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前言
在日本摄影家中,深濑昌久是独特的存在。
他的思考、创意、对摄影的探索,以及其生活方式本身,都是审视自我、对自我发问的体现。他只对自己感兴趣,始终贯彻“利己主义”。
他的箭头所向,永远都是自己。
摄影,即直面这个世界或者我们生活的现实;在各个时代的浪潮中泅渡,时而与波涛嬉戏,时而被波涛吞没;同时用名为相机的小型、高性能的“扫描仪”复写并记录各自的世界和时代。
当然,深濑昌久也是这样的摄影家之一。
他将自己的一生都倾注在气质独特的“深濑摄影”上。
他到底在追求什么,又试图记录些什么?
“私小说”被认为是日本独有的文学概念及世界观。它如地下水一般流淌在地底深处,绵绵不绝。或许那特有的感性早已化作遗传基因根植于日本人的血液之中。面对深濑昌久时,我总能感受到“日本人”的固有氛围或曰一种仿若气味的东西。解读“深濑摄影”时,我也总能察觉深濑昌久身上浓厚的日本人气质。
这或许与深濑家从东北地区的山形县移居到极寒之地北海道美深町的来历有关。无论是父亲,还是深濑昌久本人,都在美深町出生。移居此地的祖父开了一家“深濑照相馆”,父亲成为第二代继承人。深濑昌久本应是第三代,他却选择离家前往东京,成为一名摄影家。
他在学生时期拍摄的照片虽是快照,却都富有记录性。这时还看不出“深濑摄影”的特别之处。
所谓照相馆的工作,本就不该发挥拍摄者的个性或独特性,而只须满足顾客的要求,也必须让顾客满意。这两种不同类型的摄影的特性,如银离子在显影液中增殖、融合、变异一般,在乘车三日往返于东京和美深町的过程中,诞生出只存在于深濑摄影中的“F型DNA”。
也就是说,“深濑摄影”在与二战前后备受重视的“摄影即现实主义”主张相呼应的同时,在东京的快照和故乡美深町传统照相馆的照片之间来回切换,最终达成了“私即个人”的结论。
“洋子”“佐助”“乌鸦”不断围绕在深濑昌久的周围。在他的身体之中,还寄居着“F型DNA”。每一个都是自私自利的存在,每一个都是深濑昌久本人。我不禁这样想。
就这样,深濑昌久成了日本“私摄影”的先驱。
没过多久,就像追寻深濑昌久的尝试一般,荒木经惟的《感伤之旅》登场了。这份以妻子“阳子”为题材的私人记录,令荒木经惟被视为“私摄影家”之一。与此同时,这也是一个深受欧美影响、在同一时期出现大量不同风格的摄影家的时代。东松照明以被美国占领的冲绳以及长崎的原子弹受害者为主题,森山大道则拍摄了设有美军基地的横须贺……在那个年代,即便距离战争已经过去二十多年,日本摄影的主题仍被夹在战败与战后重建的缝隙之间。
深濑昌久就在他们身边,身处基地、占领问题、战后复兴以及之后经济的高速发展之中,却丝毫未对这些主题表露出兴趣,他转而拍摄屠宰场,发表“杀猪”系列。在这个系列中,也能看到后来成为他摄影主题的“乌鸦”和“洋子”的身影。他的前行方向在此时就已与大家偏离。
“深濑先生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森山大道先生曾吐露出这样一句话。在我开车载他们去山梨县附近兜风的时候,森山先生觉得眼前掠过的景色很有趣,不停地按着快门,深濑先生却压根不拿起相机,也没有睡觉,只是呆呆地望向车窗外。“深濑先生,你不拍照吗?”他连森山先生的搭话都没有理睬。确实很少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时会拍照。“不知道是不想和人打交道还是太害羞,令人不清楚深濑先生的为人。”这么说的人也有很多。
对别人不感兴趣,缺乏表情,很少说话,只会给人留下“难以理解”的印象。但是,通过长期的交流和深厚的师徒关系,我了解到,他会对为数不多的熟人朋友亲近,有时还将他们当作对手来敬爱。
东松照明、细江英公、森山大道、荒木经惟、深濑昌久,这些日本摄影家受战后涌入日本的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威廉·克莱因(William Klein)、黛安·阿勃丝(Diane Arbus)等来自“摄影之国”美国的强烈影响,同时发掘出日本独有的摄影类型,并坚定地贯彻到底。深濑昌久“私即个人”的坚定意志,就是这种互相缠绕的“日本摄影”的遗传基因之一。
深濑照相馆和其他照相馆都用过的那台厚重的安东尼,是一种被称为暗箱的、结构极其简单的木制相机。
“照片”的诞生,源自捕捉穿过暗箱的光、捕捉应当抵达的光。名为“家族”的系列作品,在漫长的岁月中,一次次穿透那片黑暗,层层叠叠的光粒展现出的是残酷的人间模样。
在夜空中飞舞的黑色鸦群中,湿漉漉的漆黑光影缠绕在一起,成为“深濑摄影”。
濑户正人
2021年10月15日于新宿御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