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规训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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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探讨羞耻:跨学科语境

羞耻作为情感的根本意义在于联系个体与更大的社会群体和规范——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许多群体都会通过羞耻威胁和定义羞耻等手段来帮助建立身份认同,强制执行或者试图强制执行其行为准则。羞耻还可以用来支撑正式和非正式的社会等级制度。但在考虑更为广泛的关系时,羞耻或对羞耻的恐惧也是个人会有的一种情感体验或者预期。因此,羞耻感跟骄傲、屈辱、尴尬和罪感一样,都是“自我意识”情感,构成或可能构成个人情感生活的重要方面,但这取决于群体标准,以及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群体的强制执行力。1

最初的定义很难说清楚羞耻的细微差别。在接下来的章节里,当我们在比较语境下探讨这种情感的历史时,还会出现别的定义——即便如此,仍有争论的余地。最为明显的是,羞耻与罪感或尴尬重叠的灰色地带将会影响我们的分析。不管羞耻是不是真的有价值,对其进行基本的评估都必须透过历史和比较的分析,即便如此,最重要的还是从社会和行为科学的主流观点开始着手。

本章阐述了当前对羞耻的思考,包括羞耻对体验到这种情感的个人意味着什么,对个人与相关社会群体的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学术分析与大众理解不同,这也是我们需要加以探讨的,因为这跟我们在第二章讨论的更大的历史问题相关。但是,我们应该有一个明确的起点: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各个学科,尤其是心理学的研究者,已经就羞耻的内容达成了普遍的共识,尽管并非完全一致。虽然最后必须将此(部分地)视为体现当代而非永恒标准的文化产物,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跨学科出发点。没有必要从零开始。

羞耻已经成为心理学的主要话题,相应地,社会学,尤其人类学,对此也有关注。情况并非总是如此。例如,弗洛伊德就以对羞耻毫无兴趣而著称,将其视为“女性特征”,不予理睬。不过自从二战以来,心理学学者对羞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它的有害影响。2事实上,羞耻研究者多到足以时不时聚在一起讨论彼此的研究成果,比如2014年夏天的阿姆斯特丹会议。3对羞耻的兴趣既是理论性的,是对自我意识情感的更为广泛的关注的一部分,也是相当实际的,研究成果可以用于育儿、心理健康和刑罚学。

从逻辑上说,羞耻的定义始于自我意识情感的整体概念,据此,羞耻属于形成于童年的一类情感。4与诸如愤怒和恐惧相比,这些情感不会马上就显露出来。它们依赖于更大的认知要素。一切情感,甚至包括“基本的”或本能的,都要经过认知的过滤,作为决定恰当性和后续策略的一部分。5但是自我意识集群(self-conscious cluster)一方面需要真正的自我认知,另一方面也需要适当的群体规范。没有这一点,或者更直白地说没有羞耻心,就不会觉得辜负或者可能辜负观众期望,也不会担心自我和自我形象可能遭遇的后果。自我意识情感通常要有根据他人来评估自己的能力。许多心理学家认为,这得等到一岁左右才会出现,而且在此之后的几年里都不会发展成熟。到了三岁,意识足够复杂后,孩子才会因为违反了相关社会规范而真正地表现出忧虑。

有些成果受到弗洛伊德的一定影响(尽管与其对罪感研究的投入相比,弗洛伊德并不重视羞耻),认为无论在哪种文化里,羞耻都会不可避免地以某种形式出现。在这方面,最明确的论点是羞耻最早形成于对如厕训练失败的反应,在弄脏或者弄湿自己的时候表现得最为明显,这肯定开始教会自我如何面对辜负社会期望(community expectation)的失败。但事实上,这一论点没有获得广泛的认同。原因之一是它不能解决自我意识情感的根本难题,即辨别标准是什么。毕竟,就个人或者群体而言,如厕训练的失误可能带来羞耻感,也有可能导致罪感或尴尬。6

