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的基因一直流在我的血液里”
我爷爷当年是个财主,这在那个年代不是好事,他去世时我爸才3岁。爸爸吃不饱饭,也没读过书,一路向南逃荒,在一个小村庄安了家,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虽然我爸大字不识一个,但他是我心目中最有智慧的人。他告诉我,要想求安稳,你就当农民,好好种地;要想求富贵,你就做生意,无商不富。我妈妈是最老实的那种农村妇女,每天就是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干活,她常对我说:舍得舍得,小舍小得,大舍大得。我爸给了我他的思想,我妈给了我她的性格。
我从小就和家里大人一样干活。打猪草、割麦子、砍柴、放牛、插秧……屋里屋外,家务农活,样样行。暑假的时候我去采茶,1斤大叶挣6毛钱,我一天最多能采120斤,从天不亮一直采到太阳落山。有一年,我整整一个暑假采茶赚的钱,刨去给交学费,我爸还能给我买一辆自行车,那真的是一笔巨款了。
当时读书最好的出路是考中专,包分配,这比考上重点高中还难。我们学校一年顶多能考上两个,我成绩还行,排在全校20名上下,但中专肯定考不上。1994年我初中毕业,我爸不让我继续读高中,他肯花5000元供我弟弟读高中,却不肯让我接着读。我一气之下决定离家出走,那年我16岁。临走前,我妈偷偷塞给我5元钱,这5元钱是过年弟弟收的压岁钱,妈妈给了我。
后来有个电视剧,叫《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我和我妈一起追着看。里面的教授花钱供小保姆上学读书,我真羡慕啊。我和我妈都觉得,要是在大上海,找到一户好人家做保姆,该多好。
上火车,转汽车,我一个人揣着5元就上路了。刚巧同路有两个中年妇女,说是到上海保姆中介所找活干。我不吭声,只默默跟在她们后面,一路跟到中介所,那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我觉得我啥活都会干,啥苦都肯吃,一定会有人要我,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都没人搭理我——我年纪太小了。中介所收每人2元钱,允许我们站在里面过夜——当年夜间不能在外面逗留,否则听说会被当成无业游民收容、遣返回老家。
我来上海的第一晚,是站着过的,人挤人,前胸贴后背。
第二天一早,我在旁边一家国营面馆,叫了一碗菜单上最便宜的葱油拌面,1.2元,端上来是干巴巴的。家乡的面都有汤的,我就问怎么没有汤?厨房里站着个大妈,抡着一把大勺子,叽里呱啦对我讲上海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得低头把面吃了。到了中午,中介所里的阿姨看我勤快,分给我一个包子,帮我省下了午饭钱,但我兜里只剩下1.8元,连在里面再站一晚的钱都不够。我一直守在门口,看过往的人,希望他们就是我的雇主。
傍晚,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个中年男子,蹬着自行车,缓缓骑过来,都没下车,车把手旁边一歪,脚搭在台阶上,往我们这边看。我想都没想,嗖的一下冲上去说:“你是不是招人,我什么活都肯干,也都会干,多少钱都可以,包吃包住就行……”我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我从小很内向,嘴巴笨,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我宁可在灶间添柴烧水,蹲在土炕角落里躲着,一直等到客人离开,也不愿出面交际客套。从内向到外向的转变,居然是一瞬间的事。当跨出那一步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也可以啊!
