,他相信这位乐痴娘子能给他这个音盲科普到天亮。
“既是神作,何以落到月倚梦手里?又何以会失传呢?难道没有曲谱文本保存下来么?”
庄锦瑟眼神古怪地扫了齐逸一眼,齐逸瞬间感觉到自己被狠狠鄙视了。
“大启有四大名曲,都无文本流传,皆由传人将曲谱默记于心,代代相传下来。至于月倚梦何以得到此曲,就不清楚了。有可能,她本姓许,毕竟咱们教坊司里的女子很少用本名的。又或许是机缘巧合,有幸得之吧。”
“本姓许,何意?”
庄锦瑟再次用看白痴的眼神,睨了齐逸一眼:“阖闾子,许姓,名光,世称公子光。”
齐逸点点头,再也不想跟这位‘男人只会影响我弹琴手速’的乐痴,多说什么了。
奉上一块银锭,走你。
最后两位花魁娘子,分别是擅长调制各种酒、人称酒娘子的雨舟晚,擅长行酒令、猜拳、骰子、投壶,所有欢场小游戏溜得飞起的百里尘霜。
酒娘子长得丰满撩人,一对高高隆起的雪峰,与乐痴庄锦瑟形成鲜明对比。一双斜挑狐狸眼水润润的,眼神拉丝得看狗都深情,更别说世子爷这般人物了。
原本正襟端坐的炎景初,不消片刻就被酒娘子的眼神撩拨得未饮便醉,竟是有几分熏熏然起来。
“晚晚爱酒,月娘喜茶,我二人话不投机,自是来往甚少。”
“丫鬟绿芜?小郎君既然问了,那晚晚直说便是。大约三个月前吧,正值百花盛放,晚晚想调制几款花酒,想起浮生居院子里种了不少名贵花草。”
“坊间卖的干花,哪有新鲜花瓣好,晚晚便给了绿芜一些碎银,让她取些花瓣。一来二去,也算有些熟。”
“没错,正是六天前。听说是一个浣衣的仆妇往各个院送衣裳时,发现浮生居的池子里有具浮尸。那仆妇吓得半死,尖叫着奔出院去,没过一会儿,妈妈便带人过去给捞上来了。唉,小丫头才十七岁,没想到竟遭此横祸。”
“具体时辰?咱们这些花魁娘子若无熟客相约,午后都是不应客的。仆妇怕惊忧了姐妹们午憩,送衣裳大多在未时至申时。这个时辰,便是再惫懒的也得起来洗漱,准备晚上打茶围了。”
“那倒没有,谁会特地跑去看一个死人啊?更何况,听说溺死的人就像泡发的胡饼一般,可难看了!”
穿着最凉快的百里尘霜,长发盘作发髻,插着八根花簪,整片玉背一览无余,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上画着怒放的牡丹。
要不是知道她是花魁娘子,齐逸还以为这位气场彪悍的姐姐,是从东瀛远渡而来砸场子的黑帮女老大呢。
大启的底色虽仍是男尊女卑,但社会风气并没有那么压抑女性。着装打扮颇为自由,想露就露,作男子打扮亦很常见。女子可经商,婚姻不满意还可以主动提出绝婚。朝中有女官,虽大多是管理后宫事务,但也不乏女将军、女捕头。江湖侠女,那就更是数不数胜了。
总之,大启女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女性,都要奔放大气得多。
像百里尘霜这样喜欢在身上描绘图案的,可不止青楼妓子,良家女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大家闺秀。
“绿芜溺死一事,坊里都知道。”
百里尘霜掐着染了牡丹红的指头,算了一下点头道:“没错,就是六天前。”
“我的百里阁就在浮生居斜对面,那日午后申时末,我在‘金不换’定制的几只银壶,正好送过来。听送货的小厮说,几个大汉抬着只大箱子从浮生居里出来,说是有个丫鬟溺毙了。”
“送去哪?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送去义冢埋了吧。咱们这些充入教坊司的女子,不是贱藉便是奴藉,哪入得了宗族坟地。”
百里尘霜五官深邃、肤色偏深,体态矫健得像一只敏捷的雌豹,有种生命力极为旺盛的美感。
“月倚梦与吴钦私奔?呵,只有那些没脑子的花瓶,才会相信这种话。我与月倚梦是同年同月,来到南城教坊司的。相识时间最长,虽往来不多,但对她的为人还是有些了解的。”
“怎么说呢?月儿看着文文弱弱,其实骨子里很清傲,是个很有主意的。那会儿大家都还小,教我们识文写字的教师,时常用戒尺打我们。有一次,有个姐姐被打狠了,月儿站出来抓住教师的尺子,反手就抽了回去。”
“那老东西疼得嗷嗷叫唤,别提多狼狈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会只有八岁的月儿,指着老东西说‘你一个大人都知道疼,难道我们这些孩子不疼吗?”