那么首先可以确定的是:羞耻比恐惧这样的本能反应更加复杂,需要更多的学习,尽管从本质上来说这是儿童与家庭社区早期互动的必然产物。7

定义的下一个重要步骤必然以区分相互交织的自我意识反应为重点。羞耻和尴尬有相当明显的本质区别。当一个人违背群体规范或者期望的时候,尴尬显然没有羞耻那么强烈和持久,而且在同样情况下,更快被人忘记。一个男人被人发现裤链没拉,肯定会短暂地感到尴尬,但是问题很容易解决,也不会造成长时间的情绪困扰。除非这一再发生,不然不会感到羞耻。相比之下,羞耻持续的时间往往更长——最长可达48小时。还有一点跟尴尬不同的是,羞耻的感觉会因为社会压力而恢复。值得注意的是,在有些语言(如立陶宛语)里,羞耻和尴尬不是两个单独的词语,与更加容易表达两者区别的英语等文化相比,这反而使尴尬的概念更为严格。最后,羞耻与尴尬的区别并不能够完全预测为什么一个人只会对错误感到尴尬,而在另一种文化,甚至同一种文化里,其他人却会因此而感到羞耻。8尴尬的定义问题虽不完全相关,至少在西方文化里是这样,却值得注意。

心理学家对羞耻感与罪感关系的关注远远超过其他方面,最具体的羞耻定义乃至部分关键争论同样来源于此。

根据这种得到普遍认可的阐述,罪感是一种情绪的反应,它强调承认错误行为,承认那些违反社会标准的行为和补救过错的渴望。自觉有罪的人会道歉,设法避免再次犯错。9相比之下,羞耻感是一种更加普遍的情感,犯下同样的错误行为和违反标准的时候就会出现。它在生命中形成的时间比罪感更早,因为罪感需要更强的认知区分能力,但最重要的是它强调自我贬低。错的是自我,而不是行为。10这比罪感更加痛苦,更加强烈,蒙羞者真的会感到难受,但这也使它更难回避。道歉可能是不够的,因为身心都受到影响,补救措施也可能毫无意义。因为情感上的两难,蒙羞者大多选择退缩,试图掩盖。他们通常努力地把相关问题归咎于某一个人或其他事情,要么尽可能地否认或忘记,要么对自己或他人发火。11这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可能主要针对外部观众,但也可以用来减轻内在的情感不适。因为大家一致认为:羞耻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情感经历。

一些专家更进一步,认为可以分别确定羞耻感和罪感的童年起源。当儿童觉得父母的爱可能受到威胁或被收回的时候,羞耻感就会出现。当以后的某些行为可能损害社会认可的时候,这种记忆就会浮现,引起这种情绪可能带来的痛苦,人可能因此彻底怀疑自我。罪感则相反,它建立在惩罚具体行为的记忆之上,不会威胁到基本的家庭接纳。两者显然都可以形成于孩提时代的经历,这就是为什么羞耻感和罪感经常混杂在一起,并且很少有个人或社会只偏重其中一种。但同样明显的是,有些社会可能鼓励父母偏重其中一种惩戒方法,这可能是某些当代分析中强调差异的关键组成部分。

羞耻感和罪感都是私密体验:即使没有观众,人也会感到羞耻,并能感受到由此带来的所有痛苦。但是一些心理学家承认,就这两种情感而言,尤其是羞耻感,即使没有实际的公众参与,可能至少也会有一个想象中的观众。但真正重要的是回旋余地的不同。罪感可以是积极的,尽管不加以解决的话可能导致羞耻。羞耻更有可能把人压垮,而且考虑到自尊遭受的打击,很难予以有效的回应——因此更要努力回避。12心理学家托德·卡什丹(Todd Kashdan)的这番话反映了其学科的主流观点:罪感鼓励人从错误中学习,但“感到羞耻的人却很痛苦。蒙羞者讨厌自己,渴望改变、掩盖或者摆脱自我”。13

主流心理学家也意识到,这一说法提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如果相同的行为可以产生羞耻感或罪感,如何解释一种反应先于另一种呢?答案显然是性格类型:一些人只是更容易感到羞耻,另一些人则更容易感到罪恶。14

这样的说法当然会招来批评。一些心理学家仍然认为,羞耻感和罪感其实是一样的,差别可以忽略不计。有人力图从细处区分两种羞耻,一种是私密的,另一种需要观众(承认跟罪感的区别)。15这种说法指出,人把私密的羞耻感等同于罪感,两者都要求承认过错,郑重道歉,而不是仅仅对外部观众做一点表示。

不过,这些连续不断的定义争论没有妨碍到其他重要的研究,这些研究都假定羞耻感与罪感存在根本的不同。一个方向是设法区分群体,而不是个体。占据社会主流的群体更加自信,因而更有可能体验罪感;羞耻感则更有可能是弱势群体或者众人眼中的低等群体的反应。这种当代版的等级制与羞耻关系既耐人寻味,又对历史分析很重要。