当时他愣了一下,就说:“那你跟我走吧。”我就坐在这个人的自行车后座上被带走了。当时心里只想着:终于有人收留我了,终于有活干、有地方去了。老板后来告诉我,当时选中我,就是觉得我胆大话多,而且我跟他的女儿年龄相仿。
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老板开了一家温州烤鸭店,在龙华菜市场有个不到2米宽的门面。我做小工,一个月200元,包吃包住。早上6点起床,洗200只鸭子和一大桶海蜇,8点准时开店,一直到晚上7点。打烊后,再继续清理收拾备货,一直忙到晚上12点。我当时只有一件工作服,不管多晚,我都把它洗干净晾干第二天穿。干了20多天,对面老板挖我,工钱开到350元。我征求同住的老板女儿的意见,她说:“你去吧,我爸肯定出不起350元。”
“很多事情,等你研究透了,就没胆做了”
我来上海的头4年,干过十几份工作:熟食店、快餐店、大酒店……我没有文凭,只能干服务员性质的工作,我还兼职做过安利直销,宿舍里屯过几千元的安利产品,后来还被人给偷了……
创业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卖厨房家居,每月底薪450元,另有销售提成。师傅带了我一个星期,就说你不用教了。很快我一个月就能拿到8000元,跟老板也成了好朋友,就像一家人。我心里一直有创业开店的念头,上班除了跟客户打交道、多卖货,我也会留意供应商们的往来,了解其中门道。当时住处隔壁就是一所进修学校,我报了成人自考工商管理专业,第一年就考过了7门课。教材是从英国引进的,内容系统全面,涉及合同磋商、谈判技巧、采购询价、供应商管理等,对我后来的创业帮助很大。
2000年,我去九亭给老板拜年,碰巧他家那条街上的一家街角门店在招租,我一眼就看上了,宽敞明亮,上下两层,有弧形的玻璃拱门,它满足了我对开店的一切想象,当即我就下了定金。我的朋友、同事都觉得我疯了。我其实也没想好开店要干啥,只是直觉告诉我,是时候开始了。很多事情,等你研究透了,就没胆做了。
店面350平方米,月租5000元,付二押二,一下就要拿出2万元。我没有积蓄,平时跟朋友同事请客吃饭都花掉了。我弟弟攒了5000元,全都拿了出来;我的好多朋友也愿意把钱借给我。有位同事直接把她的银行卡交给我,说我只用给她留下几百元生活费,剩下的都拿去用……我最初创业的启动资金,就是这样靠亲戚朋友凑出来的。
付完房租乘公交回市区,路上经过精文花市,我看到人们抱着一束束鲜花走出来,脸上笑眯眯的,我突然知道我开店要干什么了。我立刻下车进了花市,找到个卖花姑娘,问她:现在老板给你多少工钱。她说800。我说,我给你1200,跟我干吧。
来上海的第6个年头,我20岁出头,第一次当上了老板,还雇了第一个员工。
可是,我没有尝到当老板的甜味,全是苦味:开店的前半年,亏得让我怀疑人生!我后来才知道,我当时下定太急了,房租是整条街最贵的。店铺面积很大,每天一枝枝卖花,根本覆盖不了成本。到最后,连我从花市招来的小姑娘也坐不住了,跟我说,要不把她工资降到800元吧。虽然我当时因为亏钱也着急,但心里总相信:没有做不成的事,只有做不成事的人。当时九亭到了晚上总是黑洞洞的,人们都没有地方去,我就想让我的花店成为九亭晚间人们最爱逛的地方。我的花店从早上7点一直开到晚上10点,不管有没有生意,里里外外都用鲜花、灯光装点得漂漂亮亮,老远就能看见。
然后就是熬。我不信,这么好的地方,没人愿意来。
我记得特别清楚:4月13日这天,离15日交房租、发工资的日子,只剩2天,我已经弹尽粮绝快熬不下去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5万元的大订单。当晚,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给花束系蝴蝶结,灯光照着,周围全是鲜花、彩带、包装纸;我扎了一捆又一捆,一束又一束,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整整一个通宵,累并快乐着。从此,生意一天一天好起来。一天营业额最多能有十几万,一年下来毛利有八九十万——我的直觉没错,我们那家花店真成了当时九亭晚上唯一可以逛的店。我从不拖欠房租,有一年房东资金上遇到难处,我还提前支付了几年的房租。到了现在,花店开了20年,房租成了整条街最便宜的了。
因为开花店,慢慢会接触到很多做活动执行的供应商,比如公司开业、节日庆典、产品发布会,我就跟他们聊,观察他们如何做项目。我看到了各种不靠谱的事情,也看到了商机,就想自己去做。卖一朵花才挣多少钱?办一场活动能挣多少钱?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
当时的公关活动,策划和执行往往是两张皮。大公司的策划案做得很漂亮,高大上,但到了落地执行时常常大打折扣;而很多做现场搭建的是作坊式的小公司和小团队,四五个人干活,一辆车拉货,就开张了。这种公司做策划不行,只能接一些饭店开业的小活。我相信我能做得更好。
一些花店的老客户,出于信任,就把活动执行的单子交给我做,我边学边干,基本把活动执行的各个环节都摸透了:物料、桁架、展板、喷绘、舞台、灯光、音响、控台、LED大屏……我有底气说,我可以提供用户性价比最高的服务,因为活动现场的螺丝钉我都一个个亲自拧过,每一类供应商我都千挑万选筛过。我的第一个大单有20万,是在金山办一场开工奠基仪式。客户其实知道我在这一行还是新手,但依然愿意把这单活交给我,他说:因为你人靠谱。
我们在每个环节都做了精心准备,不敢有丝毫马虎。然而天气预报说活动当天有雨。
没想到,活动那天艳阳高照,整场活动圆满结束,等把与会嘉宾一个个送上大巴车,瓢泼大雨才从天而降,我心想:人要是努力到极致,老天爷都会帮你!
