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的海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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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介于日与夜之间

季风已经22岁了,但是她还没决定是要成为男性还是女性。

人类有两次发育期。无论你生下来是什么原生性别,在18岁时都可以通过自我意识来决定身体的性别,此时还有许多人会犹豫不决,也没关系,在24岁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但无论你是否做出决定,到25岁都会被定性。

季风出生时是女孩,但是一直被当成男孩养大。直到她的弟弟意外降生,家里的经济状况又遇变故,她的父母经过商议,擅自决定让她不要转性了。当然,外人是做不了主的,这得看她自己的意识倾向。

“你是男的女的?”这个问题,季风经常听到。

因为过了18岁她还没做好决定,所以身体特征呈现出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的样子。她身形修长,有着棱角分明的五官和白皙细腻的皮肤,发型既不算长发又不是很短——这似乎是大家默认的规则,如果你还没定性,那么你就不该选择过于男性化或过于女性化的发型和着装。

又来了,季风看着比自己矮小的师父心想。她回答:“现在是女的。”穿着连体工装的师父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吗?你如果是男的,就能多拿25%的工资。”

季风问:“为什么?”

师父发出嗤笑声:“什么为什么,因为男的力气大,能吃苦耐劳。”

季风说:“我力气很大。”

师父带些敌意地打量季风的个头,不情愿地摆摆手:“你要是男的,能比现在再高个两头都不止。”

季风说:“我还有个弟弟。”

师父一听这话,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他走向货车,说道:“以后你就管我叫师父,会开车吗?”

季风追上去,说:“会。”

货车从搬家公司一路往外开。师父自我介绍姓陈,名顾家,问季风是不是第一天上班。季风点点头。他又问:“以前没工作经验?”

季风说:“经常打工。”

陈顾家瞄一眼季风的双手:“倒是一双干活儿的手。都干过什么?”季风说:“我家做烧烤的,从小就帮忙。”

陈顾家问:“那怎么跑出来打工了?”

季风说:“家里只做晚上,白天有空,就想多挣一份。”

陈顾家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你这人够闷的,跟你说话得挤一点儿是一点儿。”

季风于是思索了一番,生硬地找了一个话题:“师父,你吃了吗?”陈顾家“哈!”地笑出声,没有搭理她。

这是一台陈旧的中型货车,季风坐在哐啷作响的副驾驶座,望着窗外,享受夏风拂面。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沉默的人,因为她还没决定自己要用哪一种性别视角去看待世间万物,所以她不知道自己该用男人还是女人的身份去与人说话。

两人进了顾客的家,那是一对夫妻。女的见了季风明显眼睛一亮,表现出很是喜欢的样子,男的则有些挑剔:“就你俩啊?我们这些东西都挺沉的,行不行啊?”

陈顾家因为个头不高又精瘦,习惯了这样的发问,于是亮出绳索和板车,说:“多沉都行,放心。”

季风也是经过了培训,动作非常麻利,已经去一边闷不吭声地开始给电视机打包了。女主人热情地迎上来,问:“要不要喝水?”

这栋老楼没有电梯,所以季风要跟陈顾家一件一件把东西从楼梯间里抬下去。在抬沙发的时候,陈顾家站在上边,失手了。只见笨重的三人沙发一路咚咚咚地往下出溜,他吓得大吼:“当心!”因为季风就站在下边等着接应。

沙发停下来了,悄无声息的。陈顾家脱口而出:“糟啦!”这才第一天,就把徒弟带出工伤。他从墙壁与沙发的缝隙里挤下去,小心地问:“还活着吗?”