除此之外,相关的延伸研究把羞耻感视为心理抑郁的结果,可能在那些从小受到虐待或者性虐待的人当中尤其如此。就此而言,敏感可以通过之前影响巨大的经历来解释,而不是性格使然。显然,这一研究路径说明了羞耻感作为不良行为的反应,具有自我贬低和无法抗拒的特质,罪感即便谈不上更加理性,至少可以说更明显地源于某种内在的力量。16

然而,另一项研究的主旨是在羞耻感和罪感区别的基础之上,进一步阐述羞耻感的有害性。如果罪感如其定义所说,能够促成积极的补救措施,那么羞耻感不仅使人不知所措,而且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愤怒或攻击情绪。17德国、美国还有其他国家都在服刑罪犯当中专门进行了这种反应的研究:罪感更有可能说服囚犯以后避免犯罪,羞耻感则会令人渴望痛斥不公平的情感痛苦和社会指责,尽管并不总是必然导致累犯。这将导致更多的不良行为,而非减少这些行为。因为这些说法,一些社会学家宣称,羞耻感是大多数家庭暴力的根源。18相同的差别也适用于儿童和育儿。刑事司法体系应该激发罪感,想方设法避免助长羞耻感,出于同样的道理,父母和教师也应该小心翼翼地培养孩子的这种差别意识。所以如果孩子考试的时候作弊,重点应该是行为——“考试不要作弊”,而不是人——“你是个作弊者”。

当然,仍然不够明确的是,如果问题仅仅在于性格,那么应该如何处理情感差别?如果相同的行为既可以导致罪感,也可以导致羞耻感,因他或她个人及其心理成长环境而定,那么社会能够期待多大程度的情感改善?例如,研究囚犯的羞耻反应的学者没有发现这一情感反应牵涉宗教信仰、种族或移民身份等其他因素。囚犯有的容易感到羞耻,有的容易觉得自己有罪,补救措施应该设法帮助前者,但这缺乏更加具体的理由。因此,更加复杂的心理学,或许能让刑罚学者或父母特别谨慎地处理羞耻的任何迹象,但这是否足以推翻性格因素,还有待观察。

几十年来,心理学家一直致力于展现羞耻感的不良影响,将其当成一种区别于罪感的自我意识情感。强调这一点,是批判羞耻的西方文化发展的一部分,这将成为第四章讨论的内容,但这不会显得不合逻辑。主导这种情感研究的学科明确定义了什么是羞耻,也明确地予以谴责。

有人尝试把心理学方法跟历史意识联系起来——心理学家大多关心的是此时此地,倾向于淡化历史意识的重要性。因此,斯蒂芬·帕蒂森(Stephen Pattison)在2000年呼吁,不要把羞耻视为横跨所有时期的一元情感现象。他认为当代的羞耻,也就是心理学家批判的那种,是一种“更加个人化、个性化和心理化”的体验,跟过去的羞耻截然不同,那时候主要强调的是社会强制和不同群体受到的约束。帕蒂森认为,“从‘社会’羞耻到‘心理’羞耻的广泛运动之中”,发生了一次关键的转变。19我在接下来的历史分析中还会提到这个重要观点。换句话说,心理学家可能是对的,现在的羞耻有严重的负面影响,但是他们的发现并不完全适用于过去。

主流的心理学方法引出了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容易为该学科所忽略,却不可避免地使羞耻的历史更加复杂。首先,我们很快就会看到,更多的社会注重羞耻感,而不是罪感,或者将两者并列。这是否意味着大多数社会在情感上既愚蠢又麻木?今天的耻感社会,例如东亚社会,是否明显比不上那些对羞耻的依赖已经显著降低的地区?答案可能都是肯定的,但如果要承认这样的当下主义(presentist)和/或西方优越性,大多数历史学家都会犹豫再三。20其次,心理学的重点是感到羞耻的个体,不会过多关注社会背景和社区潜在的羞耻需求。反过来说,这些需求或许能够以心理学要点没能完全掌握的方式,解释为什么羞耻直到今天仍然很常见。

