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人类的羞耻与农业的作用
利用幸存至今的原始部落的相关描述,学者对人类原始社会的羞耻进行了简单和初步的探讨,发现羞耻是社会的必然产物或者育儿初期总会出现的结果,这样的观念有点站不住脚。具体而言,这一探讨虽然还只是启发性的假说,但无疑凸显了为什么比采猎者祖先更为复杂的农业社会,开始如此注重羞耻的社会凝聚作用。更加引人深思的是,在人类历史的任何阶段,形形色色的社会力量都变得极其依赖羞耻感——这就是为什么羞耻常常成为个人与群体之间的“社会纽带”。
羞耻虽然不是一种基本的情感,但是应该很早就已显露在人类的历史经验之中。羞耻的一些要素可能普遍存在,包括用姿势和面部表情承认错误和避免愤怒的功能。4人类原始部落以狩猎和采集为生,必定需要大量的集体协作,其中羞耻可能发挥了关键作用,而且考虑到当时没有完善的治安机关,人们可能更偏重情感上的执法而不是依靠伤害性的肉体惩罚。此外,采猎部落通常只有几十人,规模不大,可能也不需要为了规训(discipline)或服从(conformity)发展出非常正式的羞耻。它们的性规范有时候较为宽松,例如在婚姻忠诚度或婚前性行为方面。羞耻的影响力大,当代心理学家认为它有时难以预料,早期的人类社会或许更喜欢温和一点的集体强制方式,比如幽默。
人类学家其实研究过大体仍处在前农业时代的部落,结果复杂多样,不是全部都注重羞耻。例如菲律宾的猎头族伊隆戈人(Ilongot)非常依赖羞耻(没有明显的罪感证据),利用这种情感刺激儿童发奋成功,并约束过早的性行为。而博茨瓦纳和安哥拉卡拉哈里沙漠的桑人(San)似乎不怎么会利用羞耻感,就算有也很少。如果需要一定程度的情感强制,比如遏制骄傲或夸耀的苗头,通常用调侃和幽默就够了。马来西亚的采猎部落塞迈人(Semai)同样向观察者坚称,像羞耻那样强烈的情感并不可取。服从可以通过更加温和的方式实现,就像以下这句话所说:“在这里,只有窘迫才有权威。”许多研究都表明,包括羞辱在内,凡是斥责别人的事情乌特库因纽特人(Utku Inuit)基本都不喜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不愉快或恐惧。成年的因纽特人同样更加喜欢运用温和的幽默来抵制不受欢迎的行为。羞怯很重要,可以防止展示身体或者个人成就,但是儿童应该在成长中学习这一点,无需更加正式的羞辱机制。换句话来说,羞辱或许根本不是原始人类经验的核心。事实上,正如本章后面所说,西方殖民者一开始遇到美洲土著时,大都认为他们没有羞耻感,这也是许多西方观察者认定他们在情感上低人一等的众多原因之一。虽然其中必然牵涉一些故意曲解,但其实至少能够说明程度上的重大差异。5
不管在阐明最原始而又最悠久的人类社区的羞耻时遇到什么问题,毫无疑问,在更加复杂的下一阶段,羞耻的表现更为突出。尽管以当代标准来说,农业共同体(community)很小,但比采猎部落仍要大得多——至少聚集了数百人。虽然隐私很少受到重视,但是以单个家庭为居住单位使得执行集体规范变得更加复杂,按说这又需要更加严厉的情感工具。此外,平均而言,性规范的复杂程度肯定提高了,而且性虽然不是羞辱的唯一对象,但无疑是最重要的——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充分说明了这点,羞耻是对裸体的反应,是对人之罪的第一次惩罚。农业社区比采猎部落更加重视生殖性行为,这就需要一些规条来防止非婚性行为的泛滥,而且为了保护财产继承,他们也更加严格地限制女性的性行为。在这方面,对羞耻和羞辱的明显依赖也加深了,从农业兴起之初,一直到至少18世纪,大多数人都活在这样的制度之下。6
在这种情况下,毫不奇怪的是,许多人类学研究都发现,那些连正式政治机构都没有的原始游牧或农业共同体,比单纯以采猎为生的部落更加一致地注重羞耻。比如肯尼亚的游牧民族马赛人(Masai)就非常强调这种情感,尤其是男性。他们的创世故事里有一位被羞辱的神(因为被女神打伤了),为了不让人注意到他狼狈的样子,把阳光变得非常刺眼。青春期男孩要接受羞辱测试,其中一项是相当痛苦的割礼,大约14岁或者15岁时进行,而且是公开的,旁观者还会高呼诸如“你敢踹掉刀子,我们就跟你断绝关系”这样的警告语。女性也要接受割礼,不过是在私底下进行。但注重羞耻这点是毋庸置疑的。7