季风探出头来,双手托住了沙发,整个人毫发无损地对他说:“我力气很大。”

干完活儿,在回去的路上,就是季风开车了。

陈顾家倚着车窗在抽烟,说:“你人挺不错的,我就给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你还是当男人吧。那罚款其实也没几个钱,你干个半年一年的,就能给交上。”

见季风不接话,他吐一口烟圈,继续说:“你看得出来吗?我的原生性别是女性。”

季风瞥了他一眼:黝黑粗糙的皮肤,干燥的嘴唇被一圈浓密的胡须包围着。她说:“看不出来。”

陈顾家说:“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所以我从小就被当男孩养。”

季风点点头,开始走神。

陈顾家接着说他小时候是多么懂事乖巧,而青春期又是如何挣扎,最后是怎么做出选择的。这些话,对季风来说都不新鲜,她听过太多类似的故事了。几乎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经历了不一样的挣扎,但其实所有人的“挣扎”听起来都差不多。

她想到自己最后也不过是和所有人都“差不多”,就觉得了无生趣。

回到公司时,已经夕阳西下,几乎所有穿着制服的人都坐在户外的台阶和石墩子上吃饭,有人正端着饭和水往外走,冲陈顾家远远地打招呼:“回来了?正赶上吃饭!”

陈顾家走上前去,问:“怎么都坐外头?”

有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回答:“空调不制冷,外头凉快。”他抬抬下巴,冲季风努一努嘴,“这是新来的?”

陈顾家敲一敲季风的后背,说:“对,我徒弟,季风,快叫喜哥。”喜哥虎背熊腰,有两个陈顾家那么大,他大笑:“哟,你也算混成前辈了。”

陈顾家满脸赔笑,转身却冲季风低吼道:“还不快去食堂领饭?等会儿就没了。”

季风说:“我不在这里吃了,等会儿跟朋友吃饭去。”

季风的朋友来了,那是一个纯粹至极的女人,而且是一个美女。

起初有一个男人抬头发现她,立即看得呆了。其他男人则像是有感应一般纷纷抬起头,像是兽群发现了猎物,都停止了咀嚼的动作,甚至忘了合上嘴。

众人交头接耳,似乎在相互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好女人啊……”

有几个人开始吹口哨,矜持的则向季风打听:“那就是你朋友?”“叫什么名字?”“有对象吗?”

季风没有理睬他们,径直朝禾智慧走去,有意无意地用后背遮挡男人们的视线。

但是禾智慧很享受这样的注目礼,她笑眯眯地向左边倾身,躲开季风这个人肉挡板,向男人们友好地挥了挥手。这举动引发了变本加厉、肆无忌惮的起哄声。

季风接过禾智慧手中的遮阳伞,把她一把拽到自己的阴影里,将她整个人挡住,有些不悦:“你干什么?”

禾智慧故作无辜地瞪大眼:“跟你的同事搞好关系啊。”

季风说:“不需要。”

“你生气了?”禾智慧笑起来的声音也是丁零零的,像是把全世界最甜的东西给浓缩后再凝结,又腻又脆,似乎碰不得,一碰就碎。她亲昵地挽着季风,说:“你知道我最喜欢看你生气了。”

两人去了禾智慧相熟的街边小馆,她一进门就受到了老板的热情欢迎,她也亲热地回应着。这屋里阴暗,但她短裤下的两条细腿白得反光,惹得其他食客不住地往这边打量。

季风将她按在椅子上,又脱下衬衫盖在了她的腿上,压低声音责怪道:“怎么又是这家店?你看有女人进来吃饭吗?”

老板端着掐点做好的一锅炖肉上桌,跟季风说:“听小慧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这顿算我请的!生日快乐!”接着,他又扭脸冲禾智慧道:“几个炒菜马上出锅,要不了三分钟,啤酒你们自己去冰箱里拿,喝多少都算我的。”

禾智慧笑嘻嘻道:“武哥哥最好了!”说罢,对季风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季风皱眉嘀咕:“一些小便宜。”

禾智慧玩起手边的筷子,满面笑意:“都是智慧。”

四道菜上齐,三荤一素,红红绿绿的,摆在桌上很惹食欲。但是季风不太下筷子,她心里别扭。

禾智慧倒是吃得高兴,夹起一块肉放在季风的碗里,说:“你不适合当女人。”见她不吃,又夹了一块肉放在米饭上,“你还没决定吗?那不如就听我的吧。”

在季风闷不作声时,一个插着“22”数字蜡烛的生日蛋糕被放在了桌上,她抬头看向禾智慧。禾智慧一边拆开塑料的刀叉,一边说:“这个会吃吧?这可是我自己买的,别糟蹋我的钱。”