“公司文化不是写在墙上的,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
2008年是我来上海的第15个年头,我正式注册成立了公司。
我们给公司起了20个名字,前面19个都没有通过工商核名,只能用上排在最末尾的一个名字,开始我还很失望,但渐渐的,“鼎极”这个名字得到了公司上下和客户们的认同。我弟弟,也是我的合伙人,他说这个名字是“一言九鼎,追求极致”的意思。所以,公司文化不是写在墙上、挂在嘴上的口号,它真的是从心底里长出来、扎扎实实干出来的,它给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名字赋予了品牌内涵和价值。
这次创业的启动资金有26万,是我开花店挣来的。我算了一下每月的人工、房租成本,创业资金够我撑半年。我招了10名员工,他们以前有干银行信贷的,还有保险公司采购、房产中介、装潢公司前台、美容院的美容师,干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干过活动执行这一行。上班的第一个星期是培训,办公室放投影,从最基础的ABC和什么是公关活动讲起。我记得当时光活动物料类目学习资料就有500多条。培训完考试。
公司人多了,成本一下子大了,光靠吃老本不行,要发展新客户,但客户在哪里?订单怎么找?不知道。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我的员工凭着以前的工作路数,有的去陌生拜访——就是开车在路上逛,看到哪家店在装修,貌似要开业,就上去跟人家谈,类似现在说的“扫街、扫楼”;有的靠打电话,我们花了几千元买电话号码,一通通打过去问有没有需求(后来发现,这种招式一点用都没有,带不来一个单子);还有的用网络推广,买关键词,线上曝光。
新员工是最有斗志的,他们渴望学习,渴望证明自己有用,越忙越有安全感,所以我都放手让他们去试、去干,学费我出。神枪手都是子弹一颗颗喂出来的。员工不怕犯错、敢大胆去闯,才能迅速成长,独当一面,也可以把我解放出来。
结果试出来,还是网络推广最有效,公司成立后的第一个订单有5万元,就是网络推广带来的,之后我们就集中力量做网络推广。业务量滚雪球一样一天天大起来。
做活动执行,不管客户的预算是3万、30万还是300万,只要他花了钱,他都希望你最终的呈现是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中间哪怕有一个小环节没做好,你花多少钱都没办法弥补回来,因为它是不可逆的。所以,你不管承担多大的压力,都要保证万无一失。你必须一个个环节一点点啃、一块块细抠,眼里容不得沙子。小到宣传物料上的一个标点符号,印刷纸张的克重、手感、光泽,席卡的排布顺序,灯光的配比,喷绘展板扎得牢不牢、平不平……看似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似乎一点都不难,但要把成百上千的小事串联在一起,进展有序,耍小聪明真不行,只能下苦功夫和笨功夫。
“几个总监工作计划写:明年业绩翻番,我让他们删了”
公司第一年营收突破了100万。2016年突破了1000万,2018年超过1500万。我们的办公场地也从九亭搬到了徐家汇。开业至今,我没有丢掉一个客户,一旦开始,就会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他们的活动都会交给我们来做,还会主动帮我介绍新客户。其实我并不擅长与客户打交道,请客送礼攀交情那一套我都不会,我宁可受干活的累,也不想受揣摩人心的那种累。但神奇的是,客户都很关照我,每次有业务都会想起我。
一路走来,客户就是我的福报。上海的营商环境好,可以单纯凭业务能力挣钱,有好多500强的大企业客户,我们就是一个个参与招标投标流程入选的。我记得有家公司的标,投了5次都打了水漂,我和团队说,就当学习练兵了,看看人家是靠什么打动客户的。第6次,我们中标了!另一家公司也是我们通过投标做项目入选了他们的优秀供应商库,到2020年我们已经连续为他们服务了6年。
公司业务强了,团队大了,几个总监写“明年业绩要翻番”的工作计划,我都让他们删了。对公司的期盼太低太高都不行,尤其是太高的目标,那是欺骗自己、欺骗员工,有什么好?目标是努力一下够得着的才好,否则员工的信心没了,什么事都做不好;事做不好,客户不满意,口碑就没了;口碑没了,业务业绩也就没了,员工和公司更不会好。所以我和团队说,努力做到跟去年一样好,比去年好一点点就是最好。
“东猜西猜,不如大家坐在一起猜”