研究显示,印度尼西亚明古鲁省(Bengkulu)渔村的居民同样依靠羞耻,尽管具体情形很不一样。在该群体最常提到的情感之中,羞耻感排名第2——跟加州的类似研究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那里羞耻感只排到了第49位。据村民所说,违反重要的社会规范,受到羞辱的人在公开场合表现畏缩或者设法完全回避与人接触,这样典型的羞耻事件经常发生。羞耻感可能引发自杀,例如,年轻女性未婚先孕,她根本无法承受外界的审视。地位低下也会引发羞耻感,比如一个穷人不得不跟村长交谈,但在自卑感的重压之下,他表现出了常见的羞耻举止和表情。发人深省的是,尽管渔民表示这样的羞耻会引起严重的焦虑,但又觉得它具有道德价值,能够体现适当的尊重。羞耻跟害羞和窘迫联系在一起,因为在当地语言里没有单独的词汇,它起到了激励和表现安抚的作用,反过来又使人能够在大家认可的社会等级制度内活动。竞争也会产生羞耻,例如,一个年轻人会因为打鼓打得最差而感到羞耻——打鼓本质上是一项强制活动。最后,这条明古鲁省渔村的居民很容易辨认出那些没有表现出适当羞耻感的人,将其称为“厚耳朵”,并把他们当成不可信任和反复无常的人。8
罗伯特·利维(Robert Levy)的研究强调塔希提人(Tahitians)对羞耻非常敏感,虽然谈不上完全依赖。儿童更有可能受到体罚,而不是被羞辱。不过大家都觉得要以得当的方式展现自我,而羞耻则是一种对比。况且孩子肯定知道父母的爱最终都会被收回,这可能会令他们觉得避免犯错而非表现优异,才是避免惩罚的最佳策略。这是耻感文化共有的从众本能,我们在更复杂的社会里也发现了这一点。这种情绪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一个塔希提人描述了偷窃的念头,但他发现自己会被“看见”,还有可能坐牢,于是克制住了。至于这种情感在哪些方面起到了指引内心的作用,人们认识不一:有人指出,如果他们能够确定不被“看见”,就会违反有关财产或性行为的规则;另一些人指出,即便事实上没有观众,被“看见”的想法已经具有足够的约束力。这方面的重要矛盾在于羞耻是表现给集体看的,不是道德指南,而且选择因个人和文化而异,这同样可见于其他羞耻的例子。9
最后一个例子是巴西马托格罗索州(Mato Grosso)的梅伊纳库(Mehinaku)部落。这也是一个农业群体,经济相对简单,有社会分化的苗头和强烈的平等主义倾向。梅伊纳库人在许多方面都有强烈的羞耻心。女孩进入青春期,招来男性议论,她们会羞于出现在公共场合。置身未知的社交场合也会引起羞耻感,比如在注重隐私的社会里进入别人的房子,或者跟另一个部落打交道。遇到部落首领,或者突然需要公开发言,都会产生羞耻感。甚至指控小偷都会让围观者感到羞耻,因为告发会扰乱社会——以至于有时候接受财产损失可能更好。对羞耻感及其强烈情感影响的依赖,可以引起人们的同情,而不仅仅是狂怒的指责——这是常常出现在耻感文化中的另一个复杂性。在梅伊纳库人中,羞耻的症状比出乎意料的挑衅更加常见,尽管那也是比较戏剧性的:蒙羞者“害怕被人看见”,设法躲起来一段时间,在树林里散步或照料私人花园,甚至脱掉衣服。有时候他像胎儿一样躺在吊床上,别人说他是因为羞耻而“蜷缩起来”。不过几天之后,羞耻感就会逐渐消散,朋友可以继续和他交往。10
可以明确的是:农业共同体的发展加强了羞耻感的使用,从而提高了集体服从,这通常也有助于实施更加复杂的性行为规则。其他的实施方法,包括正式的监督,仍然遥不可及,但这只会扩大对羞耻感的需求和预期,使其超过一些较为简单的社会的需求,从而帮助实施社会标准。这反过来又构成了实际的历史背景,从中产生了更近的一些变化。农业社会没有产生处理羞耻的统一方法,但都会在共同体中强调这种情感,而且可以确定的是,在家庭中同样如此。相应地,人类历史漫长的农业时期为我们可以初步探讨一些关键的历史问题提供了背景——关于羞耻的功能、蒙羞者的经验、羞耻的有效性,以及不同农业社会表达羞耻的相似或差异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