吃完饭,季风一手提着还剩下大半个的蛋糕,一手扶着微醺的禾智慧送她回家。季风的衬衫就一直系在禾智慧腰间,替她遮着屁股。

夏风袭来,禾智慧瞥了一眼季风几乎没有波澜的胸口,满意地轻哼一声。季风瞪她一眼。禾智慧挑衅地说:“也可能来不及了。”

禾智慧租的房子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但是间“老破小”的一室户,还是顶楼。两人开始爬楼梯,禾智慧边哀叹边自言自语:“明年我一定要搬到有电梯的房子。你跟我一起住吧,我不收你房租。”

“别想了。我得照看家里的生意。”

“让你弟管就好了,反正那铺子以后也是他的。”

“他还小,读书重要。”

“小风,如果你真的很在意家里的生意,你成为男人后,那个店就算不全归你,至少也有一半是你的吧?”

季风站在禾智慧的家门前,冲她歪歪头,示意她掏钥匙开门:“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禾智慧说:“真要有打算,你18岁就做出选择了。”

门开了,屋里没有厨房,冰箱就在洗手间门外,贴着书桌,而书桌旁边就是床。季风熟门熟路地把蛋糕放好,说:“你工资不是挺高的嘛,早就可以住大房子了。”

禾智慧坐在床上,一边喝水一边说:“我得存钱啊。像我这样的大美女,你不给够钱,我爸妈可是不会放人的。”

季风听了笑起来:“你在存钱好叫我娶你?”

“你笑吧。”禾智慧伸手把季风拽过来,让她倒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反正你什么打算都没有,把人生交给我安排就好了。”

季风的眼珠子转向一边,她似乎很不满,但也不回嘴。

禾智慧叹了一口气,也倒下来,枕在季风的肩上。从两人的视角往窗外看,只能看到一点点夜空,整个天幕被对面的楼给遮得差不多了。但两人都感到短暂的安逸,一时间,室内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禾智慧问:“你在看星星吗?”

季风说:“没有啊,没有星星。”

“那你在看什么?”

“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禾智慧说:“我存钱也是为了英雄,她15岁了,到时候该交罚款了。”

季风问:“她自己也决定要做男生吗?”

禾智慧说:“爸妈的心愿就是她的心愿,而且这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吧。”

季风陷入沉默,禾智慧支起上半身,说:“我看她可高兴喽,校服都选男款呢。我还挺感谢她的,如果没有她,我就得做男生了。”

季风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好像一刻都没犹豫过,在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一个完美的小女孩了。”

禾智慧笑起来:“也没有很完美吧。但是我确实没有犹豫过,现在我也更坚信我的选择是对的……”

她深深地凝视着季风的双眼,像是要把季风的灵魂从眼睛里抽出来。这使得季风感到压力和压迫感,她把脸别过去,轻声叹息。

禾智慧从身后抱着她,替她说出心声:“如果可以不长大就好了。”

天黑了,季风要赶回家去帮忙。禾智慧的出租屋虽然坐落于市中心,但是深藏于陋巷,到地铁站还得走上二十来分钟。

稀疏的路灯照不亮细长的巷子,季风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夜里回荡,不禁加快了脚步,同时把塞在裤子口袋里有公司标志的帽子扣在了头上,以此增加一些安全感。

终于走到了繁华的大街上,她长舒一口气,放缓了步伐,却在路过便利店时,通过十字路口的凸面镜发现有个男人在跟踪自己。

那男人宽肩大个头,穿着一身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运动服,薄薄的衣料下健身痕迹鲜明——如果打起来,季风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胜算。

对于这样的突发状况,她又惊又疑地小跑起来,结果对方也跑了起来。这就很明显了,他的目标就是她。

她跑得更快了,对方边追边喊:“哎,等一下!等一下!你、你是季风吗?”

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她迟疑了半秒,但脚下没有停歇。他认得自己?她边跑边回想自己是招惹过谁,又或者是自己的爸爸又惹是生非了吗?

毕竟是健身的人,又有一双夸张的长腿,来者很快就追上了季风。他一手就握住了她的胳膊,像是虎口钳着小兔脖子。这无法与之抗衡的力量差距,让季风的后背瞬间冷汗淋漓。

男人的声音又急又兴奋:“你跑什么?你是季风吗?”