“月儿是我们这批孩子里最聪慧的,识字最多、懂的道理也多。课堂上,时常提出些连教师都答不上来的问题。”
“许?不,月儿不姓许,她本姓裴。至于名字我就不知道了。哦对了,听以前那个妈妈提起过,月儿的父亲是京官,好像是...工部还是户部的给事郎。”
百里尘霜的性格一如其外形,爽快利索,有什么便说什么。末了,领了一块金饼的赏赐后,还不忘媚笑着请世子爷得空去百里阁坐坐,她最近又琢磨出些有趣的新花样。
炎景初当场就来了兴致,要不是齐逸在一旁不停干咳提醒他眼下正在查案,恐怕当场就跟着江湖气十足的花背姐姐跑了。
...............
“给事郎是干什么的?”齐逸问道。
“给事中,民间俗称给事郎。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皆设有给事中一职,正七品言官。官阶虽不高,却有封驳之权。谏言、监察、选官、廷议,皆有参与,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实权之职。”
炎景初思忖两息,补充道:“大启五姓望族之中,东陵裴氏能排进前三。当今柱国大将军裴寄北,便是东陵裴氏出身。这月倚梦的父亲,应该不是东陵裴氏族人。否则,不至于会沦落到女儿充入教坊司的地步。除非触怒圣人,或犯了当夷三族的重罪。”
齐逸略感惊喜,炎景初的确是个混世玩主,但并不代表他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相反,这位贤王世子对官场架构、朝中局势知之甚深。
齐逸不是历史控,但给事中这个官职还是听说过的,世子爷一说他就想起来了。
所谓封驳,指的是‘封还并对诏敕之不当者加以驳正’,简而言之就是有审核皇帝诏书、过滤臣子奏章的权力。若诏书失宜、奏章有误,给事中就可以行使职权,封还诏书、驳正奏章。
给事中位卑权重,选任一般都需要有气节、有学问,刚正不阿、敢于直谏的品格。并且,拥有渊博的学识或深耕某个领域。
譬如,与户部对口的给事中必须精通财政,与工部对口的则需具备堪舆、建造之类的业务能力。
结合花背姐姐的口供,月倚梦有学识、有思想就很合理了。小小年纪就敢与教师对着干,一身傲骨颇有乃父之风。
“每个娘子所说的月倚梦,怎么好像都有些不一样呢?这个说她是工于心计的贱人,那个说她是有情有义的侠女,到底这月倚梦是个怎样的女子?”
炎景初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一团乱麻。
“不了解世子爷的俗人,看到您在风月场挥金如土,便认为您是这白帝城头号纨绔。但了解下来,就会发现世子爷乃是精读各种奇书杂谈、学富五车的才子。而在我看来,您更是心中有正气,目光如炬、极富爱心的仁者。”
齐逸随手拍了个彩虹屁,世子爷很受用地激动起来:“逸弟懂我,逸弟懂我啊!”
“人,是立体的,不单只有一面。欣赏月倚梦的人,看到的是她极富才情的一面。而讨厌她的人,看到她与别人的恩客交往,便认为她善于勾搭、手腕厉害。”
“月倚梦其人,聪慧、敏思,在教坊司这样的大染缸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自然学会了不少谋生的手段,但也不乏底线。”
“善良正直与心思深沉,并不矛盾。骨子里清冷傲气,也不妨碍表面长袖善舞。”
“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影响我们对此案的判断。”
齐逸推开房间与阁台之间的移门,扫了眼楼下众花魁,双眼微虚道:“这起无尸命案,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