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预料到2020年有疫情呢?正月初二,我们团队就开了一个线上会议,我说,我们谁都不知道这次疫情会到什么时候结束,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做万全的准备:如果疫情一直是这样,大家困在屋里,哪也不能去,我们该如何生存?什么业务是不受疫情影响的?大家一致认为:把公关活动从线下搬到线上,是唯一的出路。可我们当时没资源、没技术、没经验,简直就是个“三无团队”。
春节期间,我和我的团队没干别的,就是天天刷“抖音”,分析直播案例,看那些网红账号是怎么玩的。我发现很多的账号都在做直播带货,收割流量刷单,可是以我对客户需求的了解,很多企业客户的业务特征并不适合线上直接卖货,比如商业广场,比如依靠经销商、加盟商渠道铺货的制造企业,他们以往更多依靠会展节庆、新品发布会、商务考察类的品牌活动,现在线下办不成,急需转到线上,但没有完全匹配这种需求的供应商。我当时就有了做“云考察”业务的想法。
2月18日,公司员工上班,大家大眼瞪小眼,没业务做。与其东猜西猜,不如大家一起“猜”,我们就天天一起头脑风暴,一起分析案例,我们还开了一个抖音号“阿D办公室”,用个性化、趣味化的方式记录办公室日常。我想,哪怕公司最后死了,好歹也有这样的记录,让人们知道我们是怎么“死”的,我们也曾努力过,奋斗过。有一集讲:老板在干什么?片尾镜头是老板的电脑屏幕,上面显示“辞退员工的沟通技巧”的搜索结果,算是一种调侃。一期期的制作过程,也是在练内功,让团队适应和习惯线上直播业务,训练员工的策划、制作、运营技巧,同时储备相关设备、渠道供应商和导演团队。
3月15日是发工资的日子,我有点慌了,我看这样下去到5月份也不会有一单业务。我的员工纷纷找我要求降薪。当时公司账上有200多万,差不多能撑半年。我打电话向移民澳洲的前老板求教,他送我8个字:保存力量,该开就开。他的意思是让我裁员,缩减成本。我思虑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再撑一撑,我一直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把各种招式使完,没把各种路数蹚遍,就不能太早缴械投降。所以即便在疫情最困难的时期,公司也坚持不减薪,身在武汉不能返岗的同事也一样,公司陪大家一起扛。
我以前从来不主动联系客户,但这次我头一回硬着头皮给老客户一个个打电话,我给他们讲“云考察”的设想,问他们有没有这方面的业务。
皇天不负有心人,客户上门了。我们原本是为这家客户做光伏展的展会搭建的。方案改了一稿又一稿,整整改了一个月,设计师熬了一个又一个通宵,改到崩溃,最后提出辞职,说看不到这番辛苦的价值和意义。我当时陪着他一起掉眼泪,非常心疼。但我不能怪甲方,因为甲方也有他们的甲方,里里外外,有各层各方领导,都要照顾到。我们只能咬着牙,继续磨,继续改,直到甲方满意。我每个月设计师的成本要7万元,忙了一个月,磨到设计师辞职,甲方还没有给一分钱。最后光伏展因为疫情取消了,我们所有的努力打了水漂。
展会虽然取消了,但甲方的需求还在,之前的磨合让甲方感受到了我们的敬业和诚意,甘愿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委托我们做“云考察”线上直播项目。3月31日,我们的第一场“云考察”上线,大获成功,当天晚上我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新老客户都找过来。一个月里,我们就做了6场,合作方全是大品牌。
“别人死了,我还活着,这就是朝阳产业”
2010年的时候,我搬家收拾屋子,发现了多年前还是在安利接受培训时的一个旧笔记本,那时我大概19岁,培训内容是销售的心理建设,让我们写下自己的梦想。当时写的什么我一点不记得了,翻开笔记本那一刻我才看到,梦想写的是企业家,下面还有几条细则:1.徐家汇买一套一室的房子;2.买一辆别克轿车;3.小房子大院子,一老公俩孩子。我当时给自己描绘的人生轨迹和里程碑,现在居然都一个个实现了,几乎一模一样。
我没想过这算不算成功,因为成功的人太多太多了。我只知道,要继续往前走,不回头。我的网络昵称叫“恰恰”,起这个名字那年我刚好20岁,我总觉得过犹不及,期盼爱情、事业、生活、朋友等一切都恰到好处即可。我的QQ签名用了20多年,一直没换:“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
人们都喜欢讨论朝阳产业和夕阳产业,我觉得各行各业,都有死翘翘的,也有活得好好的。有时候,看似是在朝阳、风口上的企业,却昙花一现;有时候,你想找轻松省力的路来走,却艰难异常。别人“死”了,我还“活”着,这就是朝阳产业。
采访手记:
(恰恰口述实录完稿时间:2020年秋)