季风呼吸还乱着,瞪大了眼睛辨认眼前的人是谁。对方一手挑起她的帽檐,两人终于四目相对,她看见他双眼里满是星光,热切、奔涌、火光冲天。

“真的是你!戴着帽子我没敢认!”他更兴奋了,“是我啊,姜幼辰,我回来了。”

“姜幼辰?”季风在脑海里飞快地回顾往事。眼看着姜幼辰面露失望,这有些沮丧的表情终于使她从人像库里对上号了,她惊呼:“你怎么变成男人了?”

姜幼辰再度激动起来。“对!是我!你还记得。”他因为过于兴奋而滔滔不绝,“我18岁就完成转性了,现在是个彻彻底底的男人!我长高了快三十厘米,天啊,你还记得我以前有多矮小吗?你看,我以前都是仰望你的,季风,你摸摸我的肌肉——”说罢,他把季风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季风也不矜持,还真捏了两下,这令姜幼辰得意起来:“怎么样?我一周泡两次健身房。”

季风笑了:“还可以。”

姜幼辰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季风,有些不确定地问:“你现在……”

“还是女人。”

此话一出,季风注意到姜幼辰明显有些高兴,这却叫她不高兴了。她收起笑容,扭脸往前走。

姜幼辰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奇怪道:“你生气了?”

季风直视前方,看着人群自言自语:“你们都只关心这个。”

“谁们?什么?”姜幼辰快走两步,张开双臂拦在她身前,“季风,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我没空。”季风说,“我要回家帮忙看店。”

“你们家做生意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姜幼辰抬手指着远方,“我有车。”

姜幼辰的车停在健身房的楼下,是一辆银色的跑车,季风不认识牌子,但是光看外表就知道很贵。她坐进去之后,感觉自己几乎是躺着的,很不自在地啧了一声。为了掩饰尴尬,她说:“这车就只能坐两个人吗?感觉很不方便。”

姜幼辰说:“还好吧,我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带人。”

“那你让我上车?”

“你不一样啊,你……很特别。”

季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车里的古龙水香味让她思绪飘散,她很少闻到这种象征“另一种生活”的气味。这和变成男人的姜幼辰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冲击,使她好像身处自己本不该存在的虚幻空间里。

那个瘦小的、说话时会缩起肩膀,就连生气和哭的时候都细声细气的单眼皮女孩,如今竟然变成这么强壮的男人。

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季风的回忆:“你还记得我在体育课崴到脚,是你背我去的医务室吗?当时我太痛了,一直哭,等你把我放下的时候,我才发现你的脖子被我的胳膊勒出了一圈红印子,你说我差点儿没把你给勒断气。”

季风看向正在说话的姜幼辰,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在空中比画,整个人是非常放松又自信的状态。

他的胳膊好粗,和曾经勒着自己脖子的那条细胳膊,已经完全不像一个人的了。

季风指挥道:“往高架桥上开。”

姜幼辰说:“我认得路,金龙花园对吧?”

她答:“不对,我已经不住那里了。”

他有些惊讶:“哦,搬家了啊。那个,跟你玩得很好的那个呢?”“禾智慧吗?”季风说,“她还住那里。”

“她肯定还是老样子。”

季风知道他在说禾智慧“肯定还是女生”,于是点头道:“嗯。”

“她那时候就像公主一样了,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我觉得她舍不得那些视线。”姜幼辰有些出神,“换我像她那样……”但是他很快又回过神来,突然发问,“你不觉得我很帅吗?”

季风诚实地说:“是很帅。”

他笑了:“我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你对自己很满意吗?”

他笑意更甚,音调也扬了起来:“非常满意,如果满分是一百,我给自己一百五,不,两百。”

季风的语气很平静:“恭喜你。”

跑车在高架桥上行驶得很平稳,这使得本就静谧的狭小空间显得更静谧了,所以姜幼辰开口说话的声音在季风耳边犹如立体环绕声:“季风,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最好的,你没有变,真的太好了。”

季风摸了摸车窗:“这个窗怎么开?”