幸好在进一步的历史分析之前,我们多少得到了一些社会学研究成果的帮助——尽管跟心理学方法并不完全调和。社会学家大概都会同意,羞耻相当有害,尽管他们也探究了一些没有那么严厉的羞耻环境。社会学家长期研究羞耻改良风气的作用。他们研究了很多非常容易产生羞耻感的社会群体,从而证实了这种情感对人并不公平的心理学结论。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坚称羞耻的社会影响远超出蒙羞者的个人经历。21

有关羞耻的定义,可以确定的是当代心理学与社会科学有很多观点一致之处,所以最后一个问题是学术区分与大众理解的差距。我们已经注意到,有些语言忽略了羞耻与尴尬的差别。更为常见的情况是羞耻感与罪感没有语言和概念的区分——这两种情感正是一般心理学家最想区分的。比如古希腊语没有单独的词语指代这两种情感,将两者混为一谈,就像我们在下一章简单介绍希腊处理羞耻的先例时看到的那样。至于当代英语,用的虽然是两个明显不同的单词,但是词典释义却异常模糊:羞耻是“因为意识到了罪责、缺点或行为不当而产生的痛苦情感”。而根据同一本词典,罪感主要跟行为有关——“知道或者觉得自己做了坏事或错事”。如果不把罪感包含进来就很难定义羞耻,这可能说明羞耻定义不只是术语的蜗角之争,而是一个如何表现实际情感体验的现实难题。22过度注重当代心理学可能会导致对耻感文化的先验谴责,我们既要避免这一点,也要允许模糊地带的存在。

研究羞耻的学科内部和学科之间都有分歧,难免会令问题复杂化。下一章会把关注点放在历史模式上,这可能反而有助于厘清其中的一些问题。

尽管如此,共识还是有的。如果个人在现实或者想象中没有得到社会的认可,羞耻会是非常痛苦的经历。这方面的心理学研究成果非常突出,尽管在某些当代文化中,羞耻的痛苦及其反效果可能增多了(就像帕蒂森曾经断言的那样),而且罪感与羞耻感的区别并不总会变得像当代那么普遍。羞耻把真实的困难和排斥感强加给个人,这在任何时候都是它主要的社会规训功能。但是,通过超出预期和意识的直接的强制行为,同样能够理解羞耻的社会效用和社群如此频繁地坚持使用羞耻的原因。这就是社会学的视角,不必质疑心理学的重点,但必须坚持一个更为宏大的框架。这也是最为突出的探究羞耻的视角,既有历史的维度,也包含了一般意义上的和用来解释当代敏感性的心理学的深刻见解。

接下来的章节建立在个人与社会层面的羞耻和羞辱的关系之上,并酌情结合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见解。但这同样取决于历史学家对变化和多样性的兴趣。羞耻的痛苦总是现实的,但这种情感也会反映特定的历史背景。过分强调痛苦可能会令人忽略赞扬和重视这种情感的社会。我们从情感史的其他例子可以知道,极端的现代主义认为过去在情感方面是劣等的、陌生的,这会误导消极情感领域的处理,尤其考虑到当代美国对愉快情感的偏好。我们需要更加开放地评估羞耻和羞辱涉及的社会策略,特别是在现代明确开始抵制羞耻之前。我们也需要关注增强了羞辱的社会效用的预期,从历史上看,它受到的关注比羞耻本身更少。许多西方语言因而产生了一个词语,用来表示避免羞耻的努力,以区别于羞耻本身。法语有相对于“honte”(羞耻)的“pudeur”(羞怯),德语也有类似的区别。英语本身长期使用“shamefast”(害羞)这个词,以辨识避免羞耻的情感准备,尽管随着其他情感方法在现代的出现,这个词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像“modesty”(谦虚;羞怯)这样较为含糊和略显过时的替代词。最后,在牢记社会层面的羞耻的同时,我们还必须寻找那些公开允许从羞耻中恢复过来的社会,某些现代社会科学家称其为重新融入的羞辱,这是另一个处理这种情感的方法大量涌现的领域。

羞耻是一种常见的情感,不过对羞耻感的意识可能更为常见。分析应对羞耻的方法差异,尤其是探讨处理这种情感的主要变化,以及这些变化的原因和后果,能够为心理学和社会科学增添许多重要发现,甚至可能成为新的融合契机。我们的目标是从个人和社会的角度出发,加深我们对过去的情感经验的理解,增长历史知识,同时建议那些专注于自己的情感处理方法的非历史学家,逐渐深化对羞耻经验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