姜幼辰说:“你想透气?我来吧。”

风灌进来,季风感觉好多了。

在季风的指挥下,车越往前开,周围的光源越少,似乎要将两人带进黑洞去。

姜幼辰问:“搬得这么远吗?”

季风说:“嗯,我爸爸欠了很多钱,就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在郊区租了个铺子做夜宵,现在我们全家人都在替他还债。”

“叔叔干什么了?赌博吗?”

“他没有那样的胆子,就是被熟人骗了。出发点是好的,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前方终于有光亮了,人声也嘈杂起来。夏夜,大家都愿意出来乘凉,这一路上,有许多大爷坐在家门口的藤椅上摇着蒲扇,还有一些小男孩在举着水枪奔跑。

季风指着马路对面的一栋两层小楼,说:“到了。”

姜幼辰掏出手机,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明天行吗?”

“我白天要打工,晚上要看店。”

季风接过手机输入自己的手机号。姜幼辰不放心,直接拨了过去,见到她手机振动才放心。

“那你的店几点收摊?”

“一般到凌晨三四点。”

姜幼辰还有些不舍,双手捏紧了方向盘,似乎在鼓起勇气,最后扭过脸来,绽放一个恳切的笑容:“我可以去吃吗?”

“不可以。”

季风下了车,看见妈妈易杰正在把桌椅往店门外摆放,赶忙跑过去帮忙。

易杰和季风不太相像,她体形浑圆,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和昼伏夜出,使她愈发结实,看起来虎背熊腰,加之顶着一头蓬松的烫发,更显得一脸悍相。周边跟她相交不太好的邻居提起她时,会用“母熊”做代称。但也正因为她性格泼辣,在这鱼龙混杂、靠实力吃饭的夜市里,他们家的店才能生根发芽。

易杰抬眼看见了银色跑车,问季风:“你坐那车回来的?那谁啊?”

季风说:“朋友。”

易杰双手叉腰,眯起眼仔细观察:“你还能有这么有钱的朋友?男的女的?”

季风边摆桌椅边回答:“我跟他不熟,就是路上遇见了,蹭了一下车。”

易杰似乎有些不甘心,直到那辆名贵跑车从视野里消失,才转过身对季风说:“你也得学着把握。”

季风把煤气罐拖了出来,边排列已经穿好的串儿边问:“把握什么?”易杰挥挥手,赶走正打转儿的蚊子:“把握机会,把握人生,把握好男人。”

有客人来了,点单道:“老板,来十串羊肉、五串牛肉和五根鸡翅,再来一份炒粉。”

易杰赶紧答应:“好嘞!”她拿起锅铲,扭身对季风喊道:“你去把电视打开,把炒粉的家伙拿出来,赶紧地,要上人了。”

季风先打开了悬挂在墙上、面朝着餐桌的电视,再手脚麻利地把放着大黑锅的小炉灶给拽了出来,摆在串摊边上。在易杰一手抓起配菜的时候,她已经热上油、磕上蛋了。两把黄瓜丝和豆芽扔下去,季风扒拉了两下,易杰一边烤串儿,一边又抓起一把米粉投了过来。母女俩配合得十分默契,不一会儿,客人的点单就齐活了。

店里的四套桌椅和店外的八套,不知不觉间就坐满了一半,季风一边干活儿,一边听着电视里的新闻:“今年的性别普查数据还未公布,据相关人士透露,形势更为严峻了,有关部门表示会尽快出台相关举措……”

季风擦一把汗,扫视了一圈,除了一对情侣和一对夫妻里的两位女性,今晚的食客几乎都是男人。

电视里有个专家被采访,他在呼吁:“就应该立法禁止成年后的转性,大自然对我们人类自有安排,我们就应该遵从上天赋予的原生性别,这样的话,不需要任何外力干涉,我们的性别比例很快就会——”

他情绪高昂,却被记者相当强势的提问给打断:“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请问您的原生性别是?”

“这个嘛……”

声画很快就切到了其他专家的发言。

有一位提到了性别比例失衡的灾害性:“在我们人类的历史上,大量的富余男性,最终都是通过战争消化的,当然,我们应该尽可能避免这样的惨剧发生……”

有一位提出了解决方案:“依我看,针对成年后转性的罚款不是不该罚,而是方式方法应该改一改了。从现有的数据来看,有一个不能忽视的事实,那就是虽然无论什么原生性别在成年后转性都要罚款,但几乎都是女性选择转为男性……这里面有很多社会面的成因,比较复杂,我不好总结,我只说我的建议。那就是应该对原生女性转男性的加重罚款力度,对男性转女性的则进行奖励。如此,根据我的模型计算,不出一代人,我们的性别比例就会得到很大的改善……”

“嗐,又在那儿胡扯。”一个正在吃串儿的客人不屑地笑起来,他对坐在对面的朋友说,“女的少吗?哪儿少了,不到处都是?说得这么可怕。”他用光秃秃的铁签子指着易杰说,“老板娘不是女的?”又指着季风说,“你不是女的?”

季风瞥了他一眼,没接话,扭头继续炒粉。

那客人却非要跟她搭话:“哎,妹子,是妹子吧?你多大了,成熟了没?”

易杰接话道:“这是我女儿!”

客人说:“知道是你女儿,我家里不是有个儿子嘛,看着跟你家女儿一般大,我想问问有没有对象。”

坐他对面的朋友笑起来,对易杰起哄道:“别搭理他,他家儿子是转性的,我家的是原生的,你家女儿可以跟我家儿子认识一下。”

易杰笑一笑:“你们喝醉了。”她拍一拍季风说:“你爸去进货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不知道躲哪儿逃避劳动呢,你去找找他。”

季风沿着丰沛路的商铺一家一家找过去,一路上有许多店家跟她打招呼——这条街上的人是看着她长大的。

“小风,你家还没出摊啊?你跟这儿闲逛。”

“季风,我这儿还剩下几条鱼,你看你妈需要不,我可以给她片好了送过去!”

“小风,你能不能过来帮我看下这条短信什么意思?”

“小风,你是不是在找你爸呢?我刚看见他在宏叔那里喝酒。”

季风一路走,一路和他们搭话,都是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她喜欢年长的人,因为他们会把她当成孩子看待,而孩子是没有性别的。

她讨厌和自己一般年龄的年轻人,无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他们看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那是一种猜度、估量又怀有期待的眼神。

至于孩子,她对他们的态度是消极的,因为他们最终都会成为大人,像是她这样的,或是她的爸爸妈妈那样的,反正都差不多的大人。

走了大约半小时,季风确实在宏叔的五金店门口找到了爸爸季永强。他正坐在店前的马扎上,旁边的线圈座子上放着空啤酒瓶。

喝得满面通红的季永强看见了季风。虽然父女之间只有三米不到的距离,他却举起手大幅度地挥舞起来:“我在这里!”

季永强的个头接近一米八,还好他十分消瘦,所以还能蜷缩在小马扎上,但一双瘦长的腿屈成了像是被叠起来的诡异模样。

季风走过去,拿走他手上还剩半瓶的啤酒放到一边:“你喝了多少?”宏叔拿了两瓶还没开盖的啤酒,从里面走出来打招呼:“哟,小风,还没喝上呢,才刚喝了两瓶。”

季风看见季永强的脸颊有瘀青,问他:“你跟人打架了?”

季永强比出个“嘘”的手势,光头大肚子的宏叔则发出大笑,他告诉季风:“这是你妈妈打的。真够没用的,你爸怕不是我们这条街上唯一挨老婆打的。”

季永强摆摆手:“我!好男人!不还手!不跟女的计较!”

宏叔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边起开啤酒瓶边说:“小风以后可别像你爸这么窝囊。”

季永强说:“小风不是我儿子,是我女儿。”

宏叔补充:“哦哦,不管男的女的,都不能像你。像她妈妈最好,彪,不吃亏。”

“走吧,回去了。”季风踢一踢季永强的脚尖,“你的车呢?我来骑。”

季永强站起来,他没有喝醉,但整个人走起来还是左摇右摆的。他边走向挂满了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的电动车,嘴中边嘟囔:“女儿骑车带老爸,像什么话?”

季风骑着电动车,季永强坐在她身后,两只手各提着好几塑料袋调味料。

季风问:“妈妈怎么就打你了?”

季永强说:“就是那个嘛,中午的时候,我嫌她做的面太酸,她醋倒得跟不要钱似的,讲了两句,两人就都有点儿来气。她也不是动手,就是推了下我,我撞到了那个橱柜上。”

季风哦了一声,不再搭话。

季永强却滔滔不绝起来:“小风,你说,爸爸是不是好男人?不赌博,不抽烟,偶尔喝点儿酒,从来不在外头过夜,从来不跟你妈打架。好多男的别看在外面像个好人,在家里都打老婆的。你宏叔看着笑眯眯的,但他老婆就是被他打跑的。”

季风接话:“那你还跟宏叔玩?”

“我没跟他玩,看他一个人在那里喝酒怪可怜的,陪了一下,而且他现在改过了。”

“改过了?不管真的假的,反正都是为了再找一个老婆吧。”

“那肯定找不到了,他那么一把年纪了,就算再年轻个十岁……”季永强突然笑起来,“估计都没我抢手。这年头,只有好男人才有市场。”

季风觉得好笑:“你好?你好在让妈妈那么辛苦?”

“又不是她一个人辛苦,我没干活儿?开店这事儿不是我张罗的?屋里那墙不是我刷的?”因为风声太大,盖过了说话声,季永强伸长脖子,在季风耳边大声说,“小风,听我说,当男人真的很苦,想要娶老婆、养家,更是要吃得苦中苦。得有担当,像一头老牛一样驮着全家人前进,是家里的大树,给家里人提供养分……你呀,可以不用当男人,很幸福。”

季风问:“爸爸,照你这么说,那你为什么不叫季灿当女生?你就舍得他吃苦?”

“哎,那是因为一儿一女正正好嘛!”季永强语气有些不耐烦,“而且转性不是要交罚款嘛,你看咱们家这么巧,正好一儿一女,省钱!这话我们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嘛,翻来覆去地说。”

季风闷不吭声地骑着车,季永强看她好像不高兴了,用下巴点一点她的肩,以讨好的语气笑起来:“小风,你信我,别觉得爸爸在骗你,如果时光倒流,我真想跟你妈妈商量,我做女人行不行。”

季风笑出声:“你?女人?我想象不出来。”

季永强说:“那我可能还挺漂亮呢,你看你不就是像我,皮肤白。”回到自家的“杰强烤串”店前,季永强跳下车,嬉皮笑脸地冲向易杰:“老婆,我回来啦!”

易杰抬头就开始骂:“我这儿忙得要死,你怎么没死在外面啊?!”

季永强搂过她亲一口脸,就自觉地挽起了袖子,端起堆满了烤串的铁盆,问:“哪桌的?”

“二号的。你把四号的钱收一下,我这儿没手了。”易杰说完,对停好电动车、双手提着调料的季风大声下令,“季风,孜然快没了,你先兑到瓶子里,再拿给我,然后把外卖单子的炒粉给做了。”

季风点点头,也忙碌起来。

忙到凌晨三点多,最后一桌客人也散了之后,季风脱下围裙,准备开始收桌椅,易杰叫住她:“先别收,来,坐下。”

季永强从厨房往外端出来一个插着蜡烛的蛋糕,边唱“生日快乐”边走过来。

季风见了,嘴角不禁上扬,但还是有些抱怨:“昨天才是我的生日,这都过零点了。”

易杰说:“哎,我们都没睡呢,怎么能算一天过去了呢?”

三个人围坐一桌,季永强感叹:“可惜你弟住校,不然也能陪你过生日。”

季风原本已经倾身要去吹蜡烛,听了这话又直起了后背:“我白天已经跟智慧吃过蛋糕了,这个留给小灿吧。”

易杰一拍她的后背,说:“哎,这是你生日又不是他生日,留什么留?快吹!许个愿。”

季永强鼓掌:“对,许愿我们家发大财,住别墅!”

易杰白他一眼:“还是先把钱还上吧。”

季永强憨笑着转移话题,指着店对面的吉普车,问:“那车看着挺贵的啊,多漂亮,咱们家什么时候再弄辆车?”

季风扭脸看过去,见到姜幼辰站在车边,